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鬼”支使着各鬼去看哪家殷富,哪家久不传书,坐在地上,算盘扒拉得啪啪响。
“这……”
穷鬼、病鬼、痨鬼一听,有些迟疑,他们生前是淳朴人,死后也没有过这个肠子:“……这是坑蒙拐骗吧?会不会不太好?”
无名鬼闻言调笑一声,“呵,真有意思,您都是鬼了,还想着骗人好不好。”
鬼众还是迟疑,无名鬼便亲自向他们演示了一次,果然,都不必等第二日,被入梦的爹娘惊醒后立刻冲进厨房做饭烧菜,端盘供奉,立竿见影。热气腾腾、菜品丰盛的一席夜宵让饿鬼们无话可说,立刻听话,
五日后,“无名鬼”发展出一套话术,十日后,他们撒网撒得多了,一群鬼吃得是红光满面,一夜连走几家流水席。
无名鬼把控调整位置节奏,心安理得,到点开饭。
只是偶尔的胸口会闷闷地作痛一下,譬如每次让人托梦之后,他远远地就听见那府上传来的惊醒痛哭的声音,世人讳言鬼与神,当爹当娘的唯恐孩子有难,深夜跑进厨房书房,一个做饭,一个写信,半个时辰后热腾腾的饭菜被端了出来,父母求神拜佛地把碗筷朝着孩子远游的方向摆好,在家书未传回的一连数日,都会时不时地用无神的双眼远眺远方的天空。
每到这一刻,坐在墙头的无名鬼都会想,自己若是个人就好了。
他很想投胎,想转世,想这世上也有人这样惦记着自己,哪怕自己已经没心肝到许久不曾传回近况,还是会被人这样的记挂。
可是他做不到。他连去哪里找他失了的魂都不知道。
但很快,他就没时间伤春悲秋了,因为他骗吃骗喝被当地土地公公抓了。
“你这小鬼,年纪不大,做事倒损。”
老头须眉皓白,长已满三尺,拿住“无名鬼”的时候,不喘不虚,音质平缓且厚。
失策了,白光整个卷过来的时候,“无名鬼”就感觉不妙,用力挣断一条手臂,足不沾地,拔腿就跑,土地公公淡定地扯过祭坛上一大海碗,信手朝着他一扣,严严实实地把他按倒在墙围之下,然后栓好群鬼,拂手离去。
“无名鬼”那断掉的手臂无措地落在地上,左右摸了摸,发现自己落了单,赶紧蹦起来,以手为足,追着土地和自己的主人啪嗒啪嗒地跟上去。
城西村外,一座小小的石砌土地庙,手臂感应到主人存在立刻穿墙越户飞入其中,着急忙慌地在“无名鬼”的肩上安好,而此时,那白胡子老头正扯过空白的卷宗上书地府,对群鬼道:“别急,等下鬼差冥官就来接你们。”
十几只鬼魂闻言凄楚地挤做一团,唯有“无名鬼”仰着脑袋看老头,浑身散发“多管闲事”的嫌弃。
老头传书完毕,扭过头来:“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无名鬼实话实说。
老头指了指跟着他的鬼众:“那他们呢?”
“他们也没有名字!”
“呵。”
土地爷爷宽心一笑,手上凌空出现一册名簿,一边眯缝着眼对照容貌,一边翻簿点名:“李信,大顺三年肆月阳寿尽,高福,大顺三年十月阳寿尽,陈波,大顺五年贰月阳寿尽……都是这谷口村里的人啊,方便方便,容老夫核对拘票,等下交割……”
“无名鬼”睁大了眼睛,懵懵懂懂地看向阿大、阿二、阿三等一眼,惊愕:“你们不是说是漂泊到此的嚒?”
他们分不出余暇答他,兀自痛哭起来向土地哭诉,有说自己的老伴还在村里,土地仙能不能宽限一个时辰,有的说小孙女每晚都要听他讲故事,能不能让他去话个别,说一句阿翁走了。
他们正嗡嗡嘤嘤说着,庙外忽地闪现一阵青光——
众鬼剧烈地挣扎起来:接他们的鬼差来了。
五名鬼差手提手铐、脚镣、木枷,打头的衣着体面些,看起来更像冥府的官员。他大步款款而来,手拿一张引单,简练地寒暄后与土地确认,“鬼魂李信、高福、陈波、金来……大顺元年至五年死人,系属秦州丹阳谷口村,死后祟人,身前无遗言遗物,地府核实缉拿,请土地确认。”
“无名鬼”没明白为什么只有十鬼,没有自己,只问:“你要把他们带去哪里?”
冥官答:“阴曹地府,阎罗殿,然后奈何桥。”
群鬼的哭声更加凄厉了,求情声此起彼伏。
土地公公低垂着眼睛认真确认引单,确认后从自己衣中抓出印鉴,在纸上缓缓叩下:“确认无误。”
就在这个空档,病鬼阿四忽然挣脱束缚跌跌撞撞地冲出去,只是还没奔出门外,又被鬼差拦下!
“仙人!仙人——!”阿四拼命地向前挣扎,用力地挥舞着手臂想要冲出土地庙,“土地仙人!只宽限半个时辰,不,只一盏茶,小人去跟家人道个别就回来,求求您,求求您,让小人再看最后一眼就好……!”
冥官冷眼看着,语调平静地对手下说:“不走来路了,开阴阳门罢。”
群鬼头发凌乱,哭得浑身颤抖。土地让开一步,在小小的土地庙留出公干画符的距离。
“他们根本没有祟人!你们凭什么拿他们!”
是无名鬼,他被人捆坐在地上,狠狠盯着那些按部就班的仙人冥官:“我们只是托梦又不是害人,活人传封书信就知道那是虚惊一场,我们还帮他们找个由头联络亲缘,这你们怎么不谢我们!”
群鬼红着眼睛转向他,哆哆嗦嗦,像看到了最后救命的稻草。
土地捋着胡子,淡淡地看他一眼:“你在阳间骚扰凡人,还有理了?”
“只有穷鬼才祟人,你看哪有富鬼祟人!”
无名鬼坐在地上仰头顶回去:“你是本方土地不去教化本地百姓,让活人烧纸供奉,让死人接受酒食祭祀,那怎么可能不出乱子!你这老头自己都不知道做出表率来,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却要揪着不放喊打喊杀,你敢说你处置公道!”
他不懂鬼魂对人间的留念,但看到同伴如此祈求绝做不到袖手旁观,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搅合了再说。
土地老头波澜不惊上百年,被他劈头盖脸顶撞得一愣,心道这是哪来的小鬼,说话这么铃儿响叮当?
“无名鬼”拧头再喊:“冥官大哥,冥官大哥!您看他们不想走,你们押我吧……我是主犯啊!他们已经知错以后肯定不敢再犯!可我想去投胎,鬼差大哥您押我,我一定配合你们!”
“无名鬼”浑身用力挣动了一下,看那动作似乎还若非情况不允许他还想掏钱打点一下。
冥官眉毛一挑,凌空捉笔,就事论事道:“本官可以带你走,你叫什么?”
“我……”
阴阳门已经全部开启,门的边缘泛着幽幽的绿光,恍惚已能看见地府的阶梯,无名鬼却忽然卡住:“我,我叫……”
天边响起了闷闷的雷声。无名鬼呆怔的瞬息间,群鬼已经一只一只地被推进了阴阳门,阴阳两界交响呼应着凄厉鬼哭。
冥官表情平淡地看着“无名鬼”,见他实在说不出什么,才从怀中掏出铜镜,平静地弯下腰,“小鬼,你别想了,”
说着下巴一抬,示意他看那镜中:“你连魂都没有,怎么可能记得名字。”
“无名鬼”低头,只见那镜子的边缘古拙平滑,镜中却一团混沌:无眼、无鼻、无耳、无唇。他浑身一凛,这才想起,自己没有名字,没有脸孔,投不得胎。
第3章附身
这世上对于一个鬼来说,还有什么是比魂更重要的?
没有了。
无名鬼在土地公公庙里干了一年的文职,一边替他处理人鬼神三界的公牍,一边打探自己魂魄可能的位置,春去秋来,他魂魄没打听到,因为忍不了村口戏班吹唢呐,晚上入梦给人弹了一夜琴,而被土地赶出了门,最后,他在庙外磕了三个响头,像来当日赤条条来到谷口村那般,赤条条地离开。
秋天,他顺着荆河河谷顺流而下,不知道具体要去哪,只是浑浑噩噩地走,茫茫然地经过一个又一个的村庄城镇,饿了就去偷些吃的,累了就原地卧下。
大顺初政几年,城镇民生恢复良好,更难得的是礼仪修明,百姓安居,一个月后,无名鬼凭借着幽微的直觉,阴差阳错地走到了都城外。
高耸厚实的城墙威严地矗立在夕阳之下,阳光散射出层层光晕,鬼魂茫然地仰着头看着城头字迹分明的东都二字,为这座城池庄严气象感到震惊。
黄昏,人鬼相遇的最佳时机。
无名鬼忽然一阵晕眩,脑袋一歪,只听“咚”地一声,摔了个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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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无名鬼感觉自己变沉了,躺倒在一个整洁陌生的地方,地上散乱着几粒丹丸,他挣扎着要爬起来,抬手,忽然看见一只白净净的手臂,轮廓清楚,形神合一,他吓了一跳,确定这是自己的手臂赶紧爬起来,瞅准一面铜镜,跌跌撞撞地扑过去——
无名鬼先看到的是一张年轻的脸。
高高直直的鼻梁,圆圆的狗狗眼,嘴角自然向上,是天生的笑唇。
这是……自己吗?
无名鬼一手摸镜一手摸脸,嘴角情不自禁地提起,欣喜便从眼睛中倾泻出来。
紧接着,低头,解衣裳。
直把身上的东西都脱干净,他照着镜子前前后后地转,然后,用力掐了把自己的肚子。
热的,软的,会疼!
他紧张到吸气,原地跳了两下!
地面发出“咚咚”两声。
有重量,还有声音!
无名鬼惊喜地捂住嘴巴,在屋中开心地蹦了好久,紧接着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他附身了吗?为什么会附身啊?
他在土地公公庙看了很多公文,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记得很牢,鬼神不许附身,除非有地府特别开出的授意行牒,否则一经发现,会在地府受到八十年惩戒。
无名鬼从镜中看了看这身体,很白,很年轻,有点瘦,还算健康,弯腰,从地上捡起件衣服披上,探头去开门。
左右开阖的木门发出顺滑悦耳的声响,他探头,外面没有人,映入眼帘的是长矩形的庭院,灯火通明,布置考究,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但也明显不是主院,因为跨院中有十余座和自己这间差不多的门扉,里面有活人起居的气息,更像是处高级的集体居室。
无名鬼有些不解,这种富贵人家一般敬拜的神灵都很多,祖先神,神武大帝,若是自己作祟合该不会这么轻易进入并附身。
他弄不懂眼前情况,只好站回镜子前,打算就近问一问。
“是我占了你的身体了吗?”
无名鬼看着镜中的人,神态严肃起来,那明亮天真的神态在他的脸上缓缓褪去,他用一双几乎是自相矛盾的眼睛,去看这具身体的过去:
“告诉我,你是谁?这是哪里?”
周遭似乎结了冰。
镜外人盯着镜内的人,缓缓的,鬼的识海里动了动,一缕胆怯的、虚弱的力量,被硬逼出三句话。
孔捷。成国公府。算是幕僚。
“哦……成国公,我知道他。”
鬼点点头,他难得知道几个人,能来这人的家还真是凑巧:“那你平日是干什么的?怎么还’算是’幕僚呢?”
小孩大概太虚弱了,说不出话,只能给他几个画面。
大概三年前的冬天,他昏倒在成国公府外的长街上,被早朝归来的成国公无意看见,自此得到收容寄居在这里,不过他不事生产,三年来什么忙也帮不上府里,管事们一直没有驱赶他,按照他们的说法是,孔捷的五官与已故的安平王有些神似,成国公允许他在幕僚院里住着。
鬼不知道安平王是谁,还想问为什么只是像他就可以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但是一想,“算了算了不重要,”他捡重要的问:“那你为什么寻短见?”
他看到散乱在地上的药丸了,是毒药,这小孩合该死了。
小孩给他看了今日清晨的画面。
太阳的微光刚刚越过成国公府的夹墙,南北贯通的夹道里已经挤满了三纵骑兵,孔捷抱着一副马鞍逆行着往前跑,他是幕僚门客,但是在府里的地位似乎有些低,途经的几个侍卫看着他打趣,有的拿枪杆拦他,有的压着他的头使劲儿往下按,等他千辛万苦冲进南院,院中的前队已走得一干二净。
紧接着又换了场景,三个幕僚打扮的男子围着桌子闲谈,他们一边看着孔捷一边调笑,说真的只有脸啊,“给公爷送副马鞍也送不来,不中用的东西。”
总结起来,这小孩就是因为没能把成国公的马鞍及时送到,又遭到同僚一通白眼,羞愧中寻了短见。
鬼魂看罢,真是好一阵沉默:“……行吧。”
小孩没有向鬼魂提要求,也不像是要把谁千刀万剐,鬼魂便只好摸了摸心脏的位置,商量:“那我现在也出不去,就暂住你这里了,若是被哪路神仙逮住,你要替我分辨分辨。”
小孩没有回应他,无名鬼叹了口气,熟悉了几次孔捷这个名字,开门打算去找一下厨房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