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看不到尽头,比人生旅途还漫长。
聂诚挣扎着掀开眼皮,很快又跌回毫无希望的噩梦。
他几乎不喝酒,从没经历过宿醉,醒来后不知身在何方的经历只有两次。第一次是在出警时,他被歹徒一棍击中后脑,清醒后闯入视线的是同事死不瞑目的面孔——被一枪爆头,尚未来得及痛苦就带着不敢置信的震惊倒下,血顺着前额的弹孔流了一地,蔓延过砂砾一直流淌到他耳边。第二次是因为毒贩的报复,他被吊在半空中,十个人当着他的面轮奸他妹妹,然后一棍棍将她打死。他们没杀他,让他比死更痛苦地活着。
经久不断的尖叫刺激着他的鼓膜,令他作呕。
绝望隔绝了一切,他无法呼吸,更加剧烈地挣扎。
大脑终于感受到了危机信号,手臂抽动,输液针立刻见了血。
聂诚在刺痛中猛然惊醒,像刚获救的溺水的人拼命呼吸,不及庆幸摆脱梦魇就再次跌入不知身在何处的恐惧。意识渐渐收到了身体的反馈,头疼欲裂,比手背的针孔更难以忍受。冷汗浸满发梢,湿透了病号服,颈侧多了道抓痕,沾了汗,火辣辣地疼,其它皮肤却冰凉,比挨了一晚上夜露的尸体好不了多少。
帮他换液的护士来了,聂诚问她这是哪。
护士见怪不怪地瞟他一眼,没有回答,她离开后医生很快就来了。
他扫了一眼医生的胸牌,问:“张医生?”
张医生年逾五十,皱纹添了慈祥,他说:“这儿是市安定医院。”
聂诚微怔,又有些了然。
张医生继续说:“你昨天来时有惊恐发作的表现,刚填完个人情况就昏过去了。你之前的主治医师马大夫出国交流了,我跟她联系过,我们都觉得你不用太担心。”
聂诚稍作沉默,说:“我不记得我怎么来到这里。”
张医生说:“你可能遇到了创伤情景,不自觉地回避了这段记忆。”
聂诚紧张起来,“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即使是最初的……诱因,我也没有忘记。”
张医生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说:“PTSD有很多种临床表现,不过我也考虑过你可能是心因性失忆。先休息几天,看看再说。”
聂诚默然。
张医生转了话题,说起昨天他昏倒后,三个女护士又托又抱才把他安置上担架,又说警察这个行业压力太大,让他趁着这几天好好休息。
聂诚礼貌地应了,在张医生离开后陷入了沉思。
他搜寻记忆末端的蛛丝马迹,最后的印象是周五晚上在家里写上次突围的行动报告,写到十点多,洗个澡就睡了。再然后呢,他左思右想,半边脑袋针扎似地疼,除了回想起跌入黑暗的噩梦,一无所获。
7月12日,周六,那天发生了什么?
不祥的预感拨动他的警觉神经,让他忍不住想远离人群,越远越好,最好围困于孤岛上,周围是滔天骇浪,谁也别过来。
同母异父的妹妹郭英被杀害后,聂诚陷入极端的自责之中。
自责是痛苦的奸细,它诱使你放弃所有武装,抛去所有借口,张开双臂将利刃纳入胸怀,侧耳听着皮肤撕裂内脏破碎,放任背后刀尖上的鲜血一滴滴洗刷悔恨。无法求援,无法呼喊,只能于无声处舔舐伤口。
就算是聂诚,也没法摆脱。
他请了一个月的假疯狂寻找凶手,除了差点受到处分,毫无收获。回到岗位他发现自己对凶案第一现场产生了生理性的厌恶,如果现场有被奸杀的女性,他就不由自主地心悸出汗耳鸣,强烈的濒死感让他无法正常思考,一旦离开案发现场又立刻好转。
强撑了半年,他最后选择远离创伤情境,将这件事托付给接替他成为副队长的姜准。
这样做对吗?
聂诚不止一次向自我发问,始终没有得到答案。
现在他连发问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他彻底忘记了那天发生什么。能让他陷入恐慌的无外乎是凶案第一现场,他到底见到了什么,做了什么?
“316床,有人探访。”护士从门外探头喊道。
聂诚感激她突兀的声音,及时打断了他越陷越深眼看就要往死路走的思绪。
不会儿,年轻的警察拎着一包换洗衣服走到了他床边。
“师父,您怎么住院了?”张杰明关切地问。他扫视一圈,敏锐地发现两人间中另一张床的床单被罩还堆在床角,又说:“这床病人刚出院?晚上我睡那陪您。”
聂诚眼中稍纵即逝的茫然隐藏得很好,说:“劳烦你跑一趟,不用担心,我只是需要休息。你今天值班?”他看张杰明周日还穿着警服,故有此一问。
张杰明立刻打开了话匣子,“哪儿啊,今早咱们辖区有案子。”他压低了声音说,“分尸大案!环卫阿姨早晨在兴义巷里发现了一具男尸,四肢都离体了。被害人有个朋友在这边,我过来排查,正好给您送衣服,特警队那边也帮您请完假了。队里的都回去加班了,我也得赶紧走了。”本来案子的事不该多说,但聂诚是他师父,现在还在公安系统内,他没有多想。
聂诚不动声色地翻看他带来的衣服,正是他留在队里的那套,又说:“好,路上小心。下次收到消息给我一个回复。”
张杰明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好的。师父,您下次给我发微信就行,邮箱我不总用,这回差点就错过了。”
聂诚朝他一笑,说:“知道了。”明明只比张杰明大六七岁,说话时语气沉稳得像个长辈。
他温和节制的笑容在张杰明离开病房后迅速收敛,面色阴沉骇人。
他情况特殊,张医生没有让他上缴手机。他从床头柜里翻出手机,借着最后百分之五的电量登陆邮箱,发件箱果然有一封发给张杰明的定时邮件。
有人黑了他的邮箱?
这是聂诚的第一个想法。他随后查看邮箱,刚一打开就收到了“定时邮件发送成功”的回执,果不其然是发给张杰明的,发送时间设定在上午八点,但设定时间查不到。他把为数不多的邮件都查看了一遍,在草稿箱里发现了异样。
那份未被寄出的邮件没有填收件人和主题,内容也空无一字,只有一个附件。附件是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张窄窄的报纸页眉,没有照到标题,不知是什么报,看起来像是随手抓来的,左下角的日期照了一半,勉强能看出时间是7月12日,上面的空白写了四个——相信自己。
那是他自己的笔迹,聂诚十分确定。
他自醒来第一次感受到深刻的震惊,那四个字工整流畅有力,显然是出于自愿,但是他完全没有印象。
为什么会有这种警示性的留言,为什么设置定时邮件叫来张杰明?安排这一切的人真的是他自己吗?
千丝万缕的痕迹似乎都指向了极其危险的方向,比未知更令人不安。
打警校毕业起,聂诚面对了难以计数的难关,生死一线是家常便饭,可问题从没有出现在他自己这。
人想自证时,往往很难说服自己,越心急越想在旁人身上汲取力量。
他已经翻开了通讯录,顺着字母表点到了J,盯着那个熟悉得能闭着眼都能写成正楷的名字发怔。
一二三,理智回笼,他果断退回桌面,锁上屏幕,把手机扔到枕头底下断绝所有一时软弱的可能性。
这可不像你。聂诚对自己说。
他曲起双膝,手撑着额角,克制得仿佛一尊雕像,与刚才长者般的聂队判若两人。他不善于展示出自己的心事,久而久之连人类难过流泪的本能都遗忘了。
郭英的案子还没破,这次他自己也卷入麻烦。如果只是麻烦还好,他深怕做出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
他的自责已经到了临界值,生怕会有最后一根稻草。
——相信自己。
聂诚蓦然想起那张留言,抵在额头上的手紧握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