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亦蒙昧世,此亦智慧世。我辈其青云直上,我辈其黄泉永坠。』——记维多利亚时代。
1869年,时至四月,英国迎来了新一年的社交季。
晚间八点半,伦敦西区豪宅府邸灯火通明。大礼堂金碧辉煌,悠扬的钢琴曲正在缓缓流淌。
绅士们举着酒杯,淑女们轻摇折扇。窗外,一簇簇蔷薇花在微醺晚风中摇曳。舞会马上开始,丰富多姿的夜生活刚刚拉开帷幕。
灯红酒绿之外,却是另一番光景。
远一些,再远一些的阴森郊外,夜回归了其本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黑暗中,玛丽倏然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呈仰卧状平躺。
四周没有光,犹如视觉被彻底剥夺,只能借助其他四感。先确定身下并非柔软的床垫,触感像是坚固的木板。
她清楚地记得在战地负责无国界医疗救援队撤退,最后的意识是遭遇轰炸机突袭的瞬间。
现在是借尸还魂,更是穿越到一百五十年前的平行时空。此具身体残留的记忆很少,多为原主死前场景。
目前已知她与原主同名皆为玛丽,而其姓班纳特。
原主,二月五日生日,今年十八岁,距离适婚年龄尚有几年。四月初和家人一起出门参加舞会,陪着姐姐去寻找适婚对象。
中途去花园赏月,猝不及防被人从背后捂住口鼻,昏迷。等清醒发现置身陌生房间中,只有她与凶徒两人。遂被要求换上一套男装,愕然发现长发已被剪成男士短发。
原主难抑惊惧,极不熟练地换上男装。想要哀求凶徒不要伤害她,但眼泪没有换来同情,只换来了一根勒绳。
凶徒用那根绳子紧紧勒住原主的脖子。不知原主是否当场窒息而亡,总之没有任何后续记忆。
现在并不是推导原主过往生平的好时机。
呼吸间,玛丽已经对所处境况有了初步判断。此地空气浑浊,含氧量很低,只能供一位成人继续清保持醒十分钟。
是的,只剩十分钟!
再听心跳与呼吸的声音被放大。不难判定成因是声音在狭小密闭空间内经过多次反射,回音与声源叠加造成体感音量上升。结合原主被害遭遇,很快得出一个猜测。
——这里是一口封闭的棺材!
滴答滴答。
逼仄幽闭空间,死神正无声逼近,仿佛能幻听到倒计时催命钟声响起。
玛丽当即放缓了呼吸节奏。
下一刻,她居然缓缓勾起一抹和煦的微笑。
生死之际,恐惧与紧张是最无用的情绪。
情绪骤然起伏只会让心跳变快导致氧气加速消耗,进而加快昏迷与死亡的到来。既知恐惧无用,就不必产生。
当下,她也没有冒然惊坐起身,谨慎而迅速地手脚并用,无丝毫磕碰响动就测量了所处空间的大小。
果不其然如猜测一般无法随意伸展四肢,而上下左右被木板封闭。此处的确是一口木制棺材,棺材四角都已经敲入封棺长钉。
无疑,这是一个坏消息,但最糟糕的情况并未出现。
不幸中的万幸,侧耳倾听,隔着木板能模糊分辨外面的空气流动。以此能判断,棺材被放置在土坑中尚未被覆土深埋,另外棺材板不算太厚实。
咚!咚!咚!
玛丽当机立断抬手敲击棺盖。
一室死寂被突然打破。
不怕惊动棺材外可能存在的凶徒,只要凶徒惊疑不定地开棺,就能给他来一记开棺杀。
然而,外部没有出现急促的脚步,也没有因怀疑诈尸的惊恐话语。
刺啦——,滋滋——,呜呜呜。
棺材外,只先后出现三种声响。
玛丽分析,是男士皮鞋鞋跟与地面摩擦声沉重锁链的拉扯碰撞声以及活人被堵住嘴的呜咽声。
三种声源来自同一方向。以声音传播粗略计算,距离棺材50英尺左右,即约15米左右。
情况不妙。
大概率意味着凶徒暂时不在室内,此处存在另一个受害者。但那人被锁链捆绑,行动受阻无法帮忙。
“外……”
玛丽正欲开口,则感到喉咙生疼。嗓音像是破风箱一般沙哑,是此身被勒致重伤声带的后遗症。
也许,喉咙的伤将来能不药而愈。
玛丽只能做猜测,无法找到科学定律作为依据。死而复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而距离意识恢复只过去了1分12秒。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能亲自感受灵魂与躯体的相互作用。比如灵魂可修复死尸,比如搏杀等肌肉本领竟然能通过灵魂复刻到另一具身体中。
具体原理无解,这题真的超纲了。
目前通过直观感受,虽然意识融合的过程令人头疼目眩,但身体渐渐充盈丰沛力量,伤处正在迅速被修复,一切向好。
当然,生机勃勃建立在一个基础上,必须出棺。还剩九分钟不到,不破棺而出就会被活活闷死。
棺材外,是一百平左右的石屋。
屋子构造形状古怪,不是建筑中常见的长方体房屋,而是成三角柱形建造。
三个角落各有一口棺材一处装着不同数量蜡烛的烛台,以及一根石柱。
玛丽所在的棺材被放到坑中,其余两角上的棺材空置放于地面。三处烛台被点亮了两处,燃烧的蜡烛数量不同,但都接近燃烧将尽。
烛光昏黄,石屋内只有另一个活人。
十七八岁的少年被封住嘴,呈站立姿势被铁链捆绑在石柱上。
华生双目圆瞪,额头冒出虚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发出异响的土坑。
上帝!这次真的见鬼了!绑架他的凶徒亲口说了,那口棺材五天半前已经盖棺,里面放了一具死尸。可现在怎么回事?棺材里的人是被误判成假死昏迷刚醒,还是发生了尸变?
棺材内,玛丽没再说话。
时间紧迫,减少不必要的体能损耗。身处犯罪现场,不能把存活的希望寄托在天降英雄的外部救援上,从内突破或成唯一选择。
先搜棺,很遗憾,除了自己这个大活人并无它物。再搜身,摸索确定身上衣物正是原主临死前被逼换上的男装,但西服口袋中空无一物。
这代表不存在一般意义上的凿棺工具。
只能躺以待毙了吗?
当然不。
凶徒忽视了一点,留下一种尖锐物品。
男士衬衫上的一对袖扣,扣针非银非金。从硬度判断,似是某种铜合金,非常坚固,而成为破棺关键点。
推论其材质是青铜。
青铜本不该出现在19世纪的配饰常见选材表上,但凶徒让原主换上的这套衣服本就不同寻常。
鼻尖有淡淡的土腥味与血腥味。更是加杂了一些香料气味,包括但不限于海盐橡苔桂皮肉桂松柏等混杂物。
这种香味驳杂而不分前中后调,显然不是优质香水的调配比例,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来历。
——是某种古尸的气味,见于古埃及人制作木乃伊采用的防腐香。
此时,香味来自于身上的男装。
换言之,尽管这套男装礼服与当下潮流款式吻合,但它被事前用专业浸泡木乃伊的香料浸泡过了。
为什么凶徒要这样做?
也许,棺材外面会有答案。
玛丽暂时搁浅疑惑,脱下外套覆盖头部。
手指敲击棺材板,辨析整块木板的厚薄是否一致,寻找木纹薄弱突破口。遂,侧躺屈身选定一个角度。
下一刻,棺材内发出了滋啦滋啦——的重复刮划声。
这声音传到华生耳朵里,让他难以控制地全身泛起鸡皮疙瘩。
上帝的袜子!棺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有像极了怪物利爪的指甲在刮擦棺材板。
刮刻声一下接着一下,有条不紊,但让人越发毛骨悚然。
华生背脊发凉,仿佛下一秒就有什么青面獠牙的东西要破棺而出。他现在要怎么办?扭动身体只是徒劳,锁链捆绑让他寸步难行。
那个该死的蒙面凶手,究竟把他绑来了什么地方?等怪物破棺而出,是不是就会扑过来一口咬碎他的脑袋?
砰!砰!
不多时,两声重击,木板居然从内部破开一道大口子。再次响起一下砰的踹击声,棺材板彻底从内侧向外裂开。
啊——
华生的惊呼都被嘴上粗布堵住了。完了,完了,棺材板压住不了,只见一个蒙着礼服外套的脑袋从棺材板裂缝中钻出。
紧接着,一道修长的身影从棺材里钻出。那人取下头上外套穿好,一边环视四周。
这却猛地露出一张看不清楚真容的脸,脸上满是血迹。血迹已经干涸,不是撞伤,是被人为用鲜血涂抹成某种不知名的诡异图形。
华生不知道那是什么血,他自己也被凶徒涂抹了一脸血色符文。
下一刻,石屋内站立的两人看向对方。
烛火幽幽。
仿佛无风自动。
华生只见血脸人一步步向他走来。一步,两步,三步。上帝啊,为什么这人走路没有任何脚步声,来者是不是披着人皮的幽灵?
不不不,不能瞎想了。华生,你今年秋天就要去伦敦大学读医学系。学医难免和尸体打交道,怎么能怕一个从被封棺材里钻出来据说死了五天多满脸奇怪血色符文的人呢!
近了,更近了,只剩两米。
华生觉得自己就要因紧张地心跳过快而昏厥,但正在此时看清了对方的眼睛。下一瞬,几乎是在四目相对的那一秒,他悬着的心忽然放了下来。
好安静。
不再是叫人头发耸立的诡异安静,而是令人心安神定的安静。
该怎去形容呢?
来人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其目光坚毅,深邃悠远。像是苍穹星河静谧闪耀,又仿佛月光下的波光粼粼大海。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让人原本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紧张害怕恐惧等情绪都不见了,只剩满满的安全感。
上帝啊!别问他在短短十多分钟内第几次叫上帝了。
华生以往并不相信小说中的桥段。什么凭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忽生忽死,那都是编造出来糊弄人的玩意,但万万没想到它真的存在。
实证,正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
眼前哪有什么从地狱爬出来的怪物。与之截然相反,分明是神明赐福的奇迹,大天使降临救人于苦难。
玛丽并不在意石室内另一个活人的内心戏。短短两分钟,从出棺到走向铁链捆人的石柱,她已经将三角形石屋的布局尽收眼底。
“你被捆起来两天多了?”
玛丽低声问着,嗓音似砂砾碎石摩擦,绝对称不上好听。
但,这不重要。她手持小碎木片,就地取材于踹破的棺材板,三两下就打开了石柱上的铁链锁头。
随即,玛丽报出一个更为精确的数字,“你被绑在柱子上2天又20小时25分钟,对吗?”
华生:啊?
他正想着一片平平无奇的碎木片能有什么用,那又不是钥匙。但,随着咔哒声落,束缚他身体的链条居然随随便便松开了。
这才后知后觉是被询问了被绑时间。
华生扯掉堵嘴麻布,勉强扶着石柱站好。在难分日夜的石室,他也说不好具体被捆了几个小时。
“额,可能吧,我想应该有两天半多些?绑我来的蒙面人像是每天一早给我塞面包和水,他一共来了三次。”
比起来了几天,华生更关心别的。“我叫约翰华生,请问你是谁?你没有被蒙面凶徒杀死吗?我们要怎么逃出去?
你看到了,这里只有一扇机关门。该死的凶徒不是用钥匙,而是按动墙上的数字机关锁出入。上帝啊,鬼知道正确密码是什么。”
真是一连串的好问题。
“你可以称呼我M明顿。”
玛丽跳过其中一问,目光扫过华生的西服领,其上的那一枚花眼银扣刻着八瓣洋桔梗。“至于开门密码,请先回答一个问题。你的生日是七月八日吗?”
“你怎么知道的?”
华生惊讶不已,“难道我们认识?或是你早就听说过我?”
玛丽微笑,语气诚挚,“先生,很抱歉,我没有想要冒犯你的意思。但你必须得承认,约翰也好华生也好都是常见姓名,不足以让人毫无理由地给以特别关注。”
华生:彬彬有礼说着大实话,真的好吗?
这人顶着一脸诡异血色符文,嗓音似破风箱,再怎么和善的微笑都添了几分诡异。
玛丽随即递出了一个台阶让华生下,“无需难过,毕竟不是谁都像牛顿或拿破仑那样出名。即便是那两位,也不是人人都记得他们的生日。你同意吗?”
“嗯,你是对的。”
华生说着一拍脑袋,不对,他怎么被三言两语绕进去了。“嘿,重点是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难道你会通灵术让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
“先生,是你佩戴的花眼扣说明一切。洋桔梗是巨蟹座的守护花,巨蟹座在6月22日至7月22日,八瓣花瓣代表日期八,很容易猜测不是吗?”
玛丽保持着谦和语气,“先生,请允许我指正,能救我们出去的是科学分析。在此地,是数学。答案就藏在石屋内,我想它已经显而易见了。”
华生:哦!是的,他怎么就忘了领子上佩戴了母亲送的花眼扣。
但问题又来了,生日与出门密码又有什么关系?他是得了间歇性眼盲吗,为什么找不到所谓的提示?是棺材是蜡烛,还是四处绘制的诡异符文给了答案?
“难道是这些古埃及文字?凶徒难道在墙上写了我的生日与开门密码,还有这种操作?”
华生看不懂内容,但好歹知道它们是什么语言。可瞧着面前这位的眼神,很明显他并没有说出正确答案。他放弃猜测了,“能不能直接具体简洁地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玛丽并未指出答题要求之高,反而从善如流地抛出回答:
“你我被抓的原因和破译出门密码,它们都能归结到一个数字上——142857。走马灯数,据闻最早发现于古埃及金字塔。其特性令人啧啧称奇,但归根结底原理无非一句话,10是模7的一个原根。根据它,我们能打开石门逃生。”
语罢,玛丽看向华生。
这一说明充分满足直接具体且简洁的复杂要求。如此回答简直不能更恰如人意,不是吗?
华生一脸茫然,起初还能听得懂,但为什么突然飞速快进到他的知识盲点了?两人对回答标准显然有着截然不同的认知。
不不不,他好歹确定一件事,现在该说一句抱歉。对不起,他可怜的智商,它被按地面上让人反复摩擦了。
关键是,那个什么走马灯数能让两人逃出密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