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廷安的心理素质强悍,很快就适应了新学校的生活。
所谓很快,指的是还不到两个星期。
所谓适应生活,就是他开始上课接下茬儿,作业鬼画符,课间操溜号,课间疯跑。
彭老师百思不得其解,你说他懒吧,一到课间就满操场撒欢你说他爱运动吧,课间操不管是做操还是长跑,他不是肚子疼就是头疼,实在没理由了就拖着步子懒洋洋的把身子能拧出十道弯儿来。弄得老彭每天洗脸时看见手里拧成麻花的毛巾就恨不得砸镜子上去,总觉得手里攥着一个林廷安。
其实,老彭还是不了解林廷安,要不是林廷安还没拿到新校服,依然顶着一身显眼的便装,他还能再弄点儿新花样出来。
林廷安从教育大省J省来,在那边,从小学开始就被各种辅导班包围着,他一直以为上初中了,肯定要过着每天上课上成狗,写作业写成死狗的生活。可谁知道北安市居然真的在搞“素质教育”,除了正常的文化课程以外,还有舞蹈课形体课科学课自然课,每周二和周四下午还有社团活动——不是只存在于课表上,而是真正的社团活动!
林廷安没有学成狗,但是忙成了狗,每天“汪汪汪”欢快地叫嚣着从这个社团蹦到那个社团,从这个专业教室蹦到那个专业教室。久旱逢甘霖,他就差脱光了在操场裸奔来表现自己的喜悦之情了。
很快,初二五班的同学就发现这位新转来的同学开朗大方,对什么都特有热情,关键长得还挺帅气,瞬间就跟他打成一片。教室里经常可以看到一群人围着林廷安听他讲各种见闻。每当这时,周宸就会冷哼一声,不屑地转过身去。
周宸的敌意林廷安很是不解,郑子岩推推眼镜含蓄地说:“没事儿,你别介意,他就这个性。”
过了不久,林廷安就发现郑子岩还真是挺给周宸面子的,这哪叫“个性”啊,在林廷安看来周宸这人简直有毛病,对自己的敌意来得莫名其妙。
后来,林廷安终于找到了问题的关键:一座林子里只能有一只公孔雀,如果有两只,那其中的一只就得变成秃尾巴鸡!
这种心态林廷安特别能理解,毕竟他自己就是一只“孔雀”,他不理解的是,周宸怎么有脸把自己也划归到“孔雀”的行列里的,为什么自信所有人的目光都得集中在他周宸身上?有人抢他风头跟要他命一样。
偏偏林廷安自诩“要你命三千”。
有时候,杜暄站在三楼的走廊上从窗户看到林廷安在操场上飞奔。他穿一件白色的T恤衫,尽量让自己的目标小点儿,但是,大概是出于抖骚的本性,这小子穿了条瘦腿的黑色牛仔裤,配了双黑色气垫底的耐克,鞋面上金色的大钩亮闪闪地在他每一次蹦跳中抢眼。
太嘚瑟了简直!
再加上他那双醒目的长腿,杜暄每次都能从一操场的人里把他抓出来。
杜暄也挺奇怪的,不都说南方的孩子个儿矮吗?林廷安这身高是怎么长出来的?对此孙睿特别嗤之以鼻,他说:“杜暄这你就不懂了,有人先长,有人后长。你看我吧,我这明显是要在高中才开始发力长个儿的,林廷安这小子,啧啧啧,我估计他最多长到初三,高中肯定一公分都长不了了。”
杜暄笑着说:“嗯,我相信你。”
孙睿斜他一眼:“你几个意思?”
“我信任你啊。”
孙睿悻悻地说:“你也不过一米七八,有什么可狂的?”
杜暄:“我还长呢。”
孙睿气的脱口而出:“长屁,就你背那书包,保准压得你长不过一米八。”
杜暄叹口气:“孙睿,你知道你为什么不长个儿吗?操心操太多了,你都不快乐了。”
“老子快乐着呢!”
杜暄哈哈大笑起来,特别没心没肺的样子
也是,初中生能有什么不快乐的?又不是每个人都标配一个杜建成周曼这样的父母。
初中生的确挺乐呵,林廷安每天就乐得不行,让他不太爽的只有周宸,
当初,因为八字眉,林廷安第一眼扫过周宸时,他就已经给这位新同学起好了名字新名字——八二零。后来,林廷安发现每天八点二十是早自习结束的时间,于是周宸的名字又变成了早自习,两个星期后,周宸发现每天的早自习其实都是语文阅读时间,于是周宸的代号就固定成了“语文”,后来简化成“文文”,再后来,周宸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多了一个外号叫“蚊子”。
林廷安最讨厌语文,最讨厌蚊子,他也最讨厌周宸,人和名字相得益彰。
林廷安讨厌语文,成绩最差的一科就是语文,差到他三周后穿上新校服努力缩在座位上,恨不得把自己塞进位斗里,从而湮没在一片白色的海洋中,都没能逃过每节语文课被叫起来读课文的悲惨下场。
林廷安每次读课文时,读着读着就会在不经意间带出一些口音,于是林廷安越来越紧张,越紧张越容易带出口音来。某次在读“大街上的灯”时他读成了“大该上呢灯”,全班爆发出一阵笑声,而周宸无比亢奋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配着节奏阴阳怪气地说“大该大该林大该”。
林廷安死死捏着书瞪他,邱老师拍着桌子吼“安静”。林廷安坐下去的时候,抓住了周宸挑衅的目光,他觉得这事儿肯定没完!
果然,课间时周宸故意抬高嗓门对朋友说:“哎,我要克厕所,你哥克?不克么你要克哪点儿?”
“哥克”是南方话,意思是“去不去”,“克哪点儿”是“去哪里”的意思,有一次林廷安在跟郑子岩说话时不经意溜了一句出来,马上被周宸抓住了。
林廷安把手里的书一摔,冲到周宸跟前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我又没跟你说话。”周宸得意洋洋地说,“你嚷嚷什么?”
“你学我说话。”
“谁学你了?”周宸翻个白眼,“我说的可是标,准,普,通,话。我倒是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土旮旯里的土语,还挺有风味啊。”
周围又是一阵笑声。郑子岩走过来,说:“周宸,过了啊。”
“呦,大班长,管得挺严的啊。”周宸双手抱胸,翘着椅子往后一靠,“你是不是应该管管这位林大该同学啊,现在都要说标准普通话。”
郑子岩拦了一把准备开口林廷安:“周宸,大家都是一个班的,你这是干什么?再说,从哪里来的有什么不同吗,你比人家多个鼻子是吗?”
“鼻子倒是没多,”周宸哼一声,“比他会说人话而已。”
林廷安扫一眼周宸两条腿着地的椅子,后退一步伸脚就踹,这一下是下了大气力的,椅子在倒下去时甚至往后滑了一下。
瞬间,教室里鸡飞狗跳。等彭老师得到消息赶来时,周宸已经被揍得嗷嗷直哭了。
接下来的程序都是林廷安非常熟悉的,停课请家长写检查带被打的学生看病……只是这次,林廷安打算顽抗到底,不管老师说什么都一声不吭,坚决不肯承认自己错了。
马静赶到学校的时候,就看到林廷安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而被打的孩子一脸的日薄西山。
德育主任打着官腔就开口了,无非是上课不听讲,下课打同学……马静对这些太熟悉了。她伸手打断德育主任的话,平静地问:“林廷安为什么打周宸?”
“同学之间的小矛盾,您看,都是孩子,可林廷安的脾气也……”
“小安,过来。”马静没有搭理德育主任,扭头问儿子。
林廷安在妈妈跟前怂了,一五一十把经过说了,德育主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马静挥挥手,让儿子滚去一边立着,然后说:“宋主任您看,小安打架确实不对,可我们当初送他来贵校也是看中了贵校的办学理念,觉得你们是真心爱学生,一视同仁地对待每一个学生……”
“对对对。”德育主任呵呵地笑着,“可这事儿毕竟是林廷安先动的手。”
“这个我们承认,该罚罚,该处分处分,那个同学要是伤了我们带着去医院。”马静淡淡地说,“我现在就想知道,他歧视我们小安外地口音这事儿该怎么算?”
德育主任咳嗽一声,说:“周宸的事情,我们肯定会严肃处理的,正好周宸的家长也来了,我去跟他们谈谈。”
林廷安趁着德育主任离开办公室的空档,瞟了一眼妈妈,发现马静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妈……”林廷安嗫嚅着。
“你闭嘴,等回家看你爸爸削你不!”
林廷安委委屈屈地闭了嘴,一直冲着的天花板的鼻孔终于冲地面了。
过了大概半个来小时,德育主任回来了,把一张处分通知单放在桌子上:“林廷安打架这件事儿必须要严肃处理,当然,周宸嘲笑同学这事儿我们也会处理,我们会让他向林廷安道歉,您放心。”
马静站起来:“我们服从学校的管理,林廷安下午停课反思是吧,我这就把他带回家去。”说完,干脆利落地在处分表上签了名。林廷安撅着嘴过来,歪歪扭扭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跟着马静一步三蹭地往校外走。
母子俩刚走出校门,马静就狠狠地给了儿子后脑勺一巴掌:“你怎么这么笨!”
“啊?”林廷安捂着后脑勺,“我怎么笨了?”
“这种事儿,打架能解决问题吗?妈妈从小就跟你说过,不许打架不许打架,你都当耳边风了是吗?就算要打架,你等他出手再打也行啊,为什么要先动手?”
“我忍不住。”林廷安抽抽鼻子。
“打架不能解决问题,”马静说,“你要想办法让他彻底服你,不敢欺负你。”
林廷安心想用不着那么麻烦,他现在就挺怕我的了,我保证他不敢再小看我,至少不敢当面小看我。不过林廷安现在最关心的不是谁怕谁的问题,他最关心的是:“妈,你会告诉爸吗?”
“当然会,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能不跟爸爸说?”
林廷安:“……”
马静说,“要是你爸打你,那也是因为你做的的确不对,如果没有打你,只能说明你爸心疼你,并不能证明你做对了,懂吗?”
林廷安点点头:“懂,不过最好不用麻烦他老人家,您说说我就得了。”
马静又狠狠地给了儿子后脑勺一巴掌:“记吃不记打的东西,我才懒得跟你说。”
吃晚饭时,马静貌似无意地说了林廷安的事儿,林毅停下正在夹菜的筷子看了林廷安一眼,林廷安立刻放下筷子坐正身子,心里怦怦直跳。
林毅:“知道错了吗?”
“知道。”林廷安规规矩矩地说,“不应该打人,可以用其他方式让他服气。”
“嗯,比如?”
“比如……”林廷安顿了顿,心想“比如期中考试超过他考全班第一”这种给自己挖坑的话我五年级以后就不会再说了。
“比如我以后多练习朗读,纠正口音。”
林毅张了张嘴,觉得儿子这话实在找不出什么毛病来,只好用筷子指指林廷安:“赶紧吃饭,吃完饭写作业去。”
林廷安等了两秒,发现没有了后续,飞速地把晚饭扒拉进嘴里,一溜烟儿就跑进了卧室开始写作业。
第二天是周六,林廷安为了表示自己真心实意地改正错误,特地上了闹钟一大早就爬起来下楼去买早点,以便能在父母跟前献献殷勤。
为了表示诚意,他是用的自己的零用钱。
周末的早点摊生意兴隆,林廷安排在队尾踮着脚尖往前看,唯恐老爹爱吃的羊杂汤卖完了。眼光一转,他看到杜暄坐在最边上喝一碗豆腐脑,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个书包。
林廷安立刻觉得有点儿紧张,想起那天铺在三楼走廊里的“人形地垫”。
杜暄抬手看看表,从包里摸出个白色瓶子,然后拎着书包站了起来,林廷安避无可避地和杜暄打了个照面。
杜暄一边拧着瓶子盖,一边冲林廷安抬抬下巴:“早。”
林廷安眯着眼睛,隔着笼屉里冒出的热腾腾的蒸汽看到杜暄笑得挺洒脱,他松了口气:“早。”
杜暄打过招呼就绕过炸油条的大锅,迎着阳光往前走。
林廷安不自主地追着他的身影走:杜暄牛仔裤蓝T恤衫,穿得简单又清爽,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非常帅气。林廷安低头看看自己:圆领大白背心,肥肥大大的灰色运动短裤,脚上踩一双塑料拖鞋,脸上可能还有仓促之间没洗干净的眼屎……
真特么让人暴躁啊。
杜暄注意到了林廷安的眼神,于是向他投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林廷安顿了一下,他不太想跟杜暄说话,但是感觉不说点儿什么又有点儿尴尬,仓促之下嘟囔一句:“你……干吗去?”
他说的很小声,但杜暄听到了。
杜暄停下脚步,侧头看一眼林廷安,眼睛里闪着细碎的亮光:“我去上课。”
“呃……上什么课?”
“英语辅导班。”
林廷安立刻想起那天跟着妈妈去拜访新邻居时,周阿姨得意洋洋的眼神,和父母对杜暄的赞不绝口。
林廷安硬邦邦地说:“赶紧走吧,别迟到了。”
杜暄笑一下:“拜拜。”刚迈出去一步,又停下来把手里的瓶子往前一递:“吃吗?”
林廷安看到那是一瓶口香糖,他犹豫了一秒,还是接过来倒了一颗在手心:“谢谢。”
“不用客气。”杜暄把瓶子收回去,转身走了。
林廷安看着杜暄的背影愣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接一句“是你的益达”?
耳边卖早点的大叔嚷:“问你两遍了,你要什么?”
“哦哦,”林廷安回过神来,“油条和羊杂汤。”
“羊杂汤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