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锢魂,以身度魂,度魂于器,毁器毁魂。”
“不可。”
蓝曦臣几乎是脱口而出,江澄有些意外,看着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质询。
蓝曦臣稳了稳呼吸,道:“太危险了。”他刚才那一瞬间的阻止几乎是脱口而出,现在缓过神来,才开始真正思考。
引魂入体是一种十分鸡肋的法术,作用为引外魂入丹。
至于引什么样的魂,入丹之后如何处置,全凭施术者的修为与意愿,因此对施术者自身的考验非常大。
但是人人三魂七魄在身体里好好待着,谁会平白无故将外魂引入,更何况凶魂。入体之后控制得住还好,若是控制不住,被鸠占鹊巢,得不偿失。因此虽然这法术很是玄妙,但多数人只是懂些理论知识,很少有人修习使用。
不待他再开口,江澄却是冷笑:“危险?除魔歼邪,有几次是不危险的。”
胡闹。蓝曦臣在心里暗叹。他能想到的这些,江澄只有更早想到的份。明明心中清楚,偏要避重就轻拿这些话来激他,这位江宗主还真是……蓝曦臣在心里一连否定了十几个形容词,最后不甚满意地补全了想法:麻烦。
“江宗主,此事非比寻常,那些残怨煞聚集许久,又吸食了一整个村的阳气,恐怕已经修出了些许意识,这假虎符已经快要吸引不住他们,所以他们才会翻山去云雾镇作祟,又在山上袭击我们,分明是有了猎食之念。贸然将这样的凶魂引渡到体内,一个不慎……”
江澄沉着脸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蓝曦臣,我问你。”他脾气上来,宗主也不称了,直接直呼其名。
蓝曦臣:“请讲。”
江澄:“你说除魔歼邪,乃我等分内之事。是否。”
蓝曦臣:“是。”
江澄:“辖地出事,宗主责无旁贷,是否。”
蓝曦臣:“是。”
江澄:“临阵怯敌,为修士大忌。是否。”
蓝曦臣:“是。”
江澄:“度凶,镇邪,绝恶,若不敌则取巧。是否。”
蓝曦臣:“是,可……”
可Xi_ng命攸关,其实区区取巧二字可以揭过。
江澄:“蓝曦臣,你可知我江氏家训?”
这次轮到蓝曦臣沉默不言。
他接管蓝家二十余年,自幼庭训严矩,四千条家规可娓娓道来,但不是人人如他这般。他突然忆起幼时,常有外家送儿女到云深不知处求学,每每抱怨蓝家家规多得骇人,偶有一两个顽皮的,羡慕江家弟子,说什么家规只一条,抄一百遍又如何。他现在终于知道,一条家训,也是家训的分量。
他重新看向江澄:“既然如此,度魂之事便由我来。”
话音未落,他便后悔了。他与江澄这次相处不到一天,却察觉到这位江宗主看似冷冽倨傲,实际敏感得很。他本不是这样会随意开口的人,这次的确有些失态。
果然,江澄闻言几乎是砸着桌子站起来冲着他大吼:“蓝曦臣!你有没有一点自知之明?你当我留你在屋里是让你替我冒险的?你给我听清楚,上山不是我请你上,来这个村子更不是我求你来的,你想猎奇,我不管,但你给我听清楚,这是我江家的地盘,事情我江晚吟说了算,你想要出这个头,也要等我江家没人了那一天!”
这一席话说得不可谓不重,又是这样吼出来,恐怕外面的门生也都听见了,只是都不敢进来触霉头。
世人皆知,泽芜君的脾气是好极了的,似乎永远清雅和煦,令人如沐春风。蓝曦臣却知道,自己并非没有脾气,只是不愿显露。他与忘机,一个冷淡,一个温和,但实际上,是一样的人。
但这一次,他惊讶于自己被江家宗主毫无道理地吼了一顿,心中却生不起哪怕一丝气愤。他担心江澄出事,因为江家自始至终都是江澄一个人在撑,江澄若是出了什么事,连个能搭把手的人都没。但他忘了江澄是如何敏感又骄傲的一个人,或者说江澄一直在刻意掩饰这一点,这样的担心和质疑,江澄无论如何是忍不了的。
“抱歉,江宗主,是我失言了。”蓝曦臣深吸一口气,坦然道。
江澄却愣住了。他吼出这番话,已经做好了蓝曦臣夺门而出一去不回的准备,毕竟就算遇到再好脾气的人,他也知道他刚才那一番话是很伤人的。眼下的结果却跟他预想的天差地别,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棉花还冲他笑。他只能瞪着蓝曦臣,看着那一张波澜不惊又甚至眉目如画的脸,心情十分复杂。
“江宗主独留在下在房中,可是想请在下在今夜开阵施术时为你护法,且不要叫其他人知道?”
“哼。”
“在下答应了便是。只是此事需得万分谨慎,稍后你我二人再仔细商议,在下先去把门外的人安排一下吧。”
蓝曦臣点头示意,便起身出去了。他其实很想给屋子里那人一点鼓励和安We_i,但他更知道,现在哪怕他只流露出一点这样的意味,那人都会恨不得全身生出刺来将自己赶走。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这样的人啊,他MoMo鼻尖,苦笑着想。
江澄在屋子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依稀能听见蓝曦臣缓缓嘱咐的声音。方才的动静外面的人一定听到了,面对蓝曦臣也有些迟疑和担心,但蓝曦臣总是有让人放心的本事。他知道江澄以身犯险必是要瞒着门生的,何况以那几人的修为,实在很难帮上什么忙,便帮江澄想了个托词,将几人全推去村口候着了。江澄听在耳朵里,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又说不上来。既然这蓝家老大这么爱管闲事,他倒要看看能管到什么份上。
——
寅卯交替之刻。夜之极,昼之始。
正是整日中Yin气最重的时刻,夜间秽物积了一整宿,尚未等到破晓之光来清扫人间。
还是白日里那栋房子,只不过零散家具已经全部堆在墙角,房间正中地上盘踞着一个鲜红的大阵,阵中盘膝坐着一个紫衣箭袖,面容英挺的青年。周身黑气缭绕却渐呈颓势,面前还放着一个虎符一样的东西。
阵外立着一个白色衣袍,仙气凌然的青年,持箫佩剑。江澄在阵中坐了一夜,萧音也便响了一夜。
二人都面色极差,额上微微见汗。一夜凶险不提,当下正是锢魂最紧要的时候,却也是二人最虚弱的时候。
蓝曦臣眼看着江澄周身那最初层层翻涌遮天蔽日的黑气终于化解得无影无踪,却不敢有丝毫松懈。江澄忽然睁开眼,已经无力再掩饰其中的疲惫。他抿了抿苍白而干裂的嘴唇,将没有缠着绷带的那只手按到了虎符上。
就在那一瞬间,虎符忽然激烈地震动起来,江澄周身的灵力几乎以肉眼可见的形态开始混乱,他忽然死死咬住了嘴唇,立刻有鲜血从唇上滑落,一双大睁的杏眼中隐约翻涌着黑气。
蓝曦臣甚至来不及露出一个惊惶的神情,他几乎是同时从怀里捻出一张符,并指一划贴在箫上,人已经凌空越进阵中,双掌扶向江澄后心,裂冰仍悬在原地,箫声潺潺。
蓝曦臣触到江澄那一刻,忽然觉得意识被强行拉入一个混沌莫名的空间,幸而耳边依旧是熟悉的裂冰之声,他本应立刻挣脱困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生生顿住。
他忽然明白了江澄今夜为何看起来那样痛苦。他原以为是施术所至。
他看到莲花坞。曾经的,被毁时的,现在的。
他看到江老宗主和虞夫人。和蔼时的,吵架时的,冰冷的。
他看到江大小姐。在莲花坞,在金麟台,在不夜天。
他看到魏无羡……在一个小镇上,买干粮。
……
天光乍破,暖洋洋的清辉从斑驳的旧窗Xie进室内,将一地浮尘都映得耀眼,江澄就在这时醒来。
下一刻他就腾地坐起身,甚至来不及去看一眼刚刚把腿挪到一边的蓝曦臣,双眼忍着被突如其来的日光灼痛,四处搜索。
无需蓝曦臣开口,他们身前偌大一个血阵,一看便是被匆匆忙忙改了走势,生生改成一个简直能困死神仙的死阵。阵中七零八落一些碎片,曾经是什么,不做他想。
蓝曦臣这家伙,平时看着挺老实,竟然也会画如此厉害的阵。江澄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着。
他这才喘匀了一口气,脱力地往后一靠,碰到的却不是冷硬的墙壁。有些发怔地转头,正撞上蓝曦臣一个终于放下心来的眼神。
江澄记不清自己已经多久没被这样“慈爱”的眼神注视过,觉得很是别扭,直觉一般地开始回忆昨晚都发生了什么。
他记得他与蓝曦臣商量了一整个白天,直到二人都觉得计划已经面面俱到绝无缺漏,便收拾了房间,他在地下画了血阵,蓝曦臣奏起了箫,残怨煞便从四面八方涌来……
是了,他们昨日百密一疏,设想了一切到最后也没有发生的凶险可能,却唯独忘了他们要对付的这个东西原原本本是什么。
残怨煞,死者残魂所化,唯怨而已。
他心中事情太多,残怨煞已初成意念,那么多脏东西聚在一处,不反个噬好像还真有点说不过去。
算了,都过去了,昨日遭了反噬才心神不定,现在连再想一遍的兴致都提不起了。就这样吧。
“江宗主,你醒了。”
温和的声音迎着阳光飘到他耳朵里,江澄顿时觉得混混沌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嗯。”江澄挪了挪身子,觉得没有什么大碍,便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蓝曦臣很是知趣的没有伸手去扶,只是自己站起身,掸掸周身的灰尘。忽然听江澄说道:“昨夜多谢蓝宗主相助。在下承情,他日必登门拜谢。”
蓝曦臣转头看去,正看到江澄一礼行毕,垂手看着自己,面色如常,仿佛昨夜的痛苦挣扎,都只是梦。
形影不离了两天一夜,蓝曦臣还是第一次见江澄如此客气,这样的相处方式原本是他最擅长的,此刻却楞了一瞬。不过也只是短短一瞬,他整理好了心情,似是随口一问:“江宗主客气了,不知宗主可还记得昨晚的事?”
江澄不Y_u多想,只道:“反噬之前都是记得的,之后也依稀有些印象。我引魂入符,你改阵碎魂,但我之后太累,一时不查睡过去了。”说到这里江澄多少有些尴尬,他向来极少在人前示弱。
蓝曦臣心说你哪里是因为太累,但他从不是当面揭短的人,更何况他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将昨夜见到的全部消化。便微笑道:“也好,事情总算有惊无险,圆满解决。我们去村口带上其他人,回镇上歇歇脚吧。闹了一晚,着实有些累。”
江澄原以为蓝曦臣会因为反噬之事仔细询问一番,他还在想着说辞,没想到对方好像并不怀疑此事,他便也放下了心。这一趟折腾下来,回过神确实极累,浑身酸痛倒是其次,关键是脑子里混混沌沌,什么都想不清楚。他揉了揉额头,与蓝曦臣一起往村口走去。
蓝曦臣与江澄并肩走着,心中塞得满满当当。观音庙那次在场的人不多,活下来的更加少。他是世上仅有几个知道江澄与魏无羡金丹之事的人之一。而现在,他又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件事真正真相的人。两相结合,心中的震撼不可谓不小。等回到镇上,他必须仔细考量。他现在很能明白江澄绝口不提是因为他的骄傲,但经历了这么多事,他更加明白,因果往复,没有什么事是永远瞒得住的。他们这些人,吃过这种哑巴亏的实在不少,他自己不想也不想看着别人重蹈覆辙,无论为了谁。
但那总归是以后的事了。现下晨光正好,人也正好,一行人聚了头,领着孩子牵着狗,便一同翻山回镇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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