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尔·德雷西打小起就知道自己是注定要成为一位大明星的,注定的意思就是谁也阻止不了。
这个认知是打从他小学二年级时,在一次校际舞台剧中拿了班里的最佳男配角奖开始的——虽然那出舞台剧只有他一个男配角。他们演出的是经过孩子们改编的《海的女儿》,米歇尔饰演王子的侍卫,他为了能竞争最佳男配角擅自为自己增加了一句台词——没有台词的话就只能竞争最佳道具奖了。
那会儿女主角跳到海里变成了一堆泡沫,王子悲伤地大叫着她的名字冲过去,米歇尔站在王子身后,打量着空气中飞舞的由道具组吹出来的肥皂泡们,说道,“殿下,人鱼公主在洗泡泡浴耶。”
结果应该悲伤和哭泣的观众们变成了哄堂大笑,关于“人鱼公主的泡泡浴”这个笑话好一阵子广为流传。
而当小米歇尔把自己的志愿告诉母亲时,德雷西夫人却说,“亲爱的,我不能要求你改变你的理想,但我得告诉你我不赞成。因为我希望你干净的,幸福的生活。”
如果不当演员我就不幸福呢,米歇尔在心里头不服气地想,但他没有说出来,必竟他还只是个小孩子呢,我有很多时间慢慢改变母亲的看法,他想,他就在这样小小的矛盾中慢慢长大,变得越发的英俊迷人,越发的高大挺拔,越发的会哄女孩子欢心。
而在他有一天突然想起他“注定”要做的那件事后,他已经是一所大学设计专业三年级的学生了。一个大部分人人生中都曾经历过的惊慌袭击了他——他正在离他的梦想越来越远。如果我要死去,那至少我曾奋力求生过,米歇尔想,于是他招呼也没打一声就跑到了那个星光灿烂的足以照亮半个世界的国度——好莱坞。
那年二十一岁的米歇尔有着均称的骨架和修长的手脚,一头阳光般绚烂的金发,以及能让阳光都失色的灿烂笑容。很久以后有人说起他迷茫而诱惑的眼神,漫不经心得让人如万蚁挠心的性感,以及足以做成雕塑当成艺术品收藏与膜拜的完美身材,但在那时,在俊男美女云集的好莱坞,米歇尔只是一个谈不上出挑的普通年轻人罢了。
故事的序幕是一次男性聚会的一小段谈话。那会儿米歇尔的情况不太好,如果说洛城最不缺的东西是什么,那就是英俊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所以米歇尔只得一边在餐厅打工一边上表演班等待机会,他很快认识了一个叫芭芭拉的女孩,并且和她成为了一对情人——那是一个和他一样梦想打拼者,现在他们住在一起,房租已经两个月没交了。
男人们的聚会话题离不开女人。
“我和你们说过吗,住在我家隔壁的保龄球朱莉?”约翰说,用手在胸前比划,以解释“保龄球”的意思。“我昨天看到她,她说她得到了一个角色,这会儿跟本不拿正眼看人!天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爬上了导演的床!”
“有人打翻了醋坛子,”里森笑着说,“你也可以去找个导演睡觉,如果人家看得上你的话。”
一边的尊尼把空掉的啤酒罐丢开,说道,“听说还专门有做这种生意的中介所呢!这种事很多,没法子,洛杉矶美女如云。”
“当女人真好啊,”约翰扬眉,“我也想跟人睡,就算是保证服务一流,也没人愿意。”
米歇尔笑起来,“你可以去找个有钱的老女人,不过小心精尽人亡……”
尊尼慢慢开口,“其实男人也不是不行,我知道有很多同性恋和双性恋的导演和制片,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圈里人都知道。”
气氛出现了一小段不和谐的沉默,也许是尊尼的表情稍嫌认真了点儿,男人们面面相觑,直到约翰干咳一声打破沉默,“我说,”他左右环顾了一下,“克里森,你家还有啤酒吗?”
气氛像被充了电般迅速活络了起来,克里森抱怨道,“你见过蝗虫肆虐过的地方还有庄稼剩下吗?”
里森做出一个夸张的不屑的表情,“既然知道有蝗虫要来就该多准备点儿面包,嘿,谁去买啤酒?”
尊尼站起身,“我去好了。”他不是演员,在一家电影公司做特技制作,身后传来一阵毫无诚意的道谢声,就是这样,这一小段谈话就这样暂且告以了段落。
贫穷的聚会结束后已经过了十二点,大家也醉了个七七八八,尊尼拽住醉得试图不走楼梯直接从窗户上跳下去的米歇尔,他俩有大半程同路,刚好可以一起回家。
深秋的夜晚十分寒冷,醉鬼的脑袋被冷风一吹,清醒了大半,米歇尔裹紧外套,和因为太晚打不到车的尊尼一起在空无一人的街头漫步。白色的纸袋在夜风中,有节奏地跳着看不懂的舞,米歇尔打了个喷嚏,心想这么晚回去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会撞上房东了。
“喂,米歇尔,你觉得我之前的提议怎么样?”尊尼说。
“什么?”米歇尔茫然地嘀咕,脑袋还不甚清醒。
尊尼站住脚步,直视他,米歇尔只好也跟着停下,一头雾水地看着他。“我是说和男人睡觉,那可以帮你得到机会。”尊尼说。
米歇尔瞪大眼睛。对面那双视线认真地打量他,“你很英俊,身材也很好。”他拍拍米歇尔的肩膀,后者像被电到般后退一步,这个事实他从无数女人的口中得到地证实,但被一个男人用看刀俎鱼肉般的目光打量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有机会出人头地,米歇尔,我可以给你通往星光大道的门票。”尊尼轻声说。
米歇尔骂了句脏话,一声不发地快步往家走,努力忍住给他一拳的冲动。
——那家伙是个拉皮条的!躺在床上时米歇尔恨恨地想,他跳起来,打开台灯,把通讯录上尊尼的名字划掉,再躺回去。
一大早他刚打开门时,房东太太正端正地站在那里。米歇尔干笑一下,摆出自认为最帅气的表情,微笑道,“真抱歉,我没看到您,太太,我很快就会把房租交掉的……”
女人松松垮垮皱纹中的眼睛冷冷地打量着他,“什么时候交?”她挑眉,“等你当了奥斯卡影帝的时候?”
“我猜那用不了很久。明天发了工资就交。”米歇尔正色说。
“像你这种只知道做白日梦的傻小子我见多了,”房东太太撇撇猩红的嘴唇,“每天就知道想着当大明星……”
谢天谢地,又拖了一天。米歇尔松了口气,实际上身为一个帅哥他在这方面已经占了不小的便宜,看来这个城市还是懂得欣赏美人的,他吹着口哨回到房间,泡了碗泡面当早餐。
芭芭拉去打工了,他也套上外套准备去工作,蓝色的眼睛瞟过芭芭拉的镜子——仪表还算整洁,不过不整洁也无所谓,反正是套在玩偶里分发传单。刚转过身,却看到芭芭拉无声无息地站在身后。
米歇尔被吓了一跳,这会儿她应该在一家快餐店打工的。“怎么了?”他问,女友脸上泫然欲泣的表情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芭芭拉有着一头长长的金棕色头发,圆圆的绿色双眼,像个真人型号的芭比娃娃。她漂亮的双眼正幽幽盯着她的男朋友,轻声道,“我快过生日了,米歇尔。”
米歇尔愣了一下,挠挠一头金发,把它们弄得乱七八糟,“是的,”他说,“我记得是圣诞节前后,嗯……二十三号,亲爱的,想要什么礼物?”
芭芭拉没有微笑,只是看着他。“我想要一个上镜的机会,米歇尔。”看到男友哑口无言的表情,她扯露出一个很糟糕的微笑,“我瞒了你一件事,昨天阿姆斯特丹……就是那个导演,他答应给我一个上镜的机会,我没有去上班,是去赴他的约了。”
“真的?”对面男人的面孔一亮,“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出人头地的,芭芭拉!”他真挚地说。
芭芭拉扯扯嘴角,放轻声音,“那角色有很多人竞争,他答应给我机会,但是,有条件。”绿色的眼睛默默地看着他,“你是我男朋友,我从不背叛,所以我得告诉你。”
“床戏很多?”米歇尔笑着说。
“不。他要我跟他上床。”女孩说,紧抿的唇有一种冰冷的弧度,这让对面英俊男人的脸上的笑容还没收敛便凝在那里。“开什么玩笑!”他喊道。
“我仅仅是想告诉你我的决定米歇尔,如果你希望分手我没意见……”
“你不能通过那种手段——”
“过完这次生日我就二十六岁了!”她歇斯底里地大叫,“我会烂在这里!到我年老色衰也不会有机会!我不想那样!”她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但仍在试图做出愤怒和坚定的表情,“我的家人一直对我说,再没有机会就回家吧,他们只当我是做明星梦的小孩子,也许我确实是小孩子……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米歇尔,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我不想放弃……”
她蹲了下来,像个无助的小女孩一样抱着膝盖,把头埋在双膝间哭泣。米歇尔想去搂着她,安慰她,这些日子来他们一直是这样相濡以沫的。可是他发现他的手僵在那里,他能说什么呢?他安慰不了她,能让她破啼为笑的理由只有一个,而他没那个能力。
他握紧双拳,又松开。他不能容忍芭芭拉做这样的事,他的生活已经被那款叫现实的碎纸机搅得足够支离破碎,他不能容忍再失去她!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芭芭拉,别去那里,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哭泣中的女人抬起头,湖一般的绿色眼睛漾起脆弱的希望。她特地为今天的会面化了妆,这会儿被泪水弄得一塌胡涂,看上去有点傻。米歇尔冲她微笑,他说不准会他这会儿的表情像不像在笑。“我昨天刚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在电影公司工作,他说他可以帮点儿忙……”他干涩地说,“你知道,他和制片人关系不错,也许可以帮我们弄到个角色,我本来想生日时给你个惊喜呢……”
“真的?”芭芭拉问,她的眼睛像明亮的火焰,可闪了一下又熄灭了。“不,你在骗我,米歇尔。”
“不,芭芭拉!”米歇尔抱住她,感觉怀中纤瘦的身体和体温,“我能弄到一个角色,相信我!”他说。她没有动,他把下巴搁在她肩上,用力汲取着她的气息。
“亲爱的,我不去了……”芭芭拉说,声音轻柔得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女孩,“别这样,我不去了,没关系的……”她哭起来。
她抬起双臂,紧紧抱着他。米歇尔没有说话,他视线的尽头是破旧的书桌,上面搁着他同样破旧的通讯录。
尊尼接到米歇尔的电话时正在对着电脑里晃动的骷髅头,努力让它显得很有学问……现在好莱坞的恐怖片越来越不着边儿,他喝了口咖啡,这时旁边的电话响了起来。理论上来说工作时是不能打私人电话的——所以要装作在打工作电话,尊尼拿起话筒,礼貌地开口,“这里是梦幻世纪,请问您找哪位?”
“尊尼,是我。”对面的人说,身后有汽车的轰鸣声,应该是在街边的公用电话亭打的。
“哦,米歇尔?”尊尼惊讶地说,电话那边的人声音压抑而且迟疑,这样的电话他接过很多个,他知道那是干什么的。
“是的,是我,”米歇尔说,“我想问你一下……昨天你说的那个……”
尊尼等了三秒钟,估摸对面的人显然还比较纯情,便接口道,“你有合做的意向吗?”上司从身边走过去,尊尼坐正身子。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是的,”他说,“我不要钱,我需要一个角色……一个……该死的……”
“可以试试,”尊尼说,“你看,你不需要有什么罪恶感,所有人都在用同样的方法换取想要的东西,也许表现上不同,不过性质上都是一码事。”他试图减轻他的罪恶感,“你的话,至少可以弄个男主角当当——”
“一个女性角色。”米歇尔说。
尊尼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芭芭拉是吗?”他叹了口气,“或者两个角色,米歇尔,你的话应该可以。”
对面依然在沉默,“我说,你有照得比较性感的照片吗?”尊尼说,“你最好能给我一张,今天晚上行吗?”
“我只有工作证上的证件照。”米歇尔生硬地说。
“没关系,如果是你的话,”尊尼笑着说,“要是别人,他可得去重照一张。”
“嗯……麻烦你了,尊尼。”
“别这么说,”尊尼无意识地游移着鼠标,“我可没给什么人情,米歇尔,你得知道你的自身资源,并且擅于利用它们……”
“请尽快给我消息。”米歇尔打断他的话,尊尼猜他在强忍住怒气,还好我现在不在他跟前,其实昨天晚上他看上去就很想给我一拳,他想,他可以清楚地听到电波对面的人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但那又怎么样呢?他眯起眼睛,他是条大鱼,是的,他十分年轻英俊,和他眼中偶尔的迷茫与孩子气结合起来,足够引起那些阔佬们使劲儿往外掏银子。
他引诱并见证过很多人的堕落,有的理所当然,有的痛苦挣扎,但在给自己找到堕落籍口后,无一例外的屈服。堕落和懦弱是没有止境的,这是一条回不去的路……那个帅气的不像话的男人也是一样,最终会垂下他一头灿烂的金发……
“喂,”他鬼使神差地问道,“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电话被挂上了。
尊尼看着传出盲音的话筒,露出一个笑容,把它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