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不通,都说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我的色还正值巅峰爱就驰了,有点违反天地之化。为此,我特意问过挚友子箫,说男子好色这一说,到底靠不靠谱啊。他说,爱可令一个男人怜惜一个柔弱女子至此,宁可不顾三纲五常、背负骂名,也要把最好的给她。我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毕竟他答跑题了。但看他解释得那么俨然,想必是亲身体验,不太好揭他伤疤,只好点头说,深刻。
“还说那么一通毫无意义的话。快休息,我去命人为你熬药。”
与别人对话时顺理成章地跳过我,早已变成逸疏的习惯。他转身时手被捉住,晋蝶眼中溢满泪水,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我死了以后,除了羲岚姐姐,你可以晚一点点再爱其他人么。”
“我不会再爱任何人。”
她又一次把脸侧向我的方向,悲哀道:“羲岚姐姐可以,她是我此生唯一敬佩的女人。自打我入了九霄殿,她从未对我说过一句重话,而且没有夫君的宠爱,她依然可以活得坚qiáng大度,坦坦dàngdàng,换我是做不到的。我若没了夫君,那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说罢又哭了起来。
良久,逸疏才缓缓道:“羲岚是自由的,她可以和别人在一起。”
听见这句话,我脸上还是挂着笑,但碗里的汤微微颤抖,煮沸的水一般。其实这没什么好介怀的。他不是不曾对我动情,不过把心撤回来给了别人而已。不必介意,真不必介意。
逸疏背帐而坐,背影漠然而疏远:“我不会爱羲岚,也不会碰她。”
一时殿内只有暖香醉人,一双夜蝶飞入堂,在猩色画屏上稍作停留,又娉婷离去。活了三千多年,我第一次知道,人真能听见心碎的声音,即便这颗心已经寒冷如冰,而且也不再跳了。
我把药碗轻搁在案上,转身施法,烟袖轻扬,飞出九霄殿。
途径万里星河,踏碎满溪琼瑶,我在龙腾谷中点燃了红莲之火。见火势越烧越旺,莲瓣随着火舌一朵朵落下,我只觉得如释重负。毕竟,我也不完全输给晋蝶,最起码我还是比她狠。爱得比她狠,对自己发狠的程度也比她狠。我觉得,自己是个真娘们儿。
这时,逸疏的声音自极远处传来:“羲岚,你疯了么?”
我诧异地回头,见他正以光影之速追来,用万里传音道:“你进去会即刻灰飞烟灭,冲动也该有个度!退后!”
我的思绪中有短暂的空白,正想着如何开口,却听见他的声音冷静得骇人:“慢着,你的仙元去了何处?”
他倒是提醒了我要紧事,脑子空白也无用。晋蝶是凡胎飞升,而他是仙中仙,俩人不仅门不当户不对,连寿命也不怎么匹配。奈何他俩又爱得水rǔ.jiāo融,整得我经常觉得,我这第三者,不,第四者的存在,实在是对不起他俩。后得知晋蝶下仙母体承受不住上仙后嗣的负荷,导致她寿命将尽,我总算想清自己该如何选择。
我在三昧真火中煎熬了七七四十九天,忍受堪比十八层地狱酷刑的身元分离之苦,把仙元提出jiāo给了徒儿。明早他会以仙术将之渡入晋蝶体内,她便能继承我的仙力、寿命与正室之位。
当然,我可不是为了他俩能幸福。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上界未曾有过安宁之日,高位仙族之间尔虞我诈,危机四伏,还得防着魔族兴师来伐,逸疏有本事却过于耿直单纯,与胤泽神尊曾经的从属关系弊大于利,若想太平度日,须得有继承人才行。可以我跟逸疏的关系,再过一万年也不会有子嗣。我这样做,对所有人都好。
仔细回想这一切前因后果,我也不后悔。
生如纸,人如画。纸会枯huáng,但即便被焚烧成灰,墨也不再消失。每一笔都是自己画上去的,既已种因,终当结果,是好是恶,也唯有自己承担。
我只是不明白,命运、他人、自身,终其一生,究竟何为真实,何为虚无?
我又看了一眼逸疏。从他不再爱我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奋不顾身奔向我。
我觉得小心肝儿受不住,有些嫌弃自己的软骨头。毕竟,在这饱受折磨的四十九天里,我曾想,我确实快死了,但也不会祝福他们。若没那孩子,或许还可以放把火让他俩去当烤鸳鸯。
可直到此刻即将与他永别,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爱一个人,真的只要他幸福就好。
我希望晋蝶母子平安,她早日康复,把逸疏照顾好。这几千年来,逸疏一直对自己太苛刻,而且越来越消瘦了。虽然他不再需要我的关心,但看见他日复一日挑灯夜读,时常睡不足俩时辰,深夜便穿戴整齐,端坐正殿等候天亮上值……我总是担心他的身子。希望晋蝶和孩子能改变他,不要让他那么操劳,为他抚平沉睡时紧皱的眉,多给他快乐,多使他笑。
只要他的妻子能做到这些,是不是我,其实无所谓。
不过,我可是北落仙子羲岚,这番言语会破坏我俊美飘逸的形象,打死我也不会说出口。
我往前踏了一步,红莲火焰如蛇吐信,把已死的肉身吞噬得gāngān净净。他赶到我面前,伸手捞了个空,只有狂风翻动他的袖袍,流云般舞动在长空星斗下。
最后的意识渐渐浮现,我只觉飘渺如月影,与跟他初遇时有些相似。
我挥了挥袖袍,抱住胳膊:“逸疏,我活完了这辈子,最大的感悟便是人不能欠人,一欠人,那势必是要还的。我在摇光山上缠了你千年,吸了你不少仙气,你待我恩同再生,我时刻惦记着。还记得你化人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么,‘菟丝附神柏,引蔓故不长’,当时我听了只想笑,现在我服。”
他又悲又怒,神色紧绷至极,却不敢上前触碰我:“你到底在胡诌妄言些什么?你都做了些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我说我恨你!现在我们两不相欠了!”想我千年来日日吟诗饮酒,游戏人间,这恐怕是我最失态的一刻。仔细想想,失态也好,再不失态,只怕以后在他心中我永远得是个师太了。
他肤色如皓月光,身形如菩提树,声音却低沉到了谷底:“羲岚,你内心喜欢的人可是……我?”
这都是些什么孽债,他跟我的节奏压根没在一条线上。甚好,我还保留了些尊严。
我眼中盈满泪水,本来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但最终只是笑了一笑:
“你不是说了么,我根本不懂如何爱一个人。”
北落仙子羲岚,青chūn三千六百四十三年。这一生,最后一瞬,我看见的是逸疏震惊的双眼。
可悲的是,即便到这一刻,我依然觉得他清秀出尘,眉目如画,一如昔日摇光山上那个回眸一笑的少年。如此令人怀念。想想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当年他把晋蝶娶到仙界,与她在寝殿中彻夜缠绵,我同样感受不到愤怒。
我洒脱恣意地活了那么久,早养成了睚眦必报的臭脾气,那还是第一次知道,心痛到极致,会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就只剩了痛。后来的岁月里,我渐渐习惯了这种感觉,于是渐渐忘记了,曾经我们也相爱过。
皓色千里,当红莲之火焚烧殆尽,一颗极大的明星从青天坠落。
你相信吗?当年新婚之时,我曾为一丁点儿不顺,矫情地对他说,我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活不下去了,死了算啦。他皱眉道,别胡闹,你还有夫君,我挺羡慕你,因为我没有夫君。我破涕为笑,顿时觉得天地也变成了明灿灿的。
时间过得真快啊。原来不知不觉中,我爱一个人,已爱了三千六百四十三年。
时间过得真慢啊。所有回忆里的爱意,都早已被岁月稀释成了他无味的厌倦。
因为得到他的爱,我曾认定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姑娘,任何人都不能跟我比。就是如此任性,就是如此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