第二天,夏夫一个人来到花园。他没有让蝙蝠跟过来,因为他实在很希望能见到希尔,而这位新的朋友,是不会在他以外的任何人面前出现的。
他转了一圈,花园里一片生机盎然,可是什么也没有。
他嗅到一股微弱的血腥味,顺着味道走过去,四下张望。可是周围空荡荡的。
「你在找我吗?」一个声音从上面传过来,夏夫抬起头,他的正上方,希尔正靠着一棵桑树的树干坐在那里,一只腿晃来晃去,笑吟吟地看着他,随意又亲切。
夏夫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是的,我想再看看你,你以前出现都好像梦一样。」
「可爱的孩子。」希尔说,「从没有人跟我这么说过话,没人喜欢看到我。」
「我喜欢看到你。」夏夫回答.
「因为你还是个孩子。」希尔说道,笑容有一瞬间收敛了一下,然后又换上一副可爱的笑脸,「上来吗?我这里有零食。」他说。
夏夫用力点点头,他自己可以弄到点心,但是他更喜欢和希尔一起吃。
他抬起手,触碰到桑树粗糙的外皮,他犹豫了一下,手中的触感像百岁老人的脸,干涸皴裂,他收回手,指尖沾着一抹血红。夏普家的花园里,那棵有两人合抱粗的桑树,树皮完全被鲜血所浸透,血腥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是哪种点心?」夏夫问。
「哪种都有。」希尔说,露出灿烂的笑容,于此同时,一只大镰般的尖牙突然从树皮中窜出来,精准地卡住夏夫的手臂。
夏夫没有注意,左臂被狼狈地卡在树干上,那东西把他固定住,于此同时,三、四颗同样大小的褐色尖牙分成两排,破皮而出,仿佛出壳的怪兽,咬向他的左臂和肩膀,深深卡进皮肉,想要把他拽进树里。
「我刚发现这道『点心』。」树上的声音轻快地说。
夏夫吓得够呛,那棵一直安静的桑树仿佛突然长出了两排巨牙,想要把他吞进肚子。下方,又有两排尖牙依次破开树皮,伸了出来,想要咬住他的一只腿,沾血的树皮在牙齿间撕裂,一瞥间,他看树皮里藏着的东西——那些尖牙长在某个褐色的软体生物上,牙齿咬合间,强壮的肌肉在一伸一缩。
「古老的生物。」希尔解释,「它在树洞里沉眠了很久,我找了些『酱汁』,把它唤醒过来,送给你当零食。」
夏夫一只手死死抵着树干,免得被拖进洞里,那些尖牙死死咬进皮肤里,他的身体并不像普通人类那么容易受伤,可是这只没见过的怪物力气大得惊人,那镰刀般的尖牙简直像要把他咬个对穿,它的每一次吞咽,都让他吓个半死。
夏夫的力量汹涌流动着,冲进洞里,却难以短时间内把那怪物咬穿,它的皮肤实在太厚了,而且似乎极为庞大,不知有多少藏在深深的地下。
「希尔,我不行——」夏夫大叫,皮肤被刺穿了,牙齿贪婪地继续挤进去,挤到血管和骨头里。他闻到自己鲜血的味道。
「你真是笨手笨脚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兄弟。」希尔在树上说,歪着头往下看,「人类是怎么养你的?你完全没有实战经验,居然在这里和它比谁先吞了谁,这可是一只从太古时期就以吃东西快而著称的生物,你赢不了的。」
「帮帮我,希尔!」夏夫大叫,他的半个身体已经被拖进了黑幽幽的巢穴中。
「这是一场捕猎,夏夫,捕猎的意思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希尔轻快地说,「作为一个魔神,你应该明白这是什么东西,它是你家系和传承的一部分,可不是雪丽小姐的钢琴课。不想玩了就拎着裙子走人。」
夏夫咬紧牙关,没有再说话。如果他继续求救,也许希尔会救他,毕竟他是他的兄弟。但那又怎么样呢?希尔的话一点也没错,弱肉强食的战斗是他血脉的一部分,他不想要否认自己的本质活下去。
他一直知道他只有变强才能生存,这世界太过残酷和艰辛了,他为自己现在竟然显得这么无助,而感到愤怒。
「我该怎么做……」他说,他的声音很小,但是希尔听到了。树上的人回答,「你该先解决眼下的问题,夏夫。」
「我眼下的问题是,它快把我给——」夏夫停下来,他突然明白,希尔说的「眼下的问题」是指什么了。战斗间的领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一只尖牙,狠狠向后扯去。
他的力量极大,树里的怪物发出一声痛苦而低沉的嗥叫,夏夫把它的一颗牙生生地扯了下来,带着树根般的血肉和神经。他一把把它丢到后面,伸手去掰它的另一颗牙齿。
那怪物太大,粗泛的攻击没有用处,可是当把力量集中在一点时,就相对容易多了。那个本来是猎物的孩子,白皙的脸上溅满了血,可是眼睛亮得出奇,带着强烈的专注,像掰断一根又一根的树枝一样,一颗颗地掰下怪物的牙齿。
终于,一侧的牙齿被掰光,咬合的力量消失了。夏夫退了一步,离开桑树,他的身后横七竖八,像飓风过境一样丢落着带着血肉的尖牙。桑树的洞里传来一声又一声低沉的叫声,鲜血不停地渗出来,把草地染红了一大片。
夏夫面无表情地看着,然后抬起头,希尔也在看他,接到夏夫的视线,他轻盈地从树上跳下来,站在夏夫的旁边,笑着说:「不错的大餐,是吧!」
夏夫没有说话,转头去看黑幽幽的洞口,里面的惨叫声越来越微弱,终于完全消失了。
花园里,鸟鸣欢快地响声,可是这里却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好一会儿,夏夫终于开口:「不错。」他说,透着一股懒洋洋的满足感。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希尔笑瞇瞇地说,揽着他的肩膀,指尖沾上夏夫的血。鲜血如沸腾的水一般,急速流转,然后在高热下被迅速消耗殆尽。
夏夫顺从地跟着希尔,他的身后,黑暗如水一样从洞穴里流出,掠过草丛上的血迹,把它们吞食的一干二净。
他安静地和希尔并肩而行,他经常在花园里散步,却很少走得这样满足和安宁。
他想像过和自己兄弟相处的样子,在今天以前,他认为那是和平与友善的,他们会谈论曾经遭遇过的苦难,谈论未来的计画,一起吃些点心,他会向他推荐自己喜欢的食物,或是弹琴给他听。
可并不是这样,和他所熟知的那些人类的交往方式不同,他与希尔之间形成的,是一种几乎杜绝语言的交流。之前他们的那些微笑、话语或是零食,都远远不及刚才,在鲜血、冷酷和猎杀的时刻,产生的共颤般的对彼此的理解。
某种灵魂极深处,属于他们共同的东西被翻了出来,那是最原始的本质与认同,如此的深刻强烈,以至于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希尔送了他一份大餐,那东西深入地底,个头很大。就在刚刚,夏夫的宠物们把它吃了个一干二净,那种屠戮的兴奋、饱食的满足,或是猎杀的冷酷,只有他们彼此可以体会。
金红色的阳光轻柔地洒在草地上,树梢上,树林里宁静安详,两人并肩而行,没有人说话。刚才浓烈的血腥和紧张的战斗,和这片安静竟显得如此浑然天成。
夏夫开口说话,他的声线柔和的像能融化进这片晨光中。虽然那是一个十分严肃和黑暗的话题。「我昨天看到你完全站在黑暗之中,你是怎么进去的?我无法跨过那条线。」他说。
「你不需要跨过那条线。」希尔柔声说,「你也不可能过来,因为你还活着,而我已经死了。」
夏夫转头看他,他的眼神忧伤,可是旁边的人却笑容灿烂。「黑暗已经完全侵蚀了我,我可以感受到它所有的那些永恒和狂暴,这并不是好事,要知道那东西足以腐蚀和同化任何事物。因为我姓巴尔贝雷特,因为我是个偏执狂,所以我还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希尔说。
夏夫怔了一下。「你是说,你本来应该……应该变成黑暗中,那些痛苦的影子?」他不可置信地说。
白袍的幽灵耸了下肩,姿态随意,好像他们在谈论午后的餐点。
夏夫点点头,试着接受这件事。他并不完全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但在他心里某个更深的地方,他知道那肯定是件非常恐怖的事。这种禁忌在他的血脉里流淌了千万年,即使在这阳光灿烂的早晨,也在诉说着入骨入髓的恐怖。
他放轻声音,「你得下多大的决心,才能把自己放入黑暗?」
希尔又笑了,冰冷刺骨的笑。「但这是个好办法。我已经死了,可却无法放弃仇恨,老实说,这并不真的那么糟糕,至少我再也感觉不到生前搅乱我的那些东西了。」他说。「那些自以为伟大的法师们,以为在对我做了那些事后,我只会恐惧地躲起来,或是不念旧恶地离开,做梦吧!我会杀了他们每一个人,用最惨的方法,让他们成河的血清洗我的耻辱和愤怒!」
希尔身上有些东西让夏夫觉得恐惧,那是一个血腥的复仇者,命中注定充满了鲜血与杀戮。对遭受过同样事的夏夫,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说说你上次讲的计画。」他说。
对方露出灿烂的笑容。「很高兴你感兴趣,我的兄弟,我们都受到了中央研究院热情的招待,我保证会让每一个人类,都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所有的人?」夏夫问。
「是的,不是几十个人,不是几百个人,也不是几千个人。没有这么便宜,我要整个种族的血来偿还。」希尔说。
「你是说全部的人类?」夏夫说,「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伤害了我们,他们有些人什么也不知道。」
「人类什么力量也没有。」希尔说,「这种生物毁灭起来,实在不能给人快感,我血洗了整个中央研究院,非常遗憾,我发现那么点血,根本没有办法让我消气。我们姓巴尔贝雷特,拥有整个大地最强悍的血统,得要人类整个种族为我们流出的血陪葬。」
「也包括雪丽吗?」夏夫问。
希尔转头看他,像在看个神经病,夏夫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知道,她很疼爱你,但我敢打赌,她不是因为你姓巴尔贝雷特,所以才疼爱你的。」希尔说。
夏夫抿紧嘴唇。
他信任雪丽、琪卡、安妮、甚至克利兰,可是他一直都知道,这一切和他的姓氏势不两立。人类中有很多好人,但他们的友善和他的真实身分绝对没有关系。
他清楚这件事,所以才下定决心死守秘密。不知道为什么当希尔说出来,他会觉得受了这么大的打击。
希尔继续说道:「他们施予善行的对象仅限于自己的同类。他们疼爱身为人类的你,但那个叫夏芙的小姑娘是虚假的,实际上,他们恨你,夏夫。」
「也不能这么说……」夏夫虚弱地说。
「我们不妨打个比方。」希尔说道:「在你还没有那个虚假身分,以魔族的身分任中央研究院受刑的时候,他们有谁曾想过去救你,或是为你说句话吗?」
「那时候他们还不认识我。」夏夫说。
希尔大笑起来。「你真可爱,夏夫,所以,你以为,如果夏普家的人曾经到中央研究院参观过你,他们一样会喜欢你,然后想办法救你出来,让你不要承受那种折磨?」
夏夫瞪了他半天,然后说:「不!你满意了!?」
希尔笑容灿烂,夏夫面无表情,但两张脸传递着相同的资讯。
没错,这个在世界上存续下来的种族讨厌他们这些遗留者,华恩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夏夫想,他亲手杀了那个温和老实的法师,并且从不后悔。他永远不会和那个人讲和,而且他也知道,如果华恩仍活着,他会是这个家庭中同样友善的一员,会对他温柔地微笑,教他弹琴,摸他的头发,和雪丽、克利兰他们吵吵闹闹,成为这个童话般城堡的一部分。
希尔歪头看着他,等待收获。
「但我……喜欢这里。」夏夫说,
「我有时候也喜欢这些虫子,他们很可爱。」希尔说。
他的语气和表情让人感到颤慄。
夏夫看着那张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突然有种感觉,这个人并不是他的兄弟,而是他自己。是他的倒影,他在血腥的深潭中映出的另一个灵魂。
夏夫?巴尔贝雷特从来不是一个坐在城堡里绣花和收集落叶的人,不是一个感叹春日即将逝去和弹奏抒情音乐的人。他有世界上最邪恶的种姓,他是个魔鬼,骨子里流淌着火焰一样叛逆的血液。并且他受到了无法形容的痛苦与伤害,他的尊严有着难以治愈的损伤,他的家族世代以来都是睥睨天下的魔神。
希尔的话听上去,似乎夏普家的人对自己是某种可以拿来办家家酒,然后随手捻死的生物一样。
他知道不是这样。可他依然对希尔有着毫无理由的亲切与信任,即使是那种残忍,也让他感到安全,让他不再害怕被抛弃和背叛。
因为我的本质和他一样,夏夫想,我喜欢这里,但这里并不真的属于我。
那些爱与平静,是我偷来的。
当夏夫回过神时,希尔已经走了。
他站在一片生机盎然的花园中,阳光温柔地抚慰着一切,他却觉得空空荡荡的,遍体冰冷。像那个站在黑暗中的幽灵,笑容像冰雪一般,双眼中没有任何感情。
「天哪,你在做什么,弄得一身血?」一个惊呼声传来,夏夫转过头,看到蝙蝠从树后飞出来,姿态翩翩,像只蝴蝶。
如果早几千年它这样飞,一定会被所有的同族所鄙视。
「我什么也没做。」他说。
「我相信那些血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夏夫。」蝙蝠用监护人的语气说。
「为什么不能是?」夏夫问。
「我不想和你争论这种无聊的事,夏夫,反正它就是不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都干了些什么?」蝙蝠问。
「我什么也没干。」夏夫说。
「你肯定干了……」
「我没有!」
「如果出了什么事——」
「关你什么事!」
蝙蝠闭上嘴,对面的小孩一副既愤怒又倔强的表情,它忖思着这孩子是不是到了叛逆期,可是八岁啊,未免太早了点吧!
「别那么紧张,夏夫,我又不会责怪你。」它放柔声音,一边悄悄打量着同伴的脸色,惊讶地发现他身周流转着的血腥气息,未免太浓了。「雪丽参加葬礼去了,她说参加葬礼时带宠物不礼貌,所以把我丢了下来。这姑娘完全被表象所迷惑了,我才不是什么宠物,我是一只黑龙。」
「你当然是,就是个头小了一点嘛。」夏夫说。
「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这不是大小的问题!」
「难道你没被封印前,和现在一样大吗?」
「问题不在于大小!」
「天哪,你那时真的和现在一样大?」
「够了!」蝙蝠叫道。经过一番话题的转移,夏夫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下来,但它开始有些后悔和他讨论这个问题了,那小子总有办法让自己气个半死。
它始终不明白,夏夫认为它的问题是大小的改变,那是因为小孩子的大脑构造和成人不一样,还是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最近很不太平,我只是很担心你,夏夫,你还是个小孩子,有些事情处理不了。」蝙蝠说。
夏夫哼了一声,「你的语气像个人类。」
「这一点也不像你说的话,你总喜欢把自己当成人类的。」蝙蝠说。
「人类可不会赞同我的观点,他们恨不得把我锁在实验室,然后把所有最残酷的刑罚都砸到我头上。」
蝙蝠没说话,在这件事上,它没有任何好辩解的。它唯一能指望的,是这孩子仍对整个世界都抱有莫名的善意,并经由这骗局一般的善意,走上另一条道路。可如果他发现了真相,那它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夏夫转身朝城堡的方向走去,他看上去幼小纤细,可是脚步毫不迟疑,周围仍萦绕着那股让人不安的血腥气。
「你去哪里?」蝙蝠问。
「练习法术。」夏夫说。
他继续往前走着,没有注意到身后蝙蝠担忧的眼神,心里头忖思着,希尔应该是听到施林飞过来,所以才无声无息消失的,他得找个蝙蝠不在身边的时候,和他好好谈一谈。
他曾适应过夏普家的生活,但希尔出现后,本来近在手边的安逸,却突然遥远了不少。夏夫并不讨厌现在这种紧张危险的状态,但他也不觉得种族屠杀是个好主意,他会尝试着让希尔改变主意。
也许用武力解决?
他翘起唇角,真奇怪,那种动武的念头并不让他觉得和希尔疏远,反倒有一种奇异的亲近感。也许这也同样是他们共有的东西,在被人们称为敌对的状态下,深沉呼应。
夏夫回到城堡时,发现雪丽已经回来了。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裙子,带着黑色的手套,还有一双非常漂亮的黑靴子。她坐在椅子上,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样,黑纱半遮住脸,让她的双眼陷入了阴影,脸颊苍白得像死人一样,一点也不像雪丽。
夏夫站在门口打量她,阴影从他身上急速流过,它们如水一般优雅,可是流过的地方,鲜血再也不见踪迹。夏夫有一种感觉,希尔倘若知道他用阴影做这种事,他一定会嘲笑他,但他一点也不敢冒被雪丽发现的风险。
可雪丽并没有发现他,她斜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调整手套。
「可怜的杰安斯,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棺材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一个声音从壁炉的方向传来,夏夫这才发现克利兰也在那里。他同样穿着一身黑衣,腰间的剑却像劈开黑夜的晨光一样明亮。
「别说这个了,克利兰,我今天已经累得什么也不想说了。」雪丽疲惫地说。「我从没想到身边的人……会以这么可怕的方式死去。」
「魔法就是这么危险的东西。」克利兰说。
「不是魔法,是怨恨,克利兰,是怨恨,无数惨死魔物的恨和诅咒。」雪丽幽幽地说,「他们做了很多,但是仇恨消弭不了仇恨,血掩盖不了血,杀戮所中止的杀戮,得到的只是全灭而已。」
夏夫安静地听着她的话,然后顺着墙缝,悄悄退回自己的房间。她说的没错,中央研究院制造的那些新鲜的血,掩盖不了石墙内沉积千年的血垢,而希尔的杀戮,得到的也只将是一片死寂。
「但那是他们先开始的。」他小声说。
他躺到床上,闭上眼睛。他修习力量的方式安静无害,没人知道他会在闭上双眼的黑暗中,看到什么。
力量的进境仍在胶着着。
希尔的到来是一个惊喜,不过夏夫不觉得他能在这件事上帮忙。希尔的修练方式和他完全不同,如果说他仍站在家族正经修习的道路上,希尔从最开始,就已经远远偏离开来,因为从最初的时候,他就已经被杀死了。
他修习的方式十分危险,换了任何人,都会早早被外头的黑暗消化干净,可希尔全凭着自己的偏执和仇恨存在了下来。
夏夫低下头,他脚下有一小片光亮,像一小片玻璃纸,丝毫阻止不了外头无边黑暗的透入,它缓缓吐息,像沉睡的怪兽,寒意刺入骨髓。
怎么能有人站在那样的黑暗中,仍保持着控制力呢?
他四处打量了一下,希尔并不在这里,如果他在这里,肯定也有办法不让自己发现。
他抱着双膝坐下,有些失落地看着这片黑暗,这里什么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他从黑暗中跌了出来,来到现实的世界。天已经黑了,他正躺在柔软床上,迷迷糊糊,今天在打斗上他耗费了不少力气。所以他很快就睡着了。
夏夫梦到自己站在夏普家的房子里,这里的一切仍旧奢华精致,有着穷极人力的繁复做工,可是和中央研究院的房间一样空荡荡的,冷入骨髓。
他无声地穿过走廊,瞟过每间屋子,华丽古朴的城堡丧失了色彩,幽暗灰白,到处留下死亡的意象。
他来到自己最喜欢的琴室,这里平时总有动听的音乐,和明媚的阳光。可是现在,音乐消失了。桌边也没有了玫瑰花,阳光抛弃了这个地界。
他看到了尸体,雪丽躺在地板上,穿着一件漆黑的丧服。
生命里的色彩被过滤,女孩看上去像由无数块灰暗的色块所组成,他看不到她的脸,或者因为那张死亡的脸再不是雪丽的脸,她总是活泼明快的,浑身洋溢着生命。
旁边是克利兰的尸体,连粹银都变成了一块废铁……然后他看到很多很多人的尸体。还有他的蝙蝠。
他站在那里,感到孤独,却既不震惊,也不悲伤。好像他的情绪一样被过滤了,只剩下一片黑暗和空洞。
他低下头,一只蜘蛛慢慢爬过他的指尖,它的动作如胶着一般缓慢,幼小的身体里透出充足死亡的色彩,和这灰暗的世界是一个整体。
他把它抖下来,没有伤害它。因为生存和死亡对他来说,不再有区别。
他看到活物,便能透过它看到深藏的死亡,他不再有激情,也不再有感觉。
就像黑暗中,希尔那双空洞的眼。
夏夫猛地张开眼睛。
他躺在房间里,窗外繁星点点,夜风轻拂,整个世界猛地拥有了色彩,即使是夜晚,也显得如此的灵动透明。
他张大眼睛,浑身不停发抖,死死盯着眼前这幅迷人的夜景,生怕它消失在眼前,化为梦中无止无境的灰暗。
他突然想起蝙蝠曾经和他说过的话,它说他终于将面临一个选择,这是每个足够强大的魔神都得做出的选择。它还曾经说过,梦有时候是一种远方力量的呼唤。超越时间,超越空间,用它的意象呼唤着你。因为它选中了你。
这个梦是那样吗?
夏夫想,如果是真的,他真想恢复八岁小孩的身分,狠狠地大哭一场。
他转头去寻找蝙蝠,可是这一次,他的哭诉对象并不在房间里,珠宝盒子空荡荡的,蝙蝠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它和一只母蝙蝠约会去了。」一个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