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斯没能等到他的接应人。
他在约定好的碰面地点从正午坐到日落,直到塔楼嗡鸣的钟声逐渐驱散白日炽热的风。
这次的潜伏任务极为重要,就算再粗心的人也不敢怠误时间。
可尤利斯已经多等了三个小时,仍旧没有人按照约定,为他这衣衫褴褛的斗篷少年施舍三枚铜币。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死了。”
潜伏的任务往往与死亡密不可分,尤其是在这样的罪恶之都。
斯坦尼,伽曼帝国的首都,一个信奉魔鬼的堕落之地。这里的城民以观看人和人的角斗为乐,弱小的人走在路上,随时都有可能被殴打、杀死。
确定了接应人再也不会出现后,尤利斯叹出一口气,捏住右手三指,在眉心轻轻一碰。
“愿你灵魂不朽。”
吱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嘈杂的人声和已经变调的“斯坦尼之歌”从推开的窗缝里钻出,随之一同浇下的,还有一盆冒着热气的水。
尤利斯没躲。
他的身上亮起淡蓝的光,热水在他头顶散开,沿着弧形光罩迅速流下,淋湿了尤利斯身边的地面。
“谢谢。”
尤利斯抬起头,看向那位把身体变成雨伞,将他完全罩住的“游魂先生”。
索帝里亚向他眨了眨眼,湖蓝色的眼睛里带着调侃的笑意:
“我可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你湿淋淋的模样。啊,还是漏了一滴。”
索帝里亚弯着食指,在尤利斯的下巴上轻轻一勾,一滴水珠颤悠悠地趴在他近乎透明的指尖。
“索帝里亚!”
尤利斯带着怒意喊了一声,看向这个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男人。
或者更准确地说,游魂。
黑泽大陆的居民除了人类,还有许多只在传闻中出现的生物——
不甘死去的人类灵魂、用歌声引诱水手的美貌海妖,能用眼泪治愈一切疾病的独角兽,代表着堕落与欲.望的魔鬼……
这些传闻生物隐藏于迷雾中,人类原本是看不见的。就算他们对着你做鬼脸,人类也不可能察觉。
除去某些天赋异禀的人。
不过,通过与索帝里亚缔结永不背叛的契约,尤利斯也得以瞥见神话的一角。
这只宣誓效忠于自己的游魂相貌英俊,体贴幽默,在穿越沙漠和沼泽的路上多亏了有他相伴,尤利斯才不至于太过狼狈。
但只有一点,尤利斯觉得很难为情——
虽然自称为骑士,但索帝里亚总是对自己表现得太过亲密,而且把他当作弱者无微不至地保护。
但他们本该是并肩作战的伙伴。
“斯坦尼的冷月即将升起,你穿的这么单薄,会被冻僵的。来酒馆里坐坐吗?两枚铜板就能喝上一大杯酒,足够你度过寒冷的夜晚。”
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响起。
尤利斯的心咚得一震,他下意识抬起头,但在反应过来后,又立刻把兜帽拽得更低了些。
这是一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妇女,她的身上并没有训练的痕迹,呼吸粗重,脚步声也不轻,但在她主动说话前,尤利斯一直没发现她。
她从哪里冒出来的?
“走吧,小伙子,在庆典开始前,斯坦尼城可不允许出现在冷月中冻死的外乡人。”
冷月,是除了鲜血之外,斯坦尼城的另一特色。
自从伽曼帝国的上一任国王公然宣布不再信奉奥神,推翻神殿、屠杀信众,斯坦尼就成了诅咒之地。
这里不再有分明的四季,炽热的白日与寒冷的夜晚取而代之。人们在酷热与凛风中挣扎度日,没人能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女人把尤利斯从地上拽了起来,搂着他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带着他拐向酒馆正门——
那是足有两人高的巨大橡木门,门把手是两只尖耳猫脸的低等魔鬼。
红色的砖瓦堆砌成三层高的墙壁,由斯坦尼盛产的黑瓦搭成的尖顶,在更深的夜色中模糊了轮廓。
妇人提着裙裾,一脚踹开了大门。
寒风灌进闹哄哄的酒馆大厅,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人的嘴巴都被冻得僵住了。
只有迎客铃叮叮尖叫个不停。
一个轻盈的身影在拥挤的大厅中穿梭,灵巧地飞进妇人的怀中。
“母亲!”梳着麻花辫的女孩黏糊糊地对妇人撒娇。
“丽萨,快带客人去烤烤火。”
妇人吃力地关上木门,把臂弯中的竹篮交给匆匆赶来的伙计,微笑着回应大厅中每个向她吹口哨的酒客。
寒风被挡在门外,酒馆重新恢复热闹。
尤利斯感觉自己的发丝间滋出潮意,这是他被冻成冰碴的汗珠,在大厅的炉火中化成了水。
他在名叫丽萨的女孩带领下,坐到了大厅的东南角落。
劈啪作响的壁炉烧得正旺,把他的斗篷也染上了一层火红,丽萨熟练地把蜡烛摆到木桌中央,刚划开火柴,尤利斯却挡住了烛芯。
“不要光。”他说。
丽萨绞着手指,褐色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眨。
意识到自己太过生硬,尤利斯咽了下口水,似乎应该说些什么弥补,但在他找出合适的安慰话语前,酒馆的中央忽然爆出一阵哄笑。
“得救”的尤利斯立刻看了过去。
早就听说红砖酒馆是伽曼帝国的三大标志性建筑之一,在这里几乎可以见到斯坦尼城中所有人的代表——
挤在酒馆角落面红耳赤高谈阔论的,是贵族家里无所事事的小少爷;交头接耳面露贼光的,是时刻在寻觅有钱的倒霉蛋的小偷和骗子;还有要上一杯麦芽啤酒就能喝上一整晚的,是趁雇主不注意溜出来偷懒劳工……
而那围坐一团,传来哄堂的笑声和尖叫的,则正是趁着休息时间想要喝得烂醉再在漂亮妓.女身上发泄一通邪火的角斗士。
看见了这些乱象,尤利斯的身体紧绷起来。
无论在心里告诫自己多少遍,他依旧不能在这充斥着啤酒、尿骚与汗臭味的堕落之窟中表现出自然与放松。
故乡的城堡尚未被攻破时,那里举行的宴会也充满着奢华与欢笑,但奥东的贵族们举止优雅,说话时轻声细语。
绝不会像红砖酒馆的人们这样扯着嗓子大喊大叫,更不会一言不合就拳打脚踢。
尤利斯下意识抬起右手,摸向贴着胸膛的吊坠。
他感激托特神使在聆听他的忏悔后不但赦免了他的罪,还交给他一项重要的任务。
——潜伏在斯坦尼城之中,获取伽曼国王的信任,不论代价。
这个任务他必须达成,为了托特神使的期望,也为了奥神的圣光能够再次照耀在这片土地上。
尤利斯忽然感觉头上一重,索帝里亚正微笑着看他,按着他的头顶,像在安抚一只小兽。
他向索帝里亚攥了攥拳头。
“小姑娘在问你想要喝什么酒呢,我的尤利斯。”
索帝里亚贴在他耳边,用仅有尤利斯能听到的声音笑着说,“你盯着我发呆的样子可爱极了。”
“麦芽酒,谢谢。”
尤利斯垂下眼睛,拿出三枚铜板,“多出的一枚给你。”
女孩的脸上立刻漾出甜蜜的笑容,但她只抓走了两枚铜板,飞一般的跑走了。
“她会误以为你喜欢她。”
索帝里亚靠在尤利斯身旁坐下,铜币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翻转。
“你喜欢她吗,尤利斯?”
虽然索帝里亚眼里仍旧带着笑意,但尤利斯却感觉到他有些不开心。
“接头人死了,他本应是我进入角斗学院的引荐人。”
尤利斯没有直接回答。
他接到的潜伏任务,第一个环节就是要混进斯坦尼的角斗学院。待时机成熟,接头人会推荐他担当宫廷侍从,一步步获取国王的信任。
等到他成为国王的左膀右臂后,神使会告诉他下一个任务目标。
等到所有任务完成,奥神之光会再次降临斯坦尼。
可是——
接头人死了,那是在斯坦尼城中唯一有机会接触到国王的潜伏者。
按照托特神使的叮嘱,如果接头失败,尤利斯应立即出城。
但尤利斯还不想轻易放弃。
三天后,作为伽曼帝国首都的斯坦尼城,即将举行一场盛大的角斗表演,庆祝国王的成年。
这是年幼的国王登基十年来,伽曼帝国最大的盛事。届时国王会亲临伽曼斗兽场,为赢得比赛的战士授予橄榄枝编就的王冠,为死去的英勇灵魂唱诵永生的赞歌。
为了让所有伽曼子民都能够参与庆典,斯坦尼城的戒备等级全面降低,可就算如此,尤利斯也被盘查了不下五次。
如果今日出城,只怕以后再难进来。
毕竟在伽曼帝国宣布断绝与圣庭往来的十多年来,神使派出的成功在斯坦尼扎稳脚跟的潜伏者,只有两人。
进城的机会千载难逢,放弃的话太可惜。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能混进角斗学院。酒馆最是鱼龙混杂,也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尤利斯接着说,“这里的老板娘很热情,叫丽萨的小女孩对我也有好感。所以如果我想打听什么,她们或许会给我提供情报。”
毕竟他坐在酒馆的墙角一整天,来往的路人从未停下脚步,只有那位妇人主动与他搭了话。
他可以对此多加利用。
“接头人死了,一个不太完美的开始。但只要问对了人,依旧可以开始。我就说你很聪明。”
索帝里亚总结道。
他两指一弹,桌上的蜡烛“忽”的亮起。
他看向尤利斯幽深的黑眼珠里映出的摇曳火苗。
“MiarUlysses,mimoLange.”
和以往的温柔优雅不同,索帝里亚在说出这四个音节时,声音浑厚柔和,就像大提琴在耳边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