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死对头和他的未婚妻在吵架。
这个月第三次了。
漫长岁月里,我不止见他们争吵过三次,我还见她为他哭过三次。
每一次,我都会忍不住想,如果站在她身边的人是我就好了。
我舍不得让她流泪。
(一)
地下车库里,我刚把车钥匙取下来,头都没来得及抬起,身边的程天翔就拍了拍我,语气带着隐隐的兴奋:「那不骆承瀚和他对象吗?」
我微微扬眉往前看,距离我的车两个车位的地方,骆承瀚正一脸冷漠地看着对面的人,不耐烦地说了几句话,转头就要上车。
「哥,骆承瀚这人可真……」程天翔吃瓜吃得不亦乐乎,「他未婚妻一千娇百媚的大美女,怎么他每次和她相处都这种不情不愿的表情?」
我斜了程天翔一眼,不咸不淡地说:「这艳福给你你要不要?」
程天翔立马安静如鸡:「对不起,我错了,要不起。」
整个安城就这么大,我们这一圈的人谁不知道容家大小姐什么性子,漂亮是真的,傲慢也是真的。程天翔最喜欢甜甜的软妹,看骆承瀚热闹归看热闹,真要和容小姐相处,估计他跑得比骆承瀚还快。
这是我这个月第三次撞见骆承瀚和她吵架,我和骆承瀚向来不和,平时都眼不见为净,现在几乎天天撞见,频率高到我怀疑他俩每天都在外面乱逛。
「诶,咱群里说骆承瀚今天是要去参加翼轩那边的酒会啊,」骆承瀚的车真的开动了,程天翔的表情也出现了几分惊愕,「不是吧,他就这么把自己的女伴扔在这啊?」
我不说话,沉默地往靠垫上躺,食指敲击着方向盘,看着站在我前面的女人。
现在是秋天,临近傍晚,并不算暖和,她穿着很单薄的礼服,还是我一直以来见到的精致模样,下巴抬得高高的,片刻后转过身,像是要走。
我把文件袋丢给程天翔:「下车。」
他手忙脚乱地接过:「干嘛?」
「她没带手机,估计自己也没开车,」我说,「你自己上去吧,我待会过来。」
「你怎么知道……」程天翔一时瞪着眼睛,「不是,哥,你今天怎么大发善心啊?」
「穿那种礼服,一看就没口袋,东西估计都在包里,好歹也是个女生,我最近也有一桩生意要和容家谈,」我看他一眼,「怎么?我平常很冷酷吗?」
「倒也不是,」程天翔挠了挠头,对我投来一个同情的目光,「行吧行吧,我先下去了,你就……自求多福吧。」
我「嗯」了声,开车慢慢驶向车库外,直到开到她身前。
她还在往外走,只是在离开车库的那一瞬间,肩膀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我摇下车窗,喊她的名字:「容珍。」
她抬头看我,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很快又归于平静。浅栗色的波浪卷发衬得脖颈越发白皙,唇如桃花,齿若编贝,眉眼昳丽,精致得就像是拍卖行里价值连城的璀璨宝石。
——如果不是她的眼睛里含着盈盈泪光的话。
只是在看见我的那一刻,她原本瑟缩的肩膀立马绷直了,脊背挺直,一如既往,骄傲得像一只永不低头的白天鹅:「谢昭南。」
「好巧,」看见她眼睫上那滴泪珠的时候,我顿了顿,随后微微侧过头,原本想说的话在嘴里过了一圈,变了个样子,「容小姐是不是要去参加翼轩的酒会?都遇见了,我可以送你。」
……或许没有人知道,我从来见不得她哭。
容珍听见这话,立刻就像炸了毛的猫一样,警惕地后退一步,语气傲慢:「不用了。」
确实,这话我都觉得荒唐。
骆承瀚和我关系恶劣,容珍作为他的未婚妻,向来也不待见我,虽然不至于横眉冷眼,但我们也交集寥寥,更不要提顺路送人这种事。
可我却全然不顾这种荒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就算我在容小姐心中不是好人,容小姐也不至于连车都不敢上吧?」
「我为什么不敢,」她性格不经激,瞪了我一会后就拉开车门坐上了副驾驶,关上门后才问我,「你也要去翼轩?」
我总不能说跟顺路没关系,我只是看你只穿一件衣服怕你冻死,也不能说看见你和骆承瀚吵架被骆承瀚丢下,只能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随口找了个理由回答她:「我不去,就是最近瑞林那个项目谢家在竞标,急需找人套近乎。」
「哦,」容珍抱着手臂,「那你找错人了,竞标的事我不管。」
「是吗?」我敷衍地回答,「真遗憾。」
她没再说话,只是垂着眼,长长的睫毛仿佛蝴蝶的双翼。但那只蝴蝶像是受伤了,短暂地栖息在一根枯枝上,脆弱而美丽。
她这姿势还是冷,我不方便也没立场把外套给她,只能面不改色地开了车里的暖空调。
容珍忽然喊我的名字:「谢昭南。」
我专心致志地开车:「嗯?」
「你是不是看到了?」她问我,「我和骆承瀚吵架。」
这话要我怎么接?
我还在思考,容珍又问我:「婚约在你们男人眼里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就这么让他丢脸,上不了台面吗?」
这问题又要我怎么回答?
我听出她的怨气,只能提醒她:「容小姐,你问我这些,我不管说什么都是僭越。」
「我知道!」她骤然扬高了声调,睁圆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看着我,「和他关系不好的人才会说实话,他那些朋友根本就只会敷衍我。」
翼轩到了。
我停下车,也认真地看她:「你不如问问自己的朋友,别问我,我身份不对。」
我是觉得骆承瀚把她一个没带手机和钱包的女生扔在车库不是个东西,但我不能直白地告诉她,因为她也不一定会因为这话高兴。
容珍喜欢骆承瀚。
喜欢了很多很多年,喜欢到她一个骄傲的大小姐居然愿意洗手作羹汤,那碗卖相难看的汤和针脚乱七八糟的手套还在我们圈子里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笑话。
「下去吧,」我不再看她,漫不经心地说,「容小姐,再见。」
她离开的时候我还在想,这城市这么大,接下来一个星期总不会再碰见了吧?
结果事与愿违,十分钟后,我又遇见了她。
我去便利店买了点吃的,再回到车里眯会眼的工夫,车窗的玻璃就被人敲了敲。
我一侧头,就看见了容珍,还是穿着单薄的礼服,鼻子冻得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嘴唇很苍白,不知道是不是在哪把口红蹭掉了。
我打开车门,走到她面前:「容小姐。」
「送我回家,」她的声音很沙哑,「瑞林那个项目我让我爸投给你。」
「……」
这年头还有这种好事?当司机两趟就能拿到千万级项目?
我刚想让她上车,就看见了她身后跟下来的人——表情充斥着冷漠不耐的骆承瀚被两个人拉拉扯扯着跟下来,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表情定住了,随后迅速阴沉下来,往这边走来。
我扯了扯嘴角:「你要不回头看看?」
她顿了顿,果真回头了。只是不过两秒,她又转了过来,语气没有波动:「送不送?」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平静:「容小姐,你确定不后悔?」
「嗯,」她不客气地拉开了车门,「我冷,记得开空调。」
「……谢昭南,」骆承瀚走过来了,表情隐忍着怒火,一手扯住容珍,眼睛却看也不看她,「你怎么在这里?」
容珍在我说话之前就开了口,表情带着一点嘲讽:「你不用这么假惺惺地追下来。」
「容珍,你闹够了没有,」骆承瀚看着她,语气里都是冰冷的指责,像是失望至极,「是你自己在车库赌气说不想过来了,我才另带了女伴。你无理取闹就算了,偏要闹得我和小曦脸上都难看,容珍,你好歹也是容家大小姐,能不能大气一点,不要这么喜怒无常、骄横跋扈?」
容珍像是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眼眶一点一点变得通红,却一言不发。
这话说得实在难听,我皱着眉头:「骆承瀚,当着我的面对未婚妻撒气有点太难看了。」
「你出现在这也不安好心,」骆承瀚冰冷地对我说,「家事你也管,实在是管太宽了。」
我扬了扬眉,看见骆承瀚拉着容珍要走,心里索然无味,别过眼,心想果真是赔本买卖。
然后下一秒,我的袖子被拉住了。
容珍的声音轻轻的,有种在她身上很难见到的脆弱:「我想回家。」
我垂眼看着她拽住我的细白手指,沉默半晌,「嗯」了声:「上车吧。」
「容珍!」骆承瀚终于发火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我的未婚妻,现在要其他男人——还是谢昭南,送你回家?」
啪!
清脆的一声,容珍甩了骆承瀚一巴掌。
漂亮!
我在心里吹了个口哨,很绅士地帮她打开了车门,然后好整以暇地听着容珍骂他:「我说我要回家!你带着你的小曦给我滚——!」
这一声委实令人心情舒畅,我利落地关了车门,对骆承瀚勾了勾唇:「骆先生,再会。」
其实骆承瀚平常并不算这样喜怒形于色的人,他向来冷淡寡言,浑身上下都有种凛冽的气势,很少发火,耐心也很足,漠然得像个假人。唯独面对容珍,他平日的耐心好像很轻易就烟消云散,总是透露出浓重的不耐和厌烦。
所以我实在很不懂,容珍究竟喜欢他什么,还一喜欢就喜欢了这么多年。
容珍坐在我的副驾驶上,绷直的脊背就像是疲累了,一寸一寸地屈了下来。她平时最注意形象的人,现在就好像被人抽了精气神,连装都装不出来了。明明刚刚还目光凛冽地抽了人一巴掌,如今却精疲力尽地靠在坐垫上,可怜兮兮得像一只被抛弃了的小猫。
我看了她一眼,本来要说「想回翼轩就和我说」,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准备直接把她送回家。
(二)
容家住在明珠帝苑,路途要经过清淞江。
她忽然说:「停。」
拿钱办事,现在容珍是我的甲方大爷,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从善如流地给她停了车,询问:「怎么了?」
「我要下去看看。」容珍对我说。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她裸露的肩颈,想了想,问道:「你要看什么?」
她不说话了,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莹润如洁白的珍珠,美丽却孤独。
我叹气:「容小姐,想看什么我开车带你去,别下车了,感冒了就不好了。」
她骤然回头,语气有些不悦,就像是透过我看见了什么令人不高兴的东西:「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样事无巨细地关心身边出现的所有女性?」
我被呛了一下,无奈极了:「容珍。」
她还是盯着我看:「嗯?」
「我不是你未婚夫,」我抱着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找我撒气,是不是搞错对象了?」
她一愣,反应过来后侧过脸,声音低了一些:「我没有找你撒气。」
「行,」我点头,「那我现在回答一下你那个问题,不是。」
她顿了顿:「什么不是?」
「我不知道其他男人是怎样的,」我慢悠悠地说,「但我确实没那个闲心,我是个商人,只关心值得关心的人。」
「谢昭南,」她沉默半晌,抬头看我,就像是领悟了什么东西,「瑞林那个项目很值钱吧?」
我:「当然。」
「那你今晚不能只送我,」她好像打起了精神,立马扬了扬下巴,高傲而骄矜,「不然我多亏啊。」
「容小姐想多提什么条件?」我有些想笑,只能掩饰般避开眼,「洗耳恭听。」
「外套给我,」她立马对我伸出手,就像是蓄谋已久,「我要下去看灯。」
我:「……」
「你说的,」她撩了撩耳边的卷发,语气理所当然,「感冒就不好了,你想收回这句话吗?」
「不收回,」我把外套脱给她,「走吧。」
她还是不错眼地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你难道打算要我一个人下去吗?」
我:「不然呢?」
「下面很黑,」她非常不客气,「而且不安全,你得陪我一起下去。」
我:「可是下面也冷,我怕感冒。」
「你……」她看了我身上的单件衬衫,想说的话又咽下去了,「行吧。」
但等她关上门,就发现我也下了车,很淡定地站在她旁边锁门。
「你怎么又下来了?」
「我不怕冷,」我扬了扬眉,「但人比较负责,所以打算担着感冒的风险看管一下容小姐。」
她大概是没遇到过这样不要脸的说辞,硬生生卡了一下,才对我说:「那你上去。」
我答得平静:「我不。」
「你!」容珍炸毛了,瞪着我,「那你想怎么样?衣服还给你?」
「不用,」我轻轻笑了笑,「有瑞林之约在先,把衣服给容小姐穿、护送容小姐看灯都是我的荣幸,如果我不幸感冒了,那也是我倒霉。」
她大概是觉得我这样说怪怪的,又挑不出毛病,只能扯了扯身上的外套:「谢昭南,你要是真感冒了,我就把你送到我们家医院的 VIP 套房去养病,免费不要钱,可以吧?」
「容小姐愿意负责?真是善良,」我面不改色,「我们走吧。」
她显然心事重重,居然没有继续追究,只是披着我的衣服下了台阶,一声不吭地领着我到了清淞江边的观景台。
大晚上的,灯光昏暗,江面上一片漆黑,观景台边杂草丛生,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以前有人告诉我,」她忽然开口,「这里有贝壳可以捡。」
我顿了顿,没说话。
「我就捡到了一次,」容珍托着下巴说,「后来再也没见过了。」
「这样,」我安慰她,「这地方就算有贝壳也只是河蚌,没什么好看的。」
「挺好看的,」她皱眉反驳我,片刻后却沉默了,「就是那一次,我以为骆承瀚喜欢我。」
我淡淡地问她:「是吗?」
「你应该知道,」容珍垂着眼,「我们从小订婚,我觉得他就是我未来的丈夫。」
我没说话,也没提醒她不该和我说这些。
「十八岁生日那一年,我和他说想去海边玩,」容珍呼了口气,「他说没空。我说我想捡贝壳,他说清淞江边就有,让我自己来。」
我知道。
七年前的故事里,男主角不耐烦地低头说话,女主角气冲冲地转头就走,而我作为无名无姓的背景板,站在他们身后沉默许久,转身离开。
「后来我真的捡到了很多很好看的贝壳,不像是江边的东西,我觉得是他特意放过来的,」容珍侧着头,声音轻到像是被风吹散,「我珍藏了很多年,即便之后的每一年,他送我的礼物都是吩咐助手买的,我也觉得,一个贝壳就当是一年的礼物。」
「你喝了酒?」我垂下眼,终于开口了。
「你也觉得我在说胡话?」她皱眉看着我,扬着下巴,不太高兴的样子,「我没有喝醉。」
「不是胡不胡话的问题,」我叹口气,「容小姐,你和骆承瀚的恋爱故事,我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倾听者。」
「我不管这些,」容珍不太讲道理地说,「我心里难受,你在我旁边,你就得听。」
我:「……你果然喝了酒。」
居然没有闻出来,真是失策。
「我一进去就看见他带着别的女伴,」晚风徐徐吹拂,她伸手去捋,指尖交织在乌黑柔软的发里,却怎么都理不清,最后只能徒劳地松开了手,眼睛雾蒙蒙的,「就从旁边直接拿了杯酒去敬他。」
这种宴会提供的酒品种很多,我不知道容珍拿的是哪杯,但这种事现在也不重要了。
两抹浅浅的绯色染上了容珍的脸颊,她不满地看着我:「你这是什么眼神?」说完又朝我走近了几步,抬起头,鼻息直逼我的下颌:「谢昭南,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件事干得很蠢?看不起我?你凭什么嫌弃我?我现在是你的客户,你不准这么看我!」
我有些头疼地后退两步,拉开了过近的距离:「我没嫌弃你。」
「你们怎么都这样,」她吸了吸鼻子,眼睛里逐渐盈满泪光,「你们凭什么都这样!」
我更头疼了:「我怎么样了?我那个眼神的意思是钦佩,我佩服你的壮举。」
「哦……」迟来的酒劲令她整个人看上去都很迟钝,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忽然再度靠近我,声音很轻,「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我一愣,片刻后反应过来,抬手抵住她伸过来的手,很冷静地喊她的名字:「容珍。」
她「嗯」了声,很执着地要挣出手来拉我。
「你要是敢把我认成骆承瀚,」我加大了力气,威胁她,「我就把你……身上的外套拿回去。」
「你不是骆承瀚?」她的动作停止了,抬起眼很认真地凝视着我,喃喃了几句我听不清的醉话后,才恍然大悟般说道,「谢昭南。」
「我在,」我绷着下颌,「容小姐,回去了。」
容珍答得很爽快:「不。」说完很骄横地拍掉我扶着她的手:「你去给我抓贝壳。」
我:「……」
醉酒了别的不说,性格倒是一如既往。
我:「你找你未婚夫给你捡贝壳。」
「他不会帮我捡,」容珍站不稳,只能强行撑着栏杆,扬着下巴,「我雇你,你帮我捡。」
我觉得好笑:「你当我保姆呢?还雇我。」
「那你要怎么样才帮我?」容珍和我还价,「开个条件。」
我敷衍她:「我只给我未婚妻帮这个忙,你就不要再想了。」
「那我——」某句话脱口而出之前,容珍忽然愣住了,片刻后才很生气地说,「你故意的!」
我觉得很冤枉:「我怎么故意了?」
「我不能当你的未婚妻,」容珍抱着胸,「这个条件不行,你换一个。」
「凭什么不能?」我注意到她肩膀上的外套都快滑下去了,也没怎么认真说话,「我不换。」
「骆承瀚讨厌你,」她伸出手指挥了挥,「我喜欢他,所以我也讨厌你。」
我被她气笑了:「容珍,你再说一遍?」
我想着她要再说这种不知好歹的话,哪怕她是醉鬼,我都绝对要实施一些强制措施把她拖回家。
还在筹备要怎么敲晕她的时候,她却沉默了,好久才慢慢和我说:「我不讨厌你。」
我:「谢谢,那真是我的荣幸。」
「不用谢,」容珍偏着头看我,忽然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又来?
一而再再而三把我认成骆承瀚那玩意,泥人都得有三分火气,我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刚想装凶吓吓她,就听着她又问我:「你喜欢我吗?」
她的长相其实并不算攻击性太强的那种,尽管妆容明艳逼人,眼睛却很圆,是那种很乖很纯净的鹿眼。容大小姐和乖这个字就扯不上任何关系,但抬眼看人的时候,眼尾上扬,瞳孔清澈,就难免给人一种她很无辜的错觉。
毕竟喝多了,说错话就算了。
我一时之间有些骑虎难下,虽然对她把我认成骆承瀚十分不满,但她这么看着我,我也不好发作,只能思考着自己的说辞——
「谢昭南。」
直到她喊了我的名字。
我愣住,听见她锲而不舍地问:「你喜欢我吗?」
那些散落在她脸颊上的黑发,仿佛网罗了她的一切情绪,让她看上去脆弱而易碎。
我垂眼看她:「容小姐,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她没回答:「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我平静地说:「容小姐,人要讲公平。我不喜欢一个人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她不喜欢我。」
「行,公平,」她对这个理由却出人意料地接受得很快,偏过头不再追问,只是几秒后又转过头,有些固执的样子,「那我喜欢骆承瀚,为什么他不喜欢我?」
「这你就要去问骆承瀚了,毕竟我讲公平,他可能不讲,」我隔着外套拉住她的手腕,「该走了。」
她没有拒绝我,只是呆呆地任由我拉着往前走,走到一半又甩开我,语气飘忽,姿态却很高傲:「我自己走。」
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秒,她就崴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
我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看见她脚下那双又细又高的高跟鞋,顿时头疼起来:「你还能走吗?」
「可以。」容珍的脸很苍白,明明晕乎乎的样子,却自己慢慢站直了,原先想避开我的手,结果走出一步又崴了一下,于是她默默伸出手臂示意我扶着她,然后靠在我身上,迈着有些歪歪扭扭的步伐,来到了我的车子边。
闹了一晚上总算把这祖宗折腾回家了,我把她送到门口,和容家的管家简单解释了她为什么出现在我车上。管家和我连连道谢,表示今天一天都联系不到小姐,幸亏我把她送回来了,否则他们就要报警了。
我一愣,还想问他们找不到容珍难道没有联系骆承瀚吗,想想觉得没意思,干不来这样仿佛私下上眼药的事,于是只是礼貌地笑笑,转身离去。
回车的时候我才发现,程天翔给我打了七八个电话。
我回拨后他秒接了电话,开口就很吵闹:「你去哪了啊谢哥,再不接电话我都怕你被容珍暗『鲨』了,刚刚还在那纠结要不要报警……」
「做好人好事去了,」我嫌他吵,把音量调小了一点,「你想太多了。」
他还要说什么,我的手机却又拨来了一个陌生来电。
说是陌生来电也不算贴切,因为我记得这是谁的号码,只是没有存进通讯录。
我和程天翔交代一句就挂断了电话,接通这个号码,果不其然听见了骆承瀚的声音。他的声音很冰冷,听得出来极其不愉快:「容珍在你旁边?」
我倚着车门,还没来得及说话,骆承瀚就又说了一句:「你让她接电话,回来拿她的东西。」
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讨人喜欢,我不想和他多说:「她不在我旁边。」
骆承瀚冷哼一声,一听就不怎么信我说的话:「容珍喝了那杯酒应该醉了吧?你把她喊醒。」
我被他气笑了:「骆承瀚,你知道自己未婚妻喝醉了,还让别的男人把她带走?」
「我和她的事用不着你费心吧,」骆承瀚很不耐烦地讥讽道,「谢昭南,别装什么好人,就算是为了瑞林的项目,你也不会对容珍做什么。」
我选择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傻逼。
(三)
我上车,关了车门,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疲惫和厌倦。
其实骆承瀚在很久之前不是这样的。
我和他关系不好,从小到大一直如此,但也不得不承认,从前容家同意容珍和骆承瀚订婚,是因为客观上来说,骆承瀚是个很优秀的人。
他和我不一样,从小品学兼优,人是闷了点不爱说话,但一贯洁身自好,风度翩翩,很珍惜自己的羽毛。
和容珍订婚这件事是他一开始就不愿意的,最后却为了家族利益让步了。他一路走来,桩桩件件人生大事都受家族掌控,喜好、朋友、志愿,包括婚约。
他不喜欢容珍,觉得是容珍欠他的,觉得全世界都在逼迫他,所以才越来越暴躁、不耐烦,越来越想摆脱这桩婚约。
我认可他对于联姻这种形式的不赞同,但不妨碍我对他撒气到容珍身上嗤之以鼻。
他不喜欢容珍,却从来不对容家表现出来。他利用容珍的喜欢,仗着容珍的偏爱态度恶劣,就是知道容珍不会告状,不会做任何不利于他的事情。
这样居高临下、恃宠而骄的傲慢,真是让人不爽啊。
我垂着眼,摸了摸虎口处的一道浅浅伤疤。
我和容珍是一个院子里长大的,但她身边围着的小孩实在太多,她又喜欢和骆承瀚在一起玩,所以要说我们是青梅竹马,其实没到这种程度。
我们都变了很多,比如骆承瀚小时候还是翩翩有礼、一板一眼的乖孩子;我是上蹿下跳、嬉皮笑脸的「坏学生」;程天翔是胆子又小又爱哭的小胖子。
只有容珍,一丁点都没有变。
她还是那样骄傲又任性,喜恶分明又明烈如火,是容家独一无二的掌上明珠,是永远不肯低下头颅的小天鹅,是容易炸毛的大小姐,也是可以单枪匹马怒斩恶龙的公主殿下。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她穿着小皮鞋,一脚踹在那个高年级学长腿上,趾高气昂地说:「欺负人算什么本事?」
骆承瀚脸色阴沉地拉着她就走,训斥她不该这么出现,这样会让别人觉得他要靠女生保护,很没面子。而她微微皱着眉,理所当然地问骆承瀚:「保护人还分男女吗?」
而我站在他们身后,看了很久很久。
他觉得她仗势欺人、不懂尊重,我觉得她是手持宝剑的公主;他们说她脾气恶劣、高高在上,但那天大雨倾盆,只有她打开车门,把她的雨伞递给了我;他说「你离开了容家什么都不是」,我却从很早之前就觉得,容珍就是容珍,身世只是她的一个组成部分,她从来独一无二,不需要「如果」。
我又做这个梦了。
哪怕意识不算清醒,我都能感受到自己在自嘲地笑。我心想谢昭南你可真是,多大的人了,还在这追忆青春呢,怎么同样一个梦,做了七八年还走不出来,甚至时至今日,还记得她擦身而过时黑发上的玫瑰宝石发卡。
思绪混沌地醒来时,我发着呆,忍不住又想到了梦中聚光灯下的那一幕——精雕细琢的玫瑰熠熠发光,映衬得她白皙的脸颊越发娇艳。
我深吸一口气,单手捂住脸,刚想扇自己一巴掌,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瞄了眼备注……没有备注。
但我知道这是谁打来的。
我接了电话,刚说了个「喂」,就听到那头传来容珍有点沙哑的声音:「谢昭南。」
我又开始头疼了:「容小姐,」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她,「冒昧问一句,你又哭了?」
她明显停顿了一会,声音有些变调,像是在错愕:「什么意思?」
我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我什么时候哭过?」容珍像是觉得很丢面子,一下就炸毛了,咄咄逼人地问我,「这个又字是指你看到过?还是你觉得我遇到昨天那种事很可怜,应该躲在家里默默哭泣?」
我沉默几秒:「我没有那么想。」
「我才不会——」她语速很快,像是在解释,但更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我才不在意。」
是吗?
她忽然很轻地咳嗽了两声,于是我瞬间明白了她嗓音沙哑的缘由:「你感冒了?」
容珍闷闷地说:「嗯。」
我懊恼道:「不该……」
不该带你去清淞江边。
但这句话没说完,我意识到自己不该用这种语气,于是生生止住了话头。
容珍没有在意我不自然的停顿,只是对我说:「谢昭南,我想去拿东西。」
也许是因为生病,她一向强硬骄傲的语气里带了一些脆弱、不经意的请求。于是我没有问她是拿什么东西,又是为什么找我,只是很安静地听着她继续说。
「东西在骆承瀚那里,」容珍吸了吸鼻子,「你陪我去找他。」
我嗓音干干的,还是忍不住说:「容小姐,你找我陪你去见骆承瀚?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讲道理,我和她非亲非故,和骆承瀚还互相看不顺眼,她让我陪她去,我实在想不到什么选择我的理由……
「我要和他退婚,」容珍说,「现在没人知道,就你知道。」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容珍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和他退婚。」
我一时失语,片刻后问她:「容小姐,这件事只有我知道?」
「嗯,」容珍承认得很爽快,「我想了一圈,无论告诉谁,家里人也好,朋友也好,他们都会劝我不要退婚,要想清楚。」
婚姻大事,又牵扯到两家合作,的确不是容珍说退就退的。
「但我不想再想了,」容珍很任性地说,「我也不想被劝得动摇,我现在就去和他说清楚。我想了一圈,你是唯一一个不会劝我的人,毕竟你那么讨厌骆承瀚。」
我一时之间居然无法反驳。
她说得对,我不会劝她。
但她也说错了,我不会劝她的理由,不是因为我看不惯骆承瀚。
我叹了口气:「容小姐,你有没有想过,既然你还需要有人陪你,那么是不是你的心里其实是不想断掉的呢?」
容珍没有说话,片刻后才很轻地说:「我不想喜欢他了。」
她一定是因为感冒和宿醉,才会这样不清醒地对我吐露心声。我心知肚明在这一刻,她面对任何一个倾听者都会不自觉地用委屈而低落的语气,可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心脏被人狠狠地刺了一下,我自认为早已百炼成钢,心如止水,却依旧在这一刻疼得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容珍。
她忽然问我:「谢昭南,你们是不是一直都知道骆承瀚一丁点都不喜欢我?」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即使我内心很清楚,在一段很漫长的时光里,我都在希望骆承瀚能好好爱她。
可我还是什么都不能说,我只是面不改色地继续了那个重复了无数次的谎言:「你们之间的事情,我并不关心,又怎么会清楚呢,容小姐?」
她好像也并不意外这个回答,或者说,她从未期待过我的回答,刚刚那个问题都是冲动之下的产物:「你说得对。」容珍顿了顿,换了个语气,「我已经和我父亲说过了瑞林的事情,他说想和你谈谈,你今天下午两点有空吗?」
「当然,」我从善如流,「容总定地点吧,在哪里比较方便?」
「……我家,」容珍兴致不高,「你来不来?」
我礼貌地说好,在挂断电话之前,还是忍不住关怀了一句:「这两天安城转凉,容小姐既然感冒了就不要出去乱跑了,注意身体。」
容珍心不在焉地答应了,顿了顿,仿佛很客套地也回复了我一句:「你也是。」
她大概已经不记得昨晚醉酒后那一段有些荒唐的对话了。
但我没什么反应,看了眼钟表,决定先去吃个饭,再前往明珠帝苑。
我原本想自己做碗炒饭草草解决,结果楼下门铃一响,程天翔跑来蹭饭了。看见他那副顾左右而言他的八卦样子我就一阵头皮发麻,于是直接扭过他的脸:「中午出去吃。」
程天翔:「真的吗哥!你上次不是说在那个新开的旋转餐厅办了卡吗?咱去吧!」
我似笑非笑,慢悠悠地补充道:「……你请客。」
程天翔:「……」
我说:「你不是想听八卦吗?一顿饭钱都不肯付?」
于是程天翔露出一副壮士断腕的悲壮表情,大出血地带我去了一家三星米其林餐厅——只是刚踏进餐厅,我就停下了步伐,眼神定定地看向大厅左侧的一个桌子。
「谢哥,这家可贵了……」程天翔原本还在滔滔不绝,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之后也沉默了,摸了摸鼻子,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很小声地说,「这是衰神吗?怎么又遇见了?」
我淡淡地说:「谁知道呢。」
普世角度上来说,我是一个很难生气的人,或者可以换个说法,能让我在意到愿意付诸愤怒这种情绪的事情非常少,而这个世界上,就恰好有一个人,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戳到我的雷点。
此时此刻,那个人正闲散地坐在桌边,素日不苟言笑的面容上噙着一丝罕见的温柔,指尖堪称轻佻地捋起坐在他身侧的女人的长发——那一头乌黑柔顺、瀑布般的,仿若淌着流光的长发上,正斜斜插着一朵流光溢彩的白玫瑰,花蕊是细碎的钻石,花瓣镶嵌了圆润的珍珠,越发精致。
他凑近了女人,应该是在说什么,姿态亲昵到仿佛是在接吻。
「卧槽,」程天翔目瞪口呆,甚至忍不住爆了粗口,「骆承瀚真不怕容家干他啊?」
「听说最近一次董事会,骆承瀚的股份已经超过他爹了,」我面无表情,「看来他这几年搜集散户股权的计划到了收网阶段,已经不用顾忌家族了。」
「可他……」程天翔一脸纠结,欲言又止,「虽然容大小姐不太好相处,但对他好这点确实没得说,他当继承人阶段拿的那么多项目不都是大小姐帮的忙吗……他就这么过河拆桥啊?」
我没说话,径直走了过去。
「哥?哥?」程天翔大呼小叫着跟了上来,「别冲动啊你!」
「骆承瀚,」我停在骆承瀚面前,不咸不淡地和他打了个招呼,「好巧。」
他不悦地抬起头,身侧的女生也望向我。
确实是一副唇红齿白的好相貌,眉眼清丽,肤色晶莹,容色如花树堆雪,抬眼看来的时候有一种出尘脱俗般的温柔,略带一点惊慌只是显得楚楚动人。
她稍微推了推骆承瀚,很小声地喊他:「承瀚……」
我知道她的存在——骆家最近合作的一个小公司的老总女儿,宁曦。
「谢昭南,」骆承瀚表情冷漠,安抚般摸了摸宁曦的头发,「什么事?」
我勾起一个不带情绪的微笑:「骆总好兴致,未婚妻还卧病在床,就出来享受生活了。」
他冷笑一声:「你怎么知道容珍卧病在床?她告诉你的?」他的表情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站在全知视角的蔑视,嘲讽而得意。
我没说话,突兀地,某些不好的猜测充斥脑海,严丝合缝地对上了今天和容珍对话的某些细节。我听见了身后的门铃响起,随之而来的,就是程天翔倒吸了一口凉气的声音。
「我约了她见面,」骆承瀚的食指叩了叩桌面,「没事的话,不需要我送客了吧?」
果然。
骆承瀚,你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
怒火和惶恐几乎是一瞬间涌上心头,在迸发之前,我闭了闭眼睛,对程天翔说:「我们走。」
「走?」程天翔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转过身,径直拉过刚打开大门的容珍的手腕,非常自然而行云流水地拉走了她。
「你——」被拽着往外走的容珍表情愕然,看到是我之后茫然了几秒,然后皱着眉问道,「谢昭南?你怎么在这里?」
「容总喊我来的,」我面不改色,松开了握住她的手,「容小姐,回家喝粥吧。」
「我爸怎么可能喊你……算了,」容珍侧头咳嗽了两声,又很快转过头,明显是耐着性子和我讲道理,「骆承瀚找我过来拿东西,我正好和他说清楚……」
「那你来得不是时候,」我漫不经心地胡编乱造,「骆承瀚叫了个鸭在陪他。」
「鸭?」容珍漂亮的眼睛瞪大了,「骆承瀚?」
程天翔也是一副被呛到的表情,但很快,他就明白了我的意思,连连跟着点头,「对,没错,是鸭,一看就知道,可母了。」
「你骗我吧,」容珍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转头就继续要往餐厅走,只是走了两步,她忽然又停了下来,抿着唇问我,「谢昭南,你老实告诉我,看到了什么?」
天气预报说,今天要下雨。
我垂下眼:「容小姐,是什么很重要吗?」
和她对视的这几秒内,我恍惚间,仿佛看见了过去的无数个瞬间,骄傲的、喜悦的、不忿的、平静的,以及她偶尔看向骆承瀚时,眸中星星点点的爱慕。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样明亮的光芒,一颗一颗黯淡下去,最后就像现在这样,浓如黑夜的情绪淹没了几近所有的星星,眼前蒙着一层浅淡的灰雾,就好像是现在的天气,要下雨了。
「我知道了,」她好像沉默下来,「走吧。」
程天翔傻傻的:「去哪?」
「你们不让我进去,」容珍理所当然地看向他,「我的午饭泡汤了,你们就得负责。」
程天翔:「???」
他以求助的目光看向我,我却率先移开视线,为容珍打开了后座的车门,然后坐在驾驶座上问她:「想吃哪家?感冒了清淡点吧。」
容珍恹恹地看向窗外:「嗯。」
「一品轩?」
「摆盘不好看,不吃。」
「山海阁?」
「不想吃鱼。」
「名素坊?」
「装修太丑。」
「鲜楼?」
「不好吃。」
一问一答结束了几轮,容小姐的挑剔明显令程天翔接受不能,他忍不住吐槽:「大小姐,你是天上只喝露水的仙女吗?」
容珍不说话,我想了想:「我家就在附近,我帮你做,行不行?」
程天翔瞪着眼睛:「谢哥!你怎么了!你怎么这么好说话!」
这个回答好像勉强让容珍满意了,她偏头看我:「不好吃怎么办?」
「先试试,不行全丢给程天翔,」我面不改色,「他能吃。」
容珍困倦地闭上眼:「好。」
程天翔:「?」
眼见他还要悲愤地哭诉,我给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睡了,别吵。」
程天翔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木然地看着我,眼神越来越惊悚,到最后,几乎变成了一种恍然。
(四)
我给容珍煮粥的时候,程天翔就在我旁边瞎转悠。
我看了一眼时间:「想问什么就问。」
「哥,说真的,我觉得不太对劲啊,」程天翔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不是,你不会……对大小姐有点意思吧?」
我没说话。
「要么就是你看骆承瀚不顺眼,想撬他墙角?」程天翔猜测道,「也不对啊,这撬墙脚有点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意思了……」
锅里的粥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袅袅白雾包裹了一小片空间,而我隔着雾气,很淡地笑了一声:「哪有伤敌一万。」
「也是,骆承瀚根本就不在意大小姐,」程天翔回味了半天才醒过神来,毛骨悚然地看向我,「谢哥,你这就是承认了吧?」
「也没有自损八千,」我把粥盛在瓷碗里,给容珍端了上去,「走了。」
「诶,啥意思啊——」
程天翔在我身后大呼小叫,我没有理会他,敲了敲客房的门。
容珍坐在椅子上,长发披肩,清瘦的肩膀上披了一件薄薄的绒毯,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的落地窗。
「不是要你躺床上休息吗,」我把粥放到她面前,「容小姐在看什么?」
「那个秋千,是哪里买的?」容珍指了指落地窗外的花园。那一片花团锦簇中,架着一个白色原木的小秋千。
「怎么?」我神色有些古怪,「容小姐要是喜欢,我可以……」
「不是,」她皱了皱眉,「我是觉得很丑,你是不是上当受骗了?」
我:「……」
我刚想转移话题,容珍就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看着挺顺眼的。」
我:「是吗,那真是它的荣幸。」
「这是什么粥?」容珍没再多说,只是低头看那碗热气腾腾的白粥,「看起来什么都没有。」
「确实什么都没有,」我说,「感觉容小姐也没什么食欲。」
她没再说话,舀起一勺吞入口中:「甜的。」
「给你加了点白糖,」我说,「还有腌萝卜,给你夹两块?」
「腌萝卜……」这种食物容珍显然很少接触,她茫然了一会,就很矜持地点了点头,「可以。」
她很安静地一口一口喝完了粥,我就坐在她对面,出神地看着落地窗。
很久很久以前,在我搭建那个小秋千之前,我看过一篇日记。
小小的少女矜傲地在全班同学面前念着那篇《我的花园》,她说她喜欢公主的城堡,希望自己以后能有一大片玫瑰园,养几只小兔子,音乐喷泉叮咚作响,而纯白的秋千上,葡萄的藤蔓缠绕盛放,仰起头,能看见小巧的鸟嬉戏打闹。
可我无论是年少还是现在,总是在这些地方无能为力。
我种不好玫瑰,养不好兔子,葡萄还没长好都全被麻雀啄食了,买不起音乐喷泉,唯一可以搭建的小秋千,孤零零地在荒凉的小花园里,我和来帮忙的爷爷一同叹气,我问他我能不能邀请小公主过来玩,他拍拍我的肩膀,还没说话,我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算了。
在之后的很多年,我都是这样豁达地告诉自己的。
算了。
我收回目光,问容珍:「要不要睡一觉?」
她迟疑片刻:「那我定个一点半的闹钟。」
「不用,你睡吧,」我端着碗站起身,「等我回来再送你走,或者容小姐有需要的话,我把司机的联系方式给你。」
「谢昭南。」走出房门之前,她叫了我的名字。
我转过头,看着容珍。
她的眼眸里好似还带着一丝困惑,仰着脸,哪怕面色苍白,依旧遮不住容貌的明艳秾丽。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半晌才说:「谢谢你。」
我对她微笑道:「不用谢,你已经支付了报酬。」
下楼之后,我看见程天翔还坐在桌边发呆。
「哥,我刚刚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他见我下来,忽然很严肃地说,「你说实话吧,你是不是对容小姐蓄谋已久。」
「不是,」我给我和他炒了饭,一边吃一边淡淡地说,「你想太多。」
我对容珍,称不上蓄谋已久。
我没有为她深夜辗转难眠,也从未因此黯然神伤,没有强行夺取的想法,她于我而言甚至不能算是深重的执念,最多……算是高塔上的月亮。
「那我就搞不懂了,」程天翔挠挠头,「我刚刚想了下,感觉谢哥你之前对大小姐好像是有点不一样,虽然也没有很明显……」
「程天翔,」我说,「她是骆承瀚的未婚妻。」
「那骆承瀚哪有你好啊,而且骆承瀚对大小姐根本不好,刚刚还带着一姑娘想气她,就是一渣男,」程天翔不以为然,「我觉着……」
「那又怎么样呢,」我打断他,「程天翔,容珍喜欢的是骆承瀚,她是个头脑清醒的成年人,这是她的选择,我如果真的表现出什么,只会让她困扰。」
「那,」程天翔一愣,随即露出有点茫然的表情,「对哦,大小姐作为骆承瀚的未婚妻不是一向对你不假辞色的吗,哥你是受虐狂吗?到底是为什么喜欢大小姐啊?」
我没说话,过了很久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是,为什么会喜欢容珍?
我和骆承瀚虽然彼此看不顺眼,但大概也算是有孽缘,从小到大都恰好分在一个班。下课的时候我会看见容珍来找他,打篮球的时候会看见容珍为他加油,那么矜持的人蹦蹦跳跳喊他的名字,直到双颊泛红,气喘吁吁。
更早的时候,他们没有签订婚约的时候,那天有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我走到校门口,身侧那一辆车的车门忽然打开了。
容珍打着伞下来,问我有没有看见骆承瀚。
我说,他下午好像就回家了。
容珍哼了一声,大概是因为骆承瀚没有在离开之前告诉她。
她转身又要上车,却犹豫了一下,又转过头,把手上的伞递给了我。
我垂眼看她,雨水顺着我半湿的头发,贴着眼睫和下颌滴滴坠落,她在喧闹的鸣笛和蒙着一层灰霾的风景中生动而鲜妍,眼眸黑白分明,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有一种与此刻格格不入的明净。
我想说不用,她却像是等得不耐烦了,不由分说把伞塞给我,就匆忙地上了车。
还有很多类似的瞬间。
我站在她对面,远处,角落,看着阳光下灼目灿烂的少女,对另一个人露出倾慕的目光,毫不吝啬自己的青睐。
尽管她从来不为我停留。
我说:「大概是因为,容珍像月亮。」
那不是我的月亮,但有一刻月光确实照在了我的身上。
程天翔似懂非懂,半天才一拍桌子:「所以你现在喊大小姐来家里喝粥,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我端起碗:「冲动。」
「你又不是冲动的人……」
「但人总有冲动的时候。」我看了眼手表,「我要走了,你和我一起出去吧。」
开往容家的路上,程天翔思考着:「我都没看见你冲动过,能让你冲动的得是什么啊?」
我没有回答他。
我见容珍哭过三次。
她是个很不喜欢流泪的人,又要强又傲慢,不高兴了也只会皱着眉反击。
看见她第一次哭的时候,我干了一件蠢事。
看见她第二次哭的时候,我又干了一件蠢事。
看见她第三次哭的时候,我做了一个从前我最不屑的决定。
在我干第一件蠢事的时候,我就清晰地知道,她的眼泪是我不能避免的例外。
程天翔被我中途放下,到达容家后,我在管家的指引下来到了会客厅。
容珍的父亲坐在沙发上不紧不慢地斟茶,见我来了,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小谢。」
容家向来人丁不旺,三代单传,到了容之胜这一辈,只生了一个独女,容珍。
容之胜是商场大鳄,妻子陈楠也是显贵之家的小姐,两人成婚多年依旧感情很好,将唯一的女儿溺爱到了骨子里。
容珍,是他们二人宠在掌心的明珠,也是整个容家的珍宝。
陈楠性格颇为强势,容之胜却温文尔雅,很有儒商风范。
和我聊了一轮近期谢氏的情况后,容之胜又问起我关乎瑞林的后续计划,我侃侃而谈,他的面容上逐渐浮现了赞同之色,不时点点头。
「我听珍珍说了,这个项目要给你。我原先想着会不会有点儿戏,今天看来,就算她不和我交代,这个项目最后估计也是你们晨辉的,」容之胜笑呵呵地说,「小谢,干得不错。」
我闻言,谦逊地回他:「容总谬赞了。」
「当年谢家那么大的危机,结果还是你一个年轻人给扛起来的,」容之胜叹口气,话锋一转,「这些年我看着,也许我当年的判断是有些武断了,真的出了错。」
我有些疑惑:「您是说?」
「我们这些家族的孩子,从小也算一起长大,珍珍一路顺风顺水,有点被惯坏了,同龄的男孩也有些被溺爱了,我就觉得不行。我总想着要挑一个品行好的,能帮她守住容家的男孩,」他端起茶杯,「一路看来,骆家的骆承瀚确实是最为品学兼优,看着也稳重踏实,后来我和骆家商议好了,见两个孩子都不反对,才让他们订了婚。」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还在思考该怎么回复的时候,容叔叔就看向了我,意味深长地问道:「小谢,你觉得呢?」
我觉得?
谁不知道我和骆承瀚关系最差,他问我这个,是想听到什么回答?
最后,我只是委婉地说:「容总做的决定,肯定都是为容小姐考虑的。」
「你不用和我打马虎眼,有些事,珍珍看不出来,但我毕竟活了这么多年,」他微笑地看着我,终于进入了正题,「珍珍说想退婚,我想知道,这中间有几分是由你推动的?」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兴师问罪,语气却很温和。
我的心脏加快了跳动,看着他,半晌笑了笑:「容总,我要是说一分都没有,您信吗?」
他缓缓收敛了表情,室内弥漫着异样的沉默。
我却没有避让,依然直视着他。
「确实是看走眼了啊。」他忽然也笑了起来,站起身走到窗前,「我的女儿在外面受了委屈,珍珍不和我说,我也不方便和小辈计较。」
「但是——」他顿了顿,「我决不允许珍珍跌倒第二次,小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容总请放心,」我同样站起身,「容小姐踩过的坑,我也会负责填平。」
他忍不住笑了:「你是我这么多年见过,胆子最大的年轻人。」
我轻描淡写道:「我的荣幸。」
关门的时候,我还觉得有些恍惚。
手机响了起来,我看了眼号码,接通后,听到了容珍的声音。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她像是在抱怨:「我都睡了一觉醒了,也不知道该干嘛。」
我说:「要不在我家随便逛逛?我马上回去。」
「噢——」她拖长了尾音,半晌后好像有些不自然,「我爸没为难你吧?」
我忍不住笑了:「容小姐是在……」
关心我吗?
这四个字我到底没说出口,只是轻轻咳嗽两声,转了话题:「容总很好说话,多谢容小姐的慷慨馈赠。」
「那当然,」她像是放松了下来,语气又骄傲起来,「我答应的事情,才不会做不到。」
「是,」我以开玩笑的语调说,「所以,作为回报,接下来的几天,直到容小姐痊愈,我都接受你的调遣。」
容珍沉默几秒,再开口的时候,语气还有点不确定,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你还挺……懂事的?」
我也沉默几秒:「你是在夸我?」
「嗯,」容珍好像很迅速地接受了这个设定,非常自然地说,「那我要吃百味斋的绿豆糕。」
百味斋日常排队就要排两小时,我卡了几秒,有些哭笑不得:「你这是故意想折腾我还是真想吃?」
「算了,不吃绿豆糕了,」容珍没理我,自顾自改了主意,「你粥煮得还行,饭应该做得不错,你回来给我做饭吧。」
我很好脾气地回答她:「行。」
她喊我的名字:「谢昭南。」
「嗯?」
容珍口吻满意,为我下了结论:「你人确实不错。」
「谢谢容小姐的夸奖,」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她,「不胜荣幸。」
(五)
容珍的感冒并不算严重,就像我答应她的那样,这几天我都在任她「调遣」。
其实也就是做饭给她吃。
也不知道堂堂容大小姐为什么放着家里的山珍海味不吃,天天跑到我家点些家常小菜——偶尔还只能喝白粥。
我能感觉到她好像在躲避什么,但容珍大概是不会承认这种事的,她表现得毫无异状,还会在斗地主把程天翔打得落花流水的时候鄙夷他太菜。
程天翔不服:「你和谢哥联手,我怎么打得过!」
容珍头上还绑着压刘海的夹片,闻言扬了扬下巴:「要合理利用资源,你懂不懂?」
程天翔一脸惊悚:「大小姐,你已经把谢哥当成你的资源了啊?」
容珍想了想:「你可以这么理解。」
程天翔一脸麻木地看着我:「谢哥,你这都不反驳的吗?」
我似笑非笑地举起手指:「三千万。」
程天翔:「什么三千万?」
「三千万,代价是成为容小姐的资源,」我为容珍倒水,慢条斯理地问他,「换你你干不干?」
程天翔:「……」
他马上转过头,对容珍情真意切地推销自己:「大小姐,我也可以是资源,我还是可回收资源,能多次使用的那种……」
容珍以挑剔的目光看了看他,然后摇头。
程天翔悲愤欲绝:「为什么谢哥可以,我不可以?」
「你斗地主没有谢昭南厉害,」容珍说,「而且你还不会做饭,谢昭南会做饭。」
我从容颔首:「多谢容小姐赏识。」
程天翔只能无语凝噎。
不仅如此,容珍在我们家收获颇多。她学会了桌游、手游、麻将等多种娱乐,偶尔跟我和程天翔三排,玩射手把对面杀得溃不成军,玩「瑶」的程天翔作为挂件,只能大喊 666。
她的感冒好得很快,却好像自己遗忘了这件事,依旧每天若无其事地来我家,找我要热水喝板蓝根。
她伸手的态度太过理所当然,我只能十分客气地提醒她:「容小姐,药这种东西,只有生病的人才需要。」
脸颊红润的容珍面不改色:「我还在生病。」
我:「……」
我无奈地看着她:「你是把我们家当疗养院了,提前过来养老了吗?」
容珍也并不生气,沉默半晌:「我不想走。」
我大概明白她为什么不想走,可我印象中的容珍从来都不是喜欢逃避的人,她遇到什么事都有绝不服输的骄傲,就像是身披铠甲的公主。
从不低头的公主摘下了皇冠和宝剑,藏在了我的城堡里,掩藏着郁郁寡欢的心情。
我望着她,叹口气:「……但我可能要工作了。」
陪她游手好闲这大半个月,我的助理已经快把我电话打烂了。毕竟程天翔是闲散富二代,我却背负着赚钱养家的重任。
「噢,」容珍垂下眼,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谢昭南,好像只有你这里,才见不到和骆承瀚相关的东西。」
那当然,如非必要,骆承瀚和我绝对不会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可容珍和骆承瀚,从前朝夕相处,两人的共同好友一大堆,通常认识容珍的也认识骆承瀚,她刷个朋友圈都能看见骆承瀚的影子。
「安城不大,」我给她倒了热牛奶,「容小姐,你不是都要退婚了,何必这么怕他?」
「我不是怕!」提到这个词,容珍立马不服地抬起头,「我就是不想看见他!」
「我也一样,」我淡定地说,「但如果真的见到了,我一定会特意到他面前走一圈的。」
因为我不舒服,骆承瀚也别想舒服。
容珍看上去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生气的事情,狠狠灌了一口牛奶:「尤其他还天天带着那个小曦……」
「你被他气到了吗?」我注视着她,观察她的表情。
「不至于,」她好像愣了一下,随即又淡淡地说,「原先我又以为他是故意气我的,还在想这也太没品了,后来发现他大概是真的喜欢那个女孩,不管有几分真心,起码我是没见过他对其他的人这样。」
容珍很浅地勾了一下唇角,像是在自嘲:「反正他不会对我这样。」
「所以容小姐就躲着他们走吗?」我说,「和我想的有些不一样。」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想让我看看,他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容珍捋了捋头发,垂下眼,「他早就想退婚了,只是我不愿意,所以他在逼我。」
骆承瀚是骆家最优秀的继承人,不久前在公司站稳了脚跟。他迫不及待要脱离家族带给他的束缚——第一个,就是他曾经应下的婚约。
容珍和骆承瀚并没有进行正式的订婚仪式,说是订婚,其实只是在他们成年前的口头协议——而且这件事原本就只有圈内人清楚,并没有公之于众。
原本的仪式定在今年十二月,但容家和骆家已经在私下商量取消这桩婚约,所以也并未为两家的股份带来什么影响。
这个时间节点,被骆承瀚卡得刚刚好。
「容小姐,如果你实在不愿意退婚,」我说,「虽然我讨厌他,但我得承认,骆承瀚不至于人品低劣到婚后还在外出轨。」
「没必要,」容珍抬起头,冷哼一声,「这也太难看了,我才不要做言情小说里阻人姻缘的恶毒女配。」
「而且,」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慢慢地低下头,安静地伏在了桌上,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天鹅,「其实这么多年,他始终不承认我们的关系,现在他还找到了自己的真爱。虽然我觉得这件事算得上出轨,起码是恶心到我了,但那么多人看在眼里,好像也没说他什么,我就在想,可能是我错了。」
「我那时候明明知道他可能不那么愿意,但我看见他答应了,我就……」
我阻止了容珍要继续说的话。
「容小姐,」就像是被某种情绪蛊惑,我控制不住地伸出手,轻轻地压上她的发顶,「你没有错。」
她像是困惑般侧过脸看我,却没有挣脱我的掌心。而我迟疑片刻,很轻地顺了顺她的长发,柔下声音:「你没有错。」
她问我:「你真的是这样觉得的吗?」
我坚定地说:「真的。」
「我是不是不该喜欢他,」她的声音很轻,「其实我以前也没有那么喜欢他,我就是觉得他很厉害,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而且对每个人都很耐心,很冷静,好像什么事都难不倒他。」
的确,骆承瀚年年拿年级第一的时候我正在程天翔的帮助下翻墙逃课,去网吧帮人代练挣我的创业基金。
「容小姐,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错的,」我也轻声说,「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对某个人付出感情这件事没有该不该的说法,无法控制的东西,你不能质疑自己。」
「是吗?」容珍沉默几秒,问我。
我再次肯定地告诉她:「是。」
「我就想知道怎么会有人像机器人一样,做什么事都能拿第一,」她垂下眼睫,「而且他对我和其他人也没什么不一样,不会故意讨好我,也不会在背后说我坏话,我看得出来,他没有把我当成什么脾气差的大小姐,就是当一个普通的同学。」
「嗯,」我认真地听着,单纯地提出我的疑问,「我也没有把你当脾气不好的大小姐,你为什么不注意我?」
「我记得你,」似乎是被我打断了思绪,容珍白了我一眼,「你理综经常第一,比骆承瀚还高,可惜综合排名根本不行,有一次理综两百九,然后语文零分,全校闻名。」
我想了想,好像还真有这回事,我那次是为了什么来着?
容珍说:「但你根本也不关注我吧,我那次在办公室看到你,你班主任在骂你,你笑嘻嘻地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转头看了我一眼,又跟看陌生人一样转回去了……」
终于想起那次是为了什么的我陷入了沉默。
「所以我一直很好奇,」她认真地看着我,「你当时是不是真的和骆承瀚说的一样,被富婆包养了?」
我:「……」
骆承瀚这人是真的狗啊。
「没有,」我解释,「我那次是接了个外快,帮一个女生做个游戏里的小插件。」
——当时很快就是容珍的生日了,我想攒钱给她买礼物,所以在办公室看到她的时候,我因为觉得被老师批评丢脸不好意思,只能装作不认识她。
「我们明明是一个院子长大的,」她说着又瞪着我,「程天翔每次见到我都绕着走,你也装作不认识我。」
我深感冤枉:「我什么时候——你还注意这种事?」
「我以为你……」她好像想说什么,最后却没说,只是换了个话题,「而且,我怎么没有关注你了?虽然你和骆承瀚关系不好,但看到你篮球赛赢了被高年级的教训,我不也去帮忙了吗?」
我:「……你不是来帮骆承瀚的吗?」
「我是听说你也在才去的,」她理所当然地说,「骆承瀚又不喜欢我出头,我干什么帮他?」
我有些愣了,居然想不起来她当时出现的画面。
「结果骆承瀚直接把我拉走了,」容珍说,「你还看都不看我一眼,我都觉得你忘记我了。」
我怎么会知道——
恍惚间,梦境中若隐若现的画面仿佛被撕开雾气,某些我从未注意的细节,被乍亮天光映出了些许端倪。
那一年夏天,我被拽着领子推到楼梯口的时候,被误伤的骆承瀚正在告诫他们不要过分,自己是骆家的人。
高年级的男生打算放骆承瀚走,而我习以为常地扯了扯唇角,甚至已经开始放空大脑,思考着晚上吃什么。
我父母因故双亡后的那两年,家道中落,公司动荡,房子用来抵债,我被迫搬出了大院。早已出国休养的爷爷不得不回来主持局势,我的生活一落千丈,依旧愿意和我一起玩的,只有程天翔。
墙倒众人推,从那以后,就有许多人出来嘲讽我,我逼迫自己对这些不以为然,总是表现得满不在乎。
那些高年级的男生是哪个家族的少爷派来的我不得而知,但那一次,在他们的拳头都落在我身上之前,漂亮到夺目的少女忽然出现了。
她傲慢地踢在他们腿上,疾言厉色地警告他们滚蛋。
其实我是想笑的,可我憋住了。
我偏着头没有看她,心想,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哪怕我已经搬出了院子,上学时为了生活去网吧陪玩,再也无法和骆承瀚争个第一第二,小公主还是那个小公主,骄傲又勇敢,对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男生照样横眉冷眼。
只是很可惜,我的花园什么都没有,没有办法邀请她。
于是她被骆承瀚拉走的那一刻,她的背挺得很直,娇艳的玫瑰怒放在乌黑的发间,我抬起眼看她,与她落在我身上的视线将将擦过。
她在看我,我在想着自己家里那个装不了小公主的荒凉花园,一次都没有抬头;她走之后,我看了她的背影很久很久,可她以为我不记得她了,一次也没有回头。
我们的目光始终没有交汇。
——原来是这样。
「我还特意警告了他们,」容珍看着我,「后来不是再也没有人找你麻烦了吗?」
……原来是这样。
「我从小到大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也没有什么想要的,一直追着骆承瀚,可能也是不甘心吧。」容珍没有注意到我的神色,小声嘀咕着,「还有你,我看你没带伞给你送伞,怕你不接受还只能假装是给骆承瀚的。我第一次做好事不留名,明明你不认识我我还挺气……」
我努力调整好语气,佯装从容地问她:「容小姐这样周全地考虑,是因为我家里出的事吗?」
她顿了顿,承认得很爽快:「我听我爸说了你家的事,虽然也没有和你很熟,但是你好歹也是我小时候的玩伴,我想帮你——」
容珍罕见地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我听骆承瀚说你自尊很强,我又不是很会交朋友,可能是青春期想得比较多,反正我怕你觉得我是在可怜你,而且说不定你装不认识我是因为私底下也很讨厌我,就只能迂回一点……」
她说着说着,又瞪了我一眼,很凶地说:「你那时候是不是讨厌我?」
听起来像是询问,容珍的脸上却写满了「敢说讨厌你就完蛋了」的威胁。
我默不作声地垂眼看着她,目光控制不住地温柔下来。
十六岁的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看向我。
十六岁的我可以笑嘻嘻地面对老师的叹息,却在她无意闯入办公室的时候狼狈到无地自容。
十六岁的我站在她递来的伞下,周遭雨幕连绵,鸣笛声不断,我却把这一幕私定为时间可以终结的唯一浪漫。
原来,在你那个荒唐又灰暗的少年时期,在你对世界的大多数人都报以毫无期待的漠视的时候,你的月亮,在生涩笨拙地维护你可怜兮兮的自尊。
她从来不是我的月亮,她曾经照在我的身上。
她曾经,单独地,温柔地,别扭地照在了我身上。
「容珍,」我第一次喊了她的名字,很认真地说,「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
你是我少年时期的月亮,你是我心中高塔上的公主,是盛放在他人园中的玫瑰。
我曾经甚至只敢在水中凝视你的倒影。
她依旧保持着趴伏在桌上的姿势,侧脸贴着白皙的小臂,浅栗色的卷发有一绺落在我的掌心,呆呆地看着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几秒,无限地拉长在阳光透过的落地窗边。
她忽然坐直了身子,单手捂着半张脸,侧过头不看我,声音虽然听起来没有异状,却在刚开始莫名结巴了一下:「最、最好是这样,不准骗我。」
她的耳朵很白,此时在阳光下逐渐变红,藏在她的长发间,比那一朵过去的玫瑰还要娇艳。
我看了几秒,移开目光,声音也有点发涩:「我怎么敢欺骗容小姐?」
「……哦。」
半晌,她干巴巴地回应我:「你还挺懂事的。」
(六)
也许是我和她的谈心起了效果,容珍不再假借感冒的理由躲在我家里了。
容家和骆家的婚约正式解除,在圈里还引发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波,但很快就被压下去了。
容珍回家后,我再次投身了忙碌的工作。
因为瑞林的项目,我和容家的合作多了起来,偶尔也能见到容珍。她在饭局上依旧优雅从容,只是有时候也会在微信上向我抱怨这家的饭可真难吃。
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仿佛彻底走出了阴影,只是绝口不在我的面前提骆承瀚。
程天翔偶尔还会怀念容珍,问我大小姐什么时候再来我家玩,他想要大小姐带着上分。
我问他:「难道我不能带着你上分吗?」
「你从来不让我玩『瑶』,」程天翔哀怨地看着我,「你只喜欢『颇颇』和『牛牛』,你就是冷酷无情的分奴,哪有大小姐好。大小姐不仅让我玩软辅,还会帮我的『蔡文姬』打蓝。」
我无语片刻,用一种微妙的目光打量着他:「程天翔,你这是彻底倒戈了?」
「什么叫倒戈,」程天翔振振有词,「她以后可能是我嫂子,哥,你应该端正你的思想。」
我敷衍他:「我先去工作了。」
并非不想靠近,事实上从我第三次看到她哭的时候,我就已经快要克制不住自己了。只是,她刚退婚,骆承瀚一个大男人可以不要脸,也没那么多流言蜚语,容珍却不一样。
我可以不在乎自己,却不能不在乎她的名声。
——直到宁曦找上我的时候,我还一直保有这样冷静的考虑。
十二月,天气转凉,今天是周六,天空还飘起了绵绵雨丝。
被合作对象森象的副总宁晟约出来喝咖啡的时候,容珍刚好发了一条朋友圈。
一张海的照片,拍得很好看。
我没多在意,还当是她的新壁纸,点了个赞就关上了手机。
虽然雨天不想出门,但宁晟约的咖啡厅就在我家门口不远的地方,我没有拒绝,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出了门。
但咖啡厅里没有宁晟的身影,只有宁曦。
看到她时我有些惊讶,原本只当是巧合,她却叫住了我:「谢先生。」
我扬了扬眉,站在不远处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宁曦一改那天在骆承瀚身边的楚楚可怜,没有什么表情地看着我:「请不要介意,是我借着我堂哥的名头约你出来的,因为我没有谢先生的联系方式,而且,如果是我自己的话,谢先生大概不会理会我的邀请吧。」
我自认和她没什么交集,见她说了一堆,只是露出一个没什么情绪的微笑:「宁小姐这么大费周章把我约出来,如果只是为了告诉我森象是个不太有诚信的合作对象,那目的已经达成了。」
「你误会了,」她不紧不慢地说,「这件事和我堂哥无关,是我拿他的手机偷偷发的消息。」
顿了顿,宁曦又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些关于容小姐的事情。」
我顿住要离开的步伐,转过头,收敛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宁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宁曦并不避让,「谢先生请坐。」
我思忖半晌,还是坐在了她对面。
「虽然没什么资格,但我还是想对容小姐说一声抱歉,」宁曦说,「我并不想抢走她的未婚夫,原本也没有插足他们感情的意思。」
我没有说话。
「我知道谢先生应该也不想听这些,」宁曦露出一个有些嘲讽的笑容,「我和骆总要订婚了,就在十二月八日,明天会陆续发出邀请函。」
我定定地看着她,感觉脑袋轰隆作响:「什么意思?」
「我知道,十二月八日是容小姐的生日,也是他们原定的订婚仪式,」宁曦面无表情,「我甚至知道之前这场订婚仪式就在筹备中,区别只在于,容小姐换成了我。」
「骆承瀚不是喜欢你吗,」我感觉素日以来的冷静几乎要在这一刻化成飞灰,「你自己不觉得这是一种侮辱?」
「喜欢?」宁曦有些疑惑地看着我,片刻后轻轻一笑,「这种东西,我只在谢先生这里看见过……那一次骆总特意带着我要去见容小姐,和我说他想要容小姐主动找他退婚,这样对我们伤害最小……也是那一次,谢先生你把容小姐带走了对吧?」
我打开了手机,开始给容珍打电话。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再打。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我们这种家族里长大的,哪能谈得上什么喜欢?」宁曦没有看我,只是漠然地扯掉了头顶的白玫瑰,「我只不过是被家里当高级小姐养大,送给骆总的礼物而已。」
她看着手心里那朵璀璨夺目的玫瑰:「说到底,骆总喜欢的只是我的顺从和弱小,这提醒着他他已经不受牵制,成为了可以自己掌控自己人生的成功者。容小姐喜欢玫瑰,所以他连送我的发夹都要选白色的玫瑰;容小姐的生日在十二月八日,他就偏要在那一天订婚;容小姐今天下午来找他,他就一定要告诉容小姐,我和他要在哪一天订婚。」
我翻到和容珍早上的聊天记录。
容珍:今天要做一件比较重要的事。
我:自己一个人?
容珍:当然。
我:什么事,容小姐可以告诉我吗?
容珍:晚上告诉你。
我:好,我洗耳恭听。
她发来一条语音,还是十分理直气壮:「我要点菜。」
我十分配合地回答:「行,那我下午来接你。」
她还说:「喊上程天翔,我最近练了『公孙离』。」
我恳切地问她:「让程天翔去对抗路玩『项羽』,我可以做国服『公孙离』的『瑶瑶公主』吗?」
容珍很明显被我取悦了,非常矜持地说可以。
窗外的雨下大了。
我不明白,骆承瀚就这样厌恶过去的自己?厌恶到要把自己的不满发泄到容珍身上,要以这种恶心的方式来对待容珍?
他难道不记得,是谁一手帮他坐稳了继承人的位置,是谁毫无理由地袒护他,是谁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他的事情,甚至如了他的意主动退婚?
我的疑问注定得不到解释,我只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无法接通」中久违地手足无措。
不能再等下去了。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给宁曦写了一张便签,「我欠你个人情,需要帮忙可以打这个电话,我朋友叫程天翔,他会帮你。」
「我听骆总说……」宁曦还是没有看我,「容小姐每一年生日都想去北岛看海,他每次都拒绝了。」
她的声音低低的:「我查过了……今晚只有一班去北海的飞机。」
我已经冲出了咖啡厅。
开车赶往飞机场的时候,我恍惚间想,天气预报没有说今天会下暴雨,可我还是准备了一把伞,因为我知道,容珍没有随身带伞的习惯。
她每次出门都是家里接送,从来没有可能会淋雨的担忧,大小姐不在意这样的细节,也会满不在乎地把自己的伞借给我。
可是这一次,好像没有人接送她。
这么大的雨,她没带伞怎么办?
容珍,你要是又哭了,我怎么办?
飞往北海的航班在今晚只有一趟,八点起飞。
尽管我一路加速冲刺,但最后抵达机场的时候,已经八点半了。
我被拦在机场外,终于冷静下来。我打开手机,打算买一趟明天赶往北海的机票,或者先去广西,再连夜坐高铁去北海。
可我的手机忽然响了。
我听到了噼里啪啦的雨声,听到人来人往,听到了汽车鸣笛,还有容珍清浅的呼吸声。
她声音闷闷的,听不太出来哭没哭:「谢昭南。」
我说:「我在。」
「我想喝粥,」她说,「你最近工作忙不忙?我好像又要感冒了。」
我站在一号入口,一转头,看到了站在二号入口前的那道熟悉身影。
我把手机举在耳边,向她走去,声音沙哑:「我上次是骗你的,我工作不是很忙。」
「怎么你也骗我,」她听上去有点生气,「我又不是白吃白喝,这次你还要什么项目,我让我爸投……」
我喊她:「容珍。」
她好像愣了一下,然后转过了头。
雨声潺潺,天幕间雨幕接连不断,浸湿了她的长发,一滴一滴,顺着她长长的睫毛滑落,我甚至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雨水。
她愣愣地看着我,直到整个人被笼罩在我的伞下。
我垂眼看她:「我来接你了。」
她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睫上的水滴还在往下掉,一颗一颗,就像是落在我心口的暴风雪,把我砸得遍体鳞伤,疼到几乎失去了知觉。
我分清楚了,可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容珍却毫无所觉,她还在看着我:「……你怎么又出现了。」
没等我说话,她又自顾自地说道:「怎么每次我很狼狈的时候你都在,去翼轩那次也是,喝醉酒的那次也是,这次也是,我眼影都花了……」
「还是很好看,」我说,「容小姐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孩子,怎么样都很好看。」
「对,我感冒去你家的时候天天素颜……」她看上去想笑,可是眼睫上的水珠却落得越来越快,「谢昭南,我今天特意化了全妆去见骆承瀚的,我每次见他都化全妆,我真的很好面子。」
「我知道,」我轻轻拉住她的手腕,「我们回家。」
「我其实觉得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了,」她哽咽着说,「我只是没想过,我真的有这么讨人厌吗?我只是单纯地喜欢过他而已,是我错了吗?」
容珍从来没有这样脆弱过。
这段感情,贯穿了她人生的十数年,从懵懂的少女时代到如今,曾经也许还算美好的回忆,在她眼前,一点一点被摧毁殆尽。
「容珍,」我没带纸巾,只能在疾风骤雨中狼狈地用手给她擦泪,「你听我说,你没错,你不讨人厌,是骆承瀚不是个东西,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明天就把他套麻袋揍一顿……」
「谢昭南,」容珍被我擦干了眼泪,眼睛空空地看着我,努力维持骄傲的样子,「我再也不会喜欢他了。」
最后一次了。
她说。
为了骆承瀚流泪,也是最后一次了。
「好,」我也望着她,深吸一口气,「容珍,那你要不要换一个选择?」
她顿了顿,有些茫然地看着我。
明知道时机不对,可我好像已经坚持不住了。
十八岁的我看见她掉眼泪时曾异想天开,我想,如果骆承瀚再敢把她惹哭,我就把她抢走。
事不过三,这是她在我面前哭的第四次。
我再也无法忍耐,我想拥抱她,安慰她,告诉她你并不讨人厌,你是我眼里最勇敢最美丽的公主,我喜欢了你很多很多年。
「我没有别的亲人,也没有乱七八糟的兄弟姐妹,没谈过恋爱,也没有什么异性朋友,家族只剩一个爷爷,恰巧还特别喜欢你,」我说,「我现在孤家寡人,拥有谢氏和晨辉两个公司超过 51% 的股份,你换一个选择,以后整个谢家都奉你为珍宝。」
「你是容家的掌上明珠,」我垂眼看她,「也可以是谢家的掌上明珠。」
她的眼睛慢慢睁大,残留的难过被震惊驱散,半晌才带着鼻音骂我:「你是不是想骗我,你明明说过不喜欢我,谢昭南,你怎么也这样……」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你?」我想了想,忍不住笑了,「容珍,那天清淞江边的醉话,原来你自己还记得啊。」
容珍像是被戳穿了什么一样:「我——」
「我那天说,我不喜欢一个人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她不喜欢我,」我放轻了声音,「可是我喜欢一个人的理由也只有一个,就是她叫容珍。」
她吸了吸鼻子,湿漉漉的头发遮掩着面容,只露出小半张精致苍白的脸颊,闷闷地说:「你这是乘虚而入。」
「是,」我承认得很坦然,「所以你被我打动了吗?」
「你都没有追求我,」她望着我,很警惕的样子,「我怎么知道你的喜欢是不是假的。」
「是我考虑不周了,」我犹豫片刻,牵住她的手腕,「那我可以追求容小姐吗?」
「……我要吃百味斋的绿豆糕,」容珍不看我,却也没有挣出手腕,「还要吃你做的饭。」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
时间被隔绝在这一把伞下,过去的少年狼狈不堪地垂眼看她,认定这一刻是无人知晓的独家浪漫;可如今画面重演,雨水将玫瑰打得七零八落,我却宁愿她像七年前那样,背对着我,明艳骄傲,漂亮得不可直视。
我说:「好。」
(七)
我把容珍带回了家。
她之前在我家养病,留下了一套换洗衣物,我催促她去洗热水澡,就到厨房开火做饭。
程天翔给我发了一条消息,我想了想,给他下了指令。
容珍下来的时候我还在专心致志地发消息,素面朝天的大小姐眼眶还是红红的,却已经能像以前一样自如地指挥我了:「我想喝牛奶。」
我们家的牛奶都是爷爷的朋友从牧场寄回来的,水牛奶甘甜醇厚,容珍很爱喝,我帮她稍稍加热了一会,就神色从容地递给她:「小心烫。」
容珍小口小口啜饮着牛奶,没有说话。
我叹口气:「不用在这里陪着我。」
她只是抬眼看我,皱了皱眉,很不满的样子:「你不是在追我吗,怎么还赶我走?」
我只能心平气和地解释:「厨房油烟大,我怕熏到你。」
「你真的喜欢我吗,」她却像是好奇心上来了,把杯子一放,凑近了看我,「什么时候的事?」
容珍白皙的脸颊凑得很近,我几乎能闻到她脖颈间沐浴露的清香。她轮廓圆润的眼眸黑白分明,近乎无辜地望着我。
——她真的是被惯坏了,有种完全不在意外界危险的天真。
我呼吸一滞,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地说:「容小姐是想要我用实际行动证明一下吗?」
她不解地垂眼,然后缓缓后退,哼了一声:「你都不肯告诉我,没有诚意。」
见她语带怨气,我只能敷衍地回答:「我小学就暗恋你了。」
容珍一愣:「真的?」
我也不清楚,因为时间太长,其实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唯一记得的是,我喜欢了她很久很久,只是这段时间我并不痛苦,大概也是因为,我从未升起占有的念头。
我只希望她一切都好,能一直骄傲,一直明艳,一直高高在上,一直顺风得意。
我想说话的时候,门铃响了。
程天翔大呼小叫地冲了进来:「谢哥我刚刚看到小道消息——」
他的声音止于看见容珍的那一秒:「诶,大小姐?」
「什么小道消息?」容珍却已经率先开口,看见程天翔为难的神色后她轻哼一声,「不说我都知道,就是骆承瀚订婚宴的事吧?」
程天翔向我疯狂使眼色:「啊这……」
她却好像已经彻底平静了下来,看见程天翔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也并不在意:「不用这么遮遮掩掩的,我今天去找他,他就已经告诉我了。」
「啊?」程天翔彻底傻了。
「我其实是想找他还东西的,」容珍说,「尤其是我家里那个水晶天鹅,我越看越晦气,真想砸他脸上,结果他根本都不记得有这个东西了……」
「水晶天鹅?」程天翔一愣,「好巧啊,谢哥你也有一个天鹅对不对?」
容珍转头看我。
我一顿,都来不及说话,程天翔就嘚吧嘚吧地补充道:「不过谢哥那个天鹅是裂开的,他当时捡那碎片回来手都割破了……大小姐你要想砸人,全新的多浪费啊,谢哥这个拿来砸人肯定更合适。」
容珍忽然问:「天鹅翅膀断了吗?」
「对啊,大小姐你怎么知道——」程天翔说,「其实我也觉得,碎了就扔了,但谢哥一摆就很多年,看久了还有点残缺美,我就给它取了个名字,『断臂大鹅子』。」
我打断他:「行了,饭煮好了,你快去盛饭。」
程天翔去厨房了,容珍安静地盯着我,好像有些困惑,又有些恍惚。她问我:「是你吗?」
我问:「容小姐指的是什么——」
「我的天鹅是爸爸送的礼物,毕业聚会那天……被骆承瀚拿去借给自己表妹看,不小心摔碎了,后来有人给我寄了一个新的天鹅,我以为是他还给我的。」
她问我:「其实是你送的?」
那天是高中同学聚会,骆承瀚带了自己刚上高中的妹妹。
我站在角落里,看见她哭了。
骆承瀚指责她不该和小孩计较,身外之物而已,骆承瀚的妹妹说自己不是故意的,而她看着骆承瀚,明明是据理力争要求道歉,眼泪却一滴一滴往下掉。
她走之后,我把它捡了起来,可水晶这种东西,哪怕只是碎成了几片,也无法再修补。
天鹅断裂的翅膀在我的虎口割了一道口子,血流不止,我却毫无所觉,只是在工匠和我说就算接好了也满是裂缝的时候,不期然想到了她流泪的模样。
程天翔笑我怎么捡垃圾,我叹息,和他说我又干蠢事了。
好像一遇到容珍,我总是做蠢事。
容珍大概是从我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她有点生气,好像又有点高兴,最后只是指责我:「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抬起眼,扯了扯唇角:「容珍,喜欢你这件事,我从来没想过让你知道。」
她愣住了。
半晌,容珍抱着手臂,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却强撑着不肯显示出来:「那我现在还是知道了。」
「是啊,」我叹口气,「可能是太喜欢容小姐了,我实在瞒不住了。」
面前忽然掠过轻风,我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容珍凑近了我,她扯住我的领口,然后很轻地吻了吻我的下颌。
温软的,犹如鸿毛的触感。
容珍轻哼一声:「我现在相信了。」
我被震住了,嗓音干涩,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盖章,」她理所当然地说,「你本来就是我的资源了,现在我考虑好了,给你升个职——」
我垂眼看她,总算平复了过分激烈的心跳:「容珍,盖章不是这样的。」
说完,我很轻地亲了她的唇,如蜻蜓点水。
要退开的时候,容珍却按住了我的手腕,小声地用骄傲的语气说:「我才不用你教。」
她生涩地继续了这个浅尝辄止的吻。
月光落在了我的指尖,这一刻,她是独属于我一个人的月亮。
我目眩神迷,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夕。
这一顿饭最终还是凉了,自觉把自己反锁在厨房的程天翔被我敲开门端饭出来的时候还在冲我挤眉弄眼:「谢哥,我懂事吧?一看你要我走我就麻溜地走了……」
我心不在焉:「嗯,还行。」
「你们……」程天翔看看我又看看容珍,「这是成了吗?」
我还没说话,容珍就抬起头:「我刚刚买了闪送的睡衣,今晚住你家。」
我:「……」
程天翔反应很快,喜笑颜开:「嫂子好,嫂子好,嫂子能带我的『瑶瑶』上分吗?」
容珍一顿,看了看我,有些迟疑:「谢昭南也想玩『瑶』。」
程天翔一脸问号:「哥你不是最看不起我的『瑶』了吗?怎么屠龙者终成恶龙啊?」
我:「……闭上你的嘴。」
吃完饭,程天翔很自觉地离开了,而容珍也很自然地站在我旁边,一边吃我削的苹果一边看我洗碗。
我问:「你今晚住我家?」
她非常自然地点头:「嗯。」
见她这副清清白白坦坦荡荡的样子,我牙根发痒,似笑非笑地问她:「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关系不一样了吧?就这么放心我?」
容珍歪头看我:「看不出来,你还挺封建的。」
我:「……」
我差点被她气笑了,大小姐却已经施施然地去我的庭院散步了。
确实,她胆子大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不知道为什么,容珍面对我总是这样肆意。
即便是我们根本不算熟的时候,她也表现得很有恃无恐,像是有所预感,又或者……我在她面前,总会不自觉地软化半分。
算了。
反正我也不会真的伤害她——
这种想法,在她晚上抱着枕头出现在我房间的时候烟消云散。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和你一起睡啊,」容珍毫不客气地把枕头放到我的床上,「你怎么像个被强抢的民女,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
我:「……」
我有些头痛,想好言相劝,又觉得要不干脆真的让她知道点厉害,让她以后都别这么嚣张。
在我摇摆不定的时候,容珍却喊了我的名字:「谢昭南。」
我下意识回答:「我在。」
「你会一直喜欢我吗?」她看着我,「其实我脾气很差。」
我沉默几秒:「我知道。」
「我不会照顾人,可能也没那么温柔。」
「我知道。」
「我非常喜欢吃醋,占有欲特别强。」
「我知道。」
「我需要你经常陪着我,去哪都要告诉我。」
「我知道。」
「我要吃好的,用好的,住好的,我受不了苦。」
我被她故意做出的跋扈姿态逗笑了,弯着眼,露出很浅的笑:「我知道。」
「你是真的知道还是只是敷衍我?」她见我从善如流,忍不住怀疑我,「你现在答应得这么好,以后要是敢反悔对我不好了……」
「容珍,」我很认真地看着她,「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真的吧,」她抿了抿唇,「我是真的相信你了。」
我说:「多谢容小姐的信任,不胜荣幸。」
她也被我逗笑了,躺在床上,忽然又翻过身趴在床上看我:「你喜欢我这么久,除了送我水晶天鹅,还做过什么事啊?」
「很多傻事,」我窘迫地摸了摸鼻子,诚实地说,「其实清淞江的贝壳也是我放的,那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容珍愣愣地望着我:「……我以为是骆承瀚放的。」
「我知道,」我说,「放之前我就想好了,你会以为是他做的,你也会更开心。」
那个夜晚,我就跟在她身后,看见她吹着江边晚风,然后捡起我铺了一地的贝壳。
她的十八岁愿望是骆承瀚能陪她去看海,我却只能根据骆承瀚不耐烦的一句话,安静地站在角落,为她编织一场海的幻梦。
容珍说:「我那次好像还被气哭了。」
「我也知道,」我叹口气,「要不是看见你哭了,我估计也不会倾家荡产……」
容珍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倾家荡产?」
看见她疑惑的表情,我忽然想起一种可能:「你不会从来没有把贝壳打开看过吧?」
「我为什么要打开?」她顿了顿,「你在里面放了东西?」
我哭笑不得:「……我还特意涂了一层比较薄的胶,就怕你打不开。」
「我放在老家了,」容珍想了想,「我今天还让那边的阿姨寄过来打算还给骆承瀚的。」想着她就高兴起来,轻哼一声:「不是他送的最好,那么好看的东西,我还有点舍不得。」
窗外雨声不断,屋内暖意融融。
她打着哈欠睡着前,往我身侧靠了靠,像是困极了,无意识地呢喃:「……要是一开始喜欢的是你就好了……」
我摸了摸她的头,在她的额头落下一吻:「现在也很好。」
如今的一切,就仿佛是我从不敢想的黄粱美梦。
她大概不知道,我比她想象中还要喜欢她。
(八)
近日,一则爆炸式新闻席卷了全城。
骆家继承人骆承瀚订婚当日,女方逃婚了。
骆承瀚成了最大的笑话,宁家一边赔礼道歉一边全城搜寻不知所终的宁曦,却始终毫无进展。
宁曦就好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酒店的休息室里只留下了一朵她的白玫瑰头饰和叠得整整齐齐的礼服,她连只字片语都没留下,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去哪里了。
——除了程天翔。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容珍没什么反应,她只是坐在我旁边喝牛奶,然后听程天翔吹嘘自己是怎么突破重重包围把宁曦偷偷送走的,简直就像是斩杀恶龙的王子,帅到不行。
「我欠了她一个人情,答应帮她一个忙,」我和容珍说,「她和程天翔说,她想离开这里,所以程天翔就把她送走了。」
「那她去哪里了……」容珍想了想,「算了,也不是很重要。」
「嫂子,你不恨她以前干的事啊,」程天翔好像终于体会到了不妥,摸了摸后脑勺,「她还托我和你说抱歉呢。」
「恨她干嘛,」容珍莫名其妙地看了程天翔一眼,「就算没他,骆承瀚身边也会有李曦、陈曦……」
「嗯嗯,但我们谢哥就绝对专一,」程天翔大为赞同,「跟骆承瀚那厮不一样。」
他贫嘴的时候容珍被逗笑了,而我看了看窗外的阳光,也忍不住笑了。
春天快到了。
春节的时候爷爷回来了,他没让我接,一个人提着一个小行李箱就到了我家门口。
容珍去开门的时候,爷爷还戴着一副蛤蟆镜,乐呵呵地给她打招呼:「是珍珍啊。」
爷爷叫谢立,早些年在商场叱咤风云,奶奶去世后他身体一直不好,搬到了南方的海岛休养,我父母去世后他回来主持局面,我就一直跟着爷爷住。
等我还清债务,正式接管家族事业的时候,爷爷又回了南方,据他所说,那边有他的一群钓友,他每天就晒晒太阳钓钓鱼,偶尔去串串门。他那些朋友家里种了香蕉和芒果,养了鸡,非常欢迎他去小住,一帮老大爷日子都过得非常悠闲快乐。
他年轻时就是个很幽默风趣的人,到了年老,也依旧不改「顽童」的性格。
「我们家的小谢,以前就可喜欢念叨你了,」爷爷喝了容珍亲手倒的牛奶,和蔼地把自己送容珍的礼物拿了出来,「他说你是小公主,在作文里写以后要住漂亮的花园,就真的要建花园给你,还要种什么玫瑰、葡萄,还跟我说要挖个喷泉。结果最后就搭了一个丑不拉几的秋千,哭着问我小公主会来吗——」
被揭短的我沉默半晌:「……爷爷,我记得我没哭。」
「你当时就快哭了,」爷爷气定神闲地拍拍我的肩膀,「我还看不出来吗?就装着不在乎,还是嫩了点啊。」
爷爷说得对,我说的「算了」,一声一声,全是告诉自己,不要这么在乎。
可是这么多年,我骗过了自己,还是在容珍面前溃不成军。
容珍看着院子里的白色秋千:「……这是你特意为我搭的吗?」
「是啊,」我轻描淡写地说,「但那个时候也没想过你真的会住进来……以后再给你搭个更好看的。」
容珍憋了半天,最后转过身猛地抱住了我,像只猫一样蹭了蹭我的胸口,声音闷闷的:「这个也不丑,我第一次看见就觉得很顺眼。」
我笑了:「那真是它的荣幸。」
一整个春节,除了去容家陪容父容母吃了年夜饭,我还带着容珍去程天翔家拜了年。容珍搬进了我家,我们的恋情也公开了,官宣那一天是除夕,容珍的配图用的是我送她的十八岁礼物。
那些贝壳,每一个都镶着一枚我亲手开出来的珍珠。最大的那一颗是紫色的,圆润剔透,开蚌店的店主开了个高价想要我卖给他,我却拒绝了,洗净打磨,嵌在了那枚闭合了七年的贝壳里。
我的朋友圈底下相当热闹,虽然大家都在客气地祝福我们百年好合,但据程天翔说当时半个圈子里的人都在吃瓜,还有人特意跑去问骆承瀚是什么感受。
这些我都不关心,容珍也一样——她从不关心这些。
情人节那一天,我牵着容珍去看电影,在街上还遇见过一次骆承瀚。
他消瘦了很多,宁曦的消失看来对他打击颇大,令他整个人的气质都阴郁了不少。看见我们后,骆承瀚的脸色有些难看,站在原地,等我们若无其事地和他擦肩而过时,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容珍。」
容珍回头看他,骆承瀚紧盯着我和她十指紧扣的手,说不上什么意味地一笑:「你们早就勾搭在一起了对吧?」
「别把所有人都想得和你一样龌龊,」我脸色一沉,刚要开口,容珍就往前一步,寸步不让地挡在我面前,对骆承瀚冷嗤一声,「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只会用垃圾话恶心人。」
我忍不住想笑,看见骆承瀚黑如锅底的脸色后硬生生忍住了,心安理得地接受容珍的庇护。
「容珍,你搞清楚,」骆承瀚的声音拔高了一些,「当时是你逼着我和你订婚的,我被迫答应后你缠了我这么多年,我一直忍着让着,是你对不起我!」
「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容珍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表情看着他,「我从来没有逼过你,你要是不愿意你可以直接和我说,但你最后却只是默许了家族的决定。你既舍不得我给你带来的好处,又觉得自己受了委屈,说到底你不就是贪这个继承人的位置,想借着我帮你拿到骆氏。大家都清楚的事情,你在这里立牌坊给谁看?」
骆承瀚被拆穿后,气得话都说不清楚了:「容珍,是你自己说要帮我的,我从没求你……而且你和我不一样,你出生就拥有一切,不用跟人争,你要是不生在容家,你看还有没有人受得了你!」
「嗯,以前是我眼瞎,」容珍痛快承认了,「你是在嫉妒我吗?那我就是生在容家了,怎么样?」
骆承瀚:「……」
他彻底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差点笑出声,最后还是含蓄地挡了挡嘴,牵着容珍绕过了骆承瀚,不忘对他露出一个很得体的微笑:「骆总,你的未婚妻我很喜欢,谢谢。」
我的公主,还是这样光芒四射。
她举着宝剑站在了我面前,无所畏惧的模样,和当年一模一样。
这一次的偶遇对我们毫无影响,我们很快就把骆承瀚抛在了脑后,愉快地看完了电影,还不忘在门口的烧烤店带了夜宵回家给爷爷吃。
春节结束,爷爷要走了。
我和容珍送他去飞机场,要离开的时候,我却没有转身,而是带着容珍走到了安检处。
「你怎么……」容珍茫然地看着我。
爷爷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比了个拜拜的手势:「玩得愉快。」
今天只有一班飞往北海的航班。
她后来和我解释过:「我十八岁的时候,不知道是在哪里看到的,就是说要和喜欢的人去一趟北海,所以我才那么想去那里……」
其实容家大小姐金尊玉贵,她想去的地方怎么会去不了。
北海并不算远,只是她曾经喜欢的人,从来不肯答应她的要求。
上一次,因为暴雨,那一趟去北海的航班延误了,她忽然想喝粥,于是走出了机场。
这一次,我牵着她的手,取着早已买好的票,什么都没带,赶上了去北海的飞机。
「你策划了多久了?」被专车接到我订好的临海民宿后,容珍看着窗外的风景,捋了捋微卷的浅栗色长发,「我还什么都没准备。」
大小姐时刻保持着优雅从容,惊喜却根本藏不住,一点一点从她故作镇定的眉眼间溢出。
「你猜?」我不置可否,「要不要去海边走走?」
她转头看我,莞尔一笑,眼眸亮晶晶的,就像天边的星星:「好!」
我拉着她踩在绵软的沙滩上,海风徐徐,白浪席卷着海边的贝壳,一点一点涂抹着静谧的夜色。
我伸手轻轻取下了她长发上的玫瑰。
那是我去年送她的礼物之一,火红的玫瑰,镶嵌着宝石和珍珠,娇艳欲滴,和我年少时见过的如出一辙,落在她发间,像是公主的皇冠。
她的长发瞬间散落,有几绺落在了我的指尖,酥酥麻麻。
她疑惑地看着我,而我已经像是变魔术一样摊开了玫瑰的花蕊,一枚小巧的戒指静静躺在怒放的玫瑰上,璀璨夺目。
「虽然现在还早了一点,」我单膝跪下,「容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容珍的指尖颤抖着,像是想说什么,眼里却逐渐盈满了水色。
「我想要你做谢家的掌上明珠,也是我一个人的掌上明珠,」我垂下眼,「容珍,我从很久以前就这么想了。」
你是我年少遥不可及的梦,是高悬在我头顶的月亮,是我梦境里永不褪色的玫瑰少女。
戒指推上了容珍的指尖,她最终还是没有哭出来,只是捧住我的脸,很认真地吻我,那些盈盈的泪光,就像是剔透的珍珠,藏进了她心里。
她说:「好。」
第一次见你哭,我采来最美丽的珍珠,躲在暗处看见你一枚一枚捡起那些我放下的贝壳;
第二次见你哭,水晶碎片硌在我掌心,我悄悄送了新的天鹅给你;
第三次见你哭,我忍不住出现在你面前,我送你去酒会,等在酒会门口的时候,我在不管不顾地想,我该用什么方法把你抢过来;
事不过三。
第四次见你哭,我把你抱在了怀里。
「容珍,」我轻声说,「我不会再让你哭了。」
这句话,迟到了我的整个少年时期,终于在她彻底属于我的这一刻,成为我理直气壮的情话。
——「我爱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