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着时,梦忽然多了起来。
梦到那条长长的乡下野路,尘土飞扬在轿车尾,他抱着熊,总是扒拉着车座回头望,所以这么多年来,梦里便总是尘土弥漫的,却忘了往前看时,其实是山清水秀吗,云影投在山间。那个会开荷花的池塘十几年都没变,那一年午后经过,粉色的花瓣在清风下摇曳,_M_M下车给他折了一柄。
_M_M的旗袍跟荷花是相得益彰的,走了几步,娉娉婷婷,步下婀娜似会生莲。
早就淡忘掉的_M_M的脸在梦里也清晰了,她当了一辈子受宠的小nv儿、骄纵的大小姐,虽然被婚姻折磨,但那时候她又重新找回了爱情,而且正在奔向新生活的路上,因此连发丝都透着yu_yue与feng情。
更多的细节在梦里浮现。
安问不知道这是一种追忆,还是一种编造。梦里他被放下在福利院,透过破败的泥墙的豁口,看到_M_M远去的身影,他追出去,跌了一步,是_M_M回头把他拉起,拍走他膝盖上的泥土,吹走他小小掌心的碎沙子。摔得那么狠,浅浅的伤口一道道,但_M_M给他吹气,那一口清浅的风温柔、温暖而带着香气,吹走了安问小小掌心shenshen的痛。
真是奇怪A,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等_M_M来接他时,把_M_M的脸都忘记了,只记得她偶尔不耐烦火躁的数落。
现在知道自己其实没有被遗弃,便连_M_M最后抬眸看他的那一眼都清晰如昨。
她好像说过:“问问,回去,_M_M很快来接你。”
车子T转,离福利院越来越远,他不顾一切地追,摔了个狗啃屎,小小的皮鞋也摔飞了,_M_M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风顺着吹,将她的卷发吹得凌乱,遮掩她心疼焦急的面容。
_M_M的zhui唇一张一He,声音被风吹远。
远到十三年后安问的梦里,才听清是:“宝贝,不要哭,_M_M很快回来。”
枕头如何被眼泪浸*,当事人并不知道。安问睡得并不安稳,恍恍惚惚醒来又睡去,眼泪顺着眼角滑入鬓角,翻个身,眼泪又滑过鼻尖,流入紧抿的唇缝中。
说不清他是清醒还是沉睡的,梦里的画面声音都历历在目,比回忆、比日记都清晰。
_M_M没有不要他,所以他等了十三年,并不算久,也从来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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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开眼时,是被楼下的交谈声吵醒。
吴居中没走,安安静静地一旁写教案,应当是分神着的,否则不会那么快察觉到安问的清醒。
落地窗外,黄昏涂满玻璃。
安问撑着起身,瞥了眼外面的天色,吴居中抽了两张纸巾给他:“擦擦。”
安问抬起手,指腹压上眼底,触手一片*滑。他现在才知道,原来梦里的他一直在哭。
“我也不知道你是哭晕过去了,还是哭累了睡过去了,本来想喊人的,但我觉得如果你真的需要你家人,刚刚就不会用那种眼神求我。”吴居中说明前因后果,抬腕看表:“一共睡了两个小时十分钟,已经过了我们的授课时间,但没有人来催,我估计**”他停顿,委婉地说:“你爸爸可能太忙了,顾不上。”
安问放下笔,对吴居中扬唇笑了一下。
“什么?”安远成转过身,不耐烦地看着安养真。
“我_M_M,她已经死了,早在十三年前就死了。”安养真一字一句地说,目光黑沉而看不到一点光。
安远成脸色一震,却不是愕然,而是一种被忤逆的震怒:“你允许你去T查的?”
安养真站得笔直,拳头捏紧,语气却很轻地哼笑了一声:“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早就知道琚琴已经死了,却告诉我和所有人她去了国外,告诉我她不要我,告诉大姨二姨她在外国有了新生活,不想跟国nei的任何人牵扯上瓜葛了。”安养真死死盯着安远成:“你知道她出车祸死了,却不让我们任何人见她一面,送她一程——她是你的发Q!是我和安问的_M_M!你连给她办个风光葬礼都不舍得!都不愿意!”
安远成被拆穿,脸色灰败,两腮的r也不受控制地抖了一抖,但也只是仅此而已。他甚至连给自己申辩一句都懒得,只是意兴阑珊地说:“你既然知道了,以后就正好不用再惦记她了。”
“为什么?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我?为什么明明知道她出了车祸,也不去找回问问?你明明知道她不是要丢弃问问,她是要带问问从那个港口出国!问问不是被她特意丢下的,是她去拿身份证和护照时出了车祸,没来得及回去接他——这些,你都一清二楚,为什么不去接问问?”
与下午那种近乎崩溃的脆弱比起来,现在的他异乎寻常的平静,平静到吴居中觉得,只是才十八岁的他,已经做好了迎接命运任何安排的准备。
他就这样拉开门,抓住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两手空空的,像个客人一样地走出自己的_F_间,*脚走上被擦地锃亮的实木地板,昂着首,笔直着脊背。
却不想一下楼就听到安远成的声音。
“你是觉得,你作为一个小辈上门来,又是任五桥的儿子,所以打定了算盘,认为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么?”
因为哭了很久而微肿的眼睛蓦然睁大了。安问的脚步顿住,停留在楼梯口。
是任延?任延来了吗?刚刚一直在跟安远成说话的,是任延?但是现在这个时间**安问心里略过日期数字——分明是他打比赛的日子!
他扭头望,吴居中拍了下额头,低声:“我给他发的消息。”
任延里面穿着篮球_fu和运动短ku,黑色护腕还束在小臂上,篮球鞋也是他最近打比赛穿惯了的,外面草草yinJ着省实蓝黑配色的队_fu。一看他的样子,就是从赛场上匆匆请假跑出来,甚至连条长ku都来不及tao。宁市最近正遭遇这个冬天来的第一波寒流,市民都盼望着能借此入冬,任延*露在外的小tui冻得冰冷,而他本人一无所觉。
他无法回忆在赛前看到吴居中那条消息时的心情。他说安问哭了,想说话但说不出。
任延也想不出在等了两分钟都没有叫到附近网约车时,他是如何疯狂跑了两公里,才打到了第一辆的士。
“我想带安问走,希望您能成全。”任延坐在沙发上,两手搭在膝上,修长如玉骨般的十指交扣,保持着一个小辈对长辈最基本的礼貌。
“我听说你昨天晚上在全校面前公开表白了。”
“是。”
“任五桥这么nei敛的人,是怎么教出你这么脸皮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儿子的?”
安远成老神在在地坐着,虽然看到任延的第一眼,他仍然想敲碎他的颅骨,但表面上,他还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董事长。他怎么可能会允许自己的情绪被任延这么一个区区的高中生掌握。
“这件事跟我爸没关系,他不知情。”
“是吗?”安远成无声一哂:“崔榕和任五桥,应该早就知道你跟安问的关系了。一直瞒着我,怎么,是知道自己是同x恋,见不得光,没有正经人可以勾搭了,所以才He伙诱骗我儿子吗?”
任延的喉结滚动,吞咽下心口压抑的努力和烦躁,但语气分明已经沉了下去:“安叔叔,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跟我父M_没有关系,还有,同x恋不是病,希望你可以正视安问的天x,尊重他的选择。”
“他有什么选择?他又有什么天x?同x恋需要尊重吗?如果j神疾病只要尊重就好,那j神病院是拿来干什么的?把人送Jin_qu,然后说我尊重你,就能皆大欢喜了?”
任延轻轻蹙了下眉,shenxi一口气保持克制。心里默念三遍“这是安问的爸爸,跟他起冲突只会让安问难堪,只会让事态更糟糕”——如此三遍后,他才再度开口:“同x恋不是j神疾病,不需要医治。”
“你作为一个同x恋,当然会这么说,没有一个j神病会承认自己是j神病。我已经找好了医生,他会治好安问的。”安远成轻蔑地垂下眼,不想再看任延:“你回去吧,我没兴趣替别人管教儿子,但你也别想祸害我儿子。”
“你找了什么医生?”
“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问你——”任延打断他,shenxi气,一字一句地重复:“你找了什、么、医、生?”
安远成愣了一下,一gu被挑衅的怒气蹿上头,他不受控制攥紧手中杯盏——
茶汤扬出,滚烫地淋在任延的额发和脸上。
“!”
安问瞪大了眼,再也听不下去,冲动地便要从二楼*脚跑下——
肩上被一双大手用力按住,他满脸焦躁地回眸,瞳孔甚至因为过度惊痛而失焦。
任延。任延什么时候遭受这种极具侮辱x的待遇?他又凭什么在这里受罪受侮辱?
过了几秒,瞳孔渐渐回焦,安问才看清是吴居中对他摇了摇头。
“别冲动。”吴居中低声,示意他从楼梯的窗口往外看。
大门外,四个黑_yi保镖错身而立,昨天跟了安问一路的那个也在。如果现在冒然冲出去,只会被安远成分别扣留住,继而拆散开。
安问shenshen地呼xi,意识到吴居中让他暂且忍耐是对的。刚刚探出去的脚步收了回去,他攥紧的拳心一片潮*,目光近乎贪婪地、不舍得眨眼地看着任延。
昨天的晚会灯光太黑了,他都没有机会好好看一眼任延。安问一直觉得自己是耐心很好的,他多擅长等待A,所以即使安远成要强制他退学、让他跟任延分隔两地,他也并不觉得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考验。
现在他知道了,是考验——是最shen的考验,是他不能承受的考验。过去他可以等任延十三年,现在却不能跟他分开超过三天。
他眼前的任延还是高大英俊一如往昔。
茶汤淅淅沥沥地从发梢滴在shen色地板上,任延很随意地抹了把脸,不为刚才的折辱所动,而只是很沉静地盯着安远成,陈述:“安叔叔,我还是那句话,请你尊重安问。请你想一想他这十三年的生活和经历,想一想你作为父亲应该给他弥补的是什么,他想从你这里获得的是什么,而不是一味地独断专行,替他做人生决定。”
安远成怒极反笑,起了额外的、恶劣的耐心和兴趣。
“你好像很爱安问。”
“这辈子不会再爱别人。”
旋转楼梯拐角处,单身了一辈子的吴居中不自然地手握拳抵唇,想咳嗽又不能。安问反复抿着唇,眼睛眨了一眨,漂亮的脸上忍着泪,也一并忍着笑。
“你这么爱他,应该知道家人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今天这么跟我说话,是求我的态度吗?”
任延怔了极短的一秒:“对不起,是一时情急。”
“跪下说吧。”安远成冷冷地说。
任延以为自己听错了,安问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跪下说,让我看到你对安问的诚意。”
任延没动,拳却捏紧。
安远成的目光和神情一直掩饰得很好,只在任延没注意的时刻,才流露出真正的厌恶。从知道任延是带坏他儿子的同x恋那一刻起,他对这个小辈,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关爱和旧情。昔日抱膝头逗乐玩扑克数独,逢年过节红包向来最厚,次次相见不吝欣赏,现在都只剩下冰冷的嫌恶。
“你连跪一跪你心上人的父亲都做不到,谈什么很爱?”安远成饶有兴致地打量任延:“你应该知道,我们家是一个很传统的家庭,将来成亲,是要三茶六礼明媒正娶的。”
任延单膝跪下去的时候,安问再次被吴居中死死按住:“别冲动!跪一跪死不了人!”
双膝缓慢而无声地跪地,任延上身挺得笔直,两手垂在身侧捏得死紧。
“请安叔叔,”他Xiong口shenshen地起伏,直待输出一口气后,才保持沉稳地说:“——成全我们,不要为难安问。”
如果安问在身边的话,便会看到紧紧咬住的后槽牙,和如石刻般僵硬的侧脸线条。
跪一跪安远成,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他这辈子不求神拜佛,不跪上帝,亦没有跪过先祖与父M_。擂台上没跪过,打架斗殴骨头节都断了两_geng了也没跪过,此刻在安远成面前跪了,任延心里很平静,像海一样平静。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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