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灶酒馆的门口,有个疯子说要拿仙骨换酒。
细看来这半疯不疯的是个手脚俱废的乞丐,左手拄着拐,右脚脚踝捆着细篾条,一步一颤地迈过门槛,走到柜台前,说要抽筋拔骨,拿来换壶初春新作的桃花酿。
酒保嗤笑,道,三年前有一桃花剑客持着世间第一的宝剑来,想要换妓女柳腰腰的一曲长风调,你一个乞丐就是要效仿人家,也好歹先把自己倒腾干净。
那乞丐却大笑起来,告诉他,再好的剑也是俗物,仙骨却是真仙骨,说着他解开了手腕缠了许多圈的布条,露出那腐肉烂疮下的骇人骨血,周遭宾客俱后退数尺,酒保只道他要来拆台子,正Y_u发怒,却见那鲜血直流的腕子自透着一股灵气,不愈的血肉里埋藏着气韵悠然的道骨仙髓,在魔物成群的泥下道如美味珍馐一般夺人眼目。
说到这泥下道,便不得不提一提瀛台仙君那柄诛妖除魔的斩雪剑。
百年前世间妖魔鬼怪纵横霸道,仙道鬼道一时间打得不可开交,仙道高居九天,鬼道纵横十府,彼时鬼道位列首席的鬼道长靠着一副栓魂锁闯上天庭,滥杀无忌,惊动了瀛台山那位深居简出的凶煞仙君。
萧无音亲自出山持一柄银缕拂尘与鬼道长纠斗,不过数刻,瀛台仙君便闻不得妖魔鬼怪身上的腥秽恶臭,不耐之下拔了斩雪,这一道剑芒如雷霆电闪从九霄斩落,横扫十府,将那十鬼府碾为尘埃淤土,剑痕足足千米深,剑芒至今未曾散却,而万数鬼子鬼孙从此拘囿于这名为“泥下道”的剑痕深处,百年而不得出。
斩雪之痕如跗骨之蛆般根植于他们的魂魄骨髓,在恶灵亡魂上打下天罚刻印,好叫他们轮回转世亦为妖鬼,生生世世锁死在这狭隘幽暗的泥下道,永无翻身之日。
然而,要破除这斩雪剑咒,也不是全然无法。
仙债须用仙骨偿,要医好
斩雪剑之伤,需以一寻常仙人的整副仙骨徐徐炼化,融去咒痕,而这仙骨说来容易得来难,除非天赋秉异,便是再勤勉刻苦,也非千百年不可得,而一个神仙若被抽取一身仙骨,从此与凡人无异,便是上得了九天,也照样生老病死,无药可医。
酒馆内群魔嗅得这灵气充沛的血腥,一下子躁动起来,这一撮歪瓜裂枣里没几个魂魄上没有陈伤的。
乞丐倒是懒洋洋倚着柜台站着,微掀起一边嘴角,完好地那只手拿过一个小酒盅,抛到酒保面前:“这买卖划不划算?您换不?”
那酒保脸色变化莫测,一双眼盯着面前这年轻乞丐看了半晌,忽然醒悟过来:“你你你——你是谢——”
“嘘。”谢灵徵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你小心喊得太大声,惊来我师尊。”
“你怎么在这里?”酒保压低了声音,“不是说你被萧……那个谁废了?”
谢灵徵含笑:“你看我这还不够废吗?”
酒保打量他,这桃花剑客以往也是泥下道的常客,也不知怎么想的,美名在外的风流仙人对邪门歪道格外友善,头一回来的时候泥下道诸魔因他瀛台山大弟子的名头不敢正眼看他,几次三番便明了他与他师尊无半分相似——谢灵徵爱笑,爱热闹,不怕脏不怕臭,特喜欢和一群老魔头小妖怪勾肩搭背地往青楼赌坊喝茶听曲痛饮美酒,一双眼睛灵动地勾着桃花,全天庭找不出第二个这样鲜活跳脱的神仙。
只是此时此刻佝偻着身子站在柜台前的乞丐,蓬头垢面,鲜血淋漓,一跛一拐,哪还有半点逍遥自在的样子,独独一双招子稍亮了些,黢黑的瞳孔中尚有一星半点烟火。
“你,你逃出来啦。”酒保讪讪,“真的要卖仙骨?”
“真的卖。”谢灵徵道,“我听闻伯壶公喜酒,好狸奴,与我志趣相投,便常想寻他对酌畅饮。只是先前碍于师尊之命不敢结识,此时正好得了这个机会,又听闻他爱女在娘胎里落了剑伤,百年来遍寻仙骨而不得,我若不卖,少一壶酒少一个朋友,亏大了。”
酒保瞪着眼睛:“真有你的谢灵徵。我说你师尊狠打了你这么多次你还一个劲儿往这边跑,这回他直接把你废了你还死Xi_ng不改,还敢随便把仙骨出卖给鬼将,下一回再给他撞见,可别累得泥下道一同给他劈个干净。”
“他不会。”谢灵徵却敛了笑意,语气淡淡,“既逐我出师门,他便不会再管教于我了。”
“那有什么不好,他只是拘着你罢了。”酒保不屑,忽然冲周围一群妖魔鬼怪挥了挥手,“都散了都散了啊,这生意我家老爷要做,轮不到你们几个小的。”
此言一出原本还喧闹不停的群魔便静了下来,蛇灶酒馆是伯壶公的地界,当年仙鬼交战之际,伯壶公乃是唯一一个存活于萧无音剑下的鬼将,剑芒落地时恰逢他妻儿分娩,可怜妇人当场暴毙,产下一女亦受了剑芒之祸,命在垂危,此后即便伯壶公拿全部家当给她吊着,也只是留下一口气,传闻那女孩百年来体量不足三尺,清醒不过三日,且情况一天天坏下去,许是不久于人世。泥下道众妖魔鬼怪平日里多得伯壶公的照拂,均知他爱女心切,此时抢谁的生意也没有和他抢的道理,即便是心中有憾,也咬咬牙拂袖去了,不再眼馋这旁人的囊中物。
酒保不甚客气得赶了客,关了门窗落栓上锁,引谢灵徵桌前坐了,招小二给伯壶公飞鸽传信,紧接着问:“我听说你被下了大狱,倒是给你跑出来了?”
“并非如此。”谢灵徵皱了皱眉,“同门相残乃我瀛台山之耻,此中缘由,不便多言,抱歉。”
酒保明白过来,长长地抽了口气:“你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说着他抄起酒壶,稳稳地在谢灵徵手中小盏里注满了酒。
酒香逸散,谢灵徵眉头舒缓,他轻轻一笑:“没什么打算。抽了仙
骨,废了仙体,回去大狱也受不得磋磨,不能给师尊解气,不如好好找个世外桃源游山玩水,熬过了这十几年,来生指不准可做了他瀛台仙君拂尘上一根鹤翎。”
酒保抽了抽嘴角:“你这又是何苦?”
“嗯?”谢灵徵不解,“师尊每十年会换一根拂尘子,实不相瞒,他待那玩意儿比我好上太多。他嫌我身上总有秽气,不让我踏进他歇身的云台殿,倒是那拂尘子,他是从来离不了身的。”
“得了,和你没法聊那谁谁。”酒保无奈摆手,“一会儿伯壶公见你,我带你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免得吓着他家小姑娘。”
桃花剑客自打十五岁起就是个天下闻名的俊逸少年郎,二十岁上他和泥下道众魔打起了交道,眉眼间多了几分寻常神仙没有的烟火气,可谓一举一动尽含情,一颦一笑皆风流。
但凡他走过的地方难免有姑娘遗落芳心,只是这许多年却无只花片叶真正近了他身去,一来萧无音大弟子的名号摆在那里,二来凡是与谢灵徵相熟之人,都知道他心有所属。
伯壶公打量着面前这个曾与自己有过数面之缘的年轻人,这俊逸青年沐浴净身、换了衣物后,容貌神情与上回见时无甚差别,只是眉目间有些憔悴,脸色过白了些,终不复往日神采飞扬。
伯壶公的视线移向他兀自血流不止的手足,新缠的绷带已然又见了红,心中了然。
年长的鬼将温声道:“谢贤侄一路赶来,辛苦了。”
“不辛苦。”谢灵徵笑着略一躬身,这个简单的礼节让他以竹篾强支着的右脚一个趔趄,险些整个人摔倒在地上,他右手不便,只得拿左手扶住一旁门栏,姿态怪异,颇为狼狈。
“贤侄不必多礼。”伯壶公起身相扶,谢灵徵也不尴尬,借着他的手臂在桌前坐了,闻着几上悠悠酒香,不免食指大动。
伯壶公大笑:“适才胡二与我说你馋酒,现下看来果真不假。仙道少有你这样的Xi_ng情中人,我颇想和你多谈两句,把酒言欢,只是此刻怕是不便。”
“无妨。”谢灵徵道,“理当先去看看令小姐。”
伯壶公颔首,吩咐胡二搀了谢灵徵,三人往伯灵玉的住处徐徐行去。
“小女近些日子,着实不太见好。”伯壶公边走边道,眉间隐隐有几分愁苦,“我出不了泥下道,只得托昔日人脉遍访灵药,然而再多灵丹妙药也只不过续一日半日Xi_ng命,且时间拖得愈久,收效愈发微弱。”
“斩雪之伤,无药可医。”谢灵徵指了指自己鲜血淋漓的右手,淡淡一笑,“即便是医死人肉白骨的灵药,碰上这斩雪剑痕,最多也不过能止住血罢了。”
“我这里有些许续断神散,虽起不到多大作用,却多少能让你好过些。”伯壶公道,“适才已遣人去取了。”
“多谢前辈。”谢灵徵道谢,他想了想,又道,“实不相瞒,我虽有心帮你,但用我的仙骨并非上上之选。非是我有意推脱,只是此中利害还望你事先考虑清楚。”
“我明白。”伯壶公道,“再怎么说,你还是瀛台仙君的大弟子。”
“曾经。”谢灵徵纠正。
伯壶公神色微妙地瞧了他一眼:“即便瀛台山现在革了你的名,也未必会容你的仙骨为我等邪门歪道所用,你担心萧无音秋后算账,是也不是?”
“师尊对鬼道厌恶至极,万一他心里还有我这么一回事,不无可能。”谢灵徵道,“再怎么说与他朝夕相处二
十余载,我死了,他总会知道。你若不放心,我临了修书一封,恳请他念在二十年师徒情分上莫要牵连他人,也算了了我最后一个心愿。”
“你这话,未免太心灰意懒。”他有意允诺,伯壶公却听了直皱眉,“谢贤侄,你还年轻,即便没了仙骨,也还有大把时光——你仙道中人讲究闭门苦行,把人生十数载视作蜉蝣一瞬、昙花一现,短短光Yin自然J_ia_n如尘土。而我鬼道众素来讲求世间极乐、雪月风花,凡在世一瞬皆贵重如金玉。俗话说,但有三天活,不说丧气话。你既与我这泥下道有缘,又为何要因这几十年寿数而万念俱灰呢?”
谢灵徵怔怔听完,莞尔一笑:“阁下所言非虚,深得我意,我合该结交你这个朋友。”
话虽如此,他这应答里却终究少了几分诚意,落语处声线有些轻飘,伯壶公知他未听进去,便也不再多劝,只是走前半步安静地引着路。
一行人沉闷地往伯灵玉的闺房走,谢灵徵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回廊的青石步道上,手脚虽疼,也算不得太疼,倒是脑子里来回是伯壶公适才说得“心灰意懒”、“万念俱灰”,又电光石火地闪过那“世间至乐”、“雪月风花”。
又走数米,他忽地停下了脚步,胡二搀着他的动作一顿,关切问道:“谢灵徵,你可是走不动——”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伯壶公回头,只见谢灵徵单手撑着一旁的红木窗格,手足有些打颤,发丝凌乱,眼眶通红,全不复适才不卑不亢、随Xi_ng自若的模样。
如瓦瓯积水,蓄得久了终会满溢而出,谢灵徵喉头微颤,两行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他不要我啦。”他哽咽着说道,“我便是活着也没有意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