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梦里丹青
2019.11.27
监控屏幕里,娇小的女孩把头埋得很低,看不见面容。
她大概有十一二岁的样子,身上一件洁白的欧式礼服裙,恍若微风裁剪过的轻云,一眼可知价格不菲。
看这身打扮,八成是富贵人家捧在掌心的小公主。只是在椅子上静静缩着肩,拘束,紧绷。
女孩面前的桌子上,铺开了薄薄的一张纸。
稀稀拉拉的几道题目散布在上面,中间是大片的空白。
“来,小姑娘。”
实验六中的校长陈孟书坐在她对面,翻出一支削好的新铅笔,面色和蔼给女孩递过来。
女孩双手来接。
那双小手过分单薄,看起来比她的人还要脆弱稚嫩,十分惹人怜惜。
然而在她小手迎上来的一瞬间,右手掌心处却显露出一道形状狰狞的伤疤。或许是历时已久,疤痕的颜色变得发白,反而显得更加刺眼。
但不过转瞬之后,她手指缩了缩,有意无意迅速将手心翻向下,已经无声地又将疤痕掩住了。
整个过程,她依然没有抬头。
屏幕之外,一双年轻的浅色眼睛静静望向监控画面,停留在女孩身上。
一向清淡寂然的目光,似乎在那瞬间掠过一抹波动。
也同样转瞬即逝。
女孩纤薄的小手摸了摸圆滚滚的铅笔,迟疑了一会儿,又慢慢放下,只是继续垂脸望向桌子上的那张纸。
头被埋得更低。
整个校长办公室里,寂静无声。
一秒,两秒,三秒……
陆行川坐在屏幕前,听见陈校长在外面清了清嗓子。监控本身是没有声音的,不过他眼前所见的画面就在一道门之外,隔间外面一切动静都能听得很清楚。
然后,他听见一直低头沉默的女孩,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对,不,起,我不,识字。”
她的嗓音绵糯细软,只是有些生涩,就像是好久没怎么说过话了。普通话发音不太标准,似乎偏南方口音。
语速也慢,整句话都是断断续续拼起来的。
等她终于说完,空气静成了一片死寂。
在女孩后面靠墙的位置,正在沙发上注视着女孩的中年男子猛站起身,而坐在他身边的高瘦少年在同时几乎是跳了起来。
初歆低着头看不见其他人的反应,但是她猜得到。
在今天以前,她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她不识字。
包括爸爸和哥哥……
因为如果他们知道了,今天一定就不肯让她来了。
她不能不来。
这是实验六中——他说过的,全国最好的中学。
他说的话一定没错。
她咬住唇,知道她只有这一次机会……
早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的一句请求,终于慢慢突破了这片死寂。
“能,请,您,帮我,念一下,吗?”
言语还是有些磕绊,但比前一句稍微流畅了些。格外强调了那个“请”字,好像知道这是个神奇的词汇。
“当然,当然。”稍怔之后,陈孟书微笑答应,把女孩面前那张纸拿了过来。
上面统共只列了松散的四道题,若是看内容,更是简单到敷衍的程度。没人会相信它是实验六中这种重点初中入学测试的“考卷”。
不过现在,就是了。
“第一题,请把下面这句话改写成反问句:光阴是一个人生命中最宝贵的资源。”
女孩默然。
半个小时后。
她稚嫩的嗓音更加滞涩:“能,请……下道题?”
陈孟书念了第二道题。
接下来又是将近半小时的沉默。
进行到第三题的时候,一直在沙发上局促不安等候的少年终于沉不住气再次跳了起来:“歆儿,咱们……先休息一会儿吧?”
他在女孩身边蹲下身,咧开白牙,绽出一个阳光迷人的微笑。
用一种不协调的温柔轻轻摇女孩的袖子:“哥哥带你去吃棉花糖,好不好?”
陈孟书眉毛不自觉地挑高,眼前这个名叫季驰的少年可是实验六中校史上知名的混世魔王,曾创造了连续十二周在升旗仪式上被点名批评的历史记录,至今无人赶超。
两年前季驰毕业,陈孟书结结实实感受到本校校风从此有了质的提升。
现在见到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小子竟然也会这样哄妹妹,语调里的甜蜜温柔简直快要化掉,还真让人不好适应。
季驰保持笑容,显然自己并没有什么崩人设的自觉。
然而片刻之后,女孩缓缓地、依然沉默地摇了摇头。
季驰还要再说什么,被刚才和他坐在一起的中年男子发话制止了:“阿驰,让歆儿考完吧。”
男人态度斯文,说出的话却自带一锤定音的威严。他的五官轮廓坚毅端方,一张本应很英俊的脸,却留下了太多风霜刻凿的痕迹,头发也已经白了不少。
“爸……”季驰欲言又止,最后在妹妹的头顶上鼓励地轻拍了一下,闭嘴坐回去了。
陈孟书不禁多看了两眼刚才发话的男人,说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季驰的父亲,以往他对此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一位任由儿子在学校里翻了天,都不曾现身过一面的老爸。了不得。
他也是今天见到了真人才知道,原来季驰的父亲并不姓季,而且竟然还是这样一位知名的科学家。
初向南,近几十年来最年轻的国际杰出医学奖得主,他的研究成果被学界公认为是本世纪医学界最具突破性的进展之一。十年前,在事业最巅峰时期,他突然离奇隐退,从此消失在公众的视野中。
对比这位青年才俊十年前在新闻上的模样,显然他在这些年间过得并不怎么如意。
至于到底是为什么……
陈孟书回想起有关面前这个女孩的资料,自然猜想到了一二。
他捏紧手里这张简单到不像话、但显然还不够简单的“考卷”,在心底暗叹了一口气。
他已经明知道今天会是什么结果,可既然女孩自己没有要放弃的意思,那他也只能继续下去……
门外一声清脆的“报告”打断了他的思绪。陈孟书抬眼看见进门来的少女,心情不自觉就轻松了许多。
“哟,初羡啊。记者采访完了?都顺利吧?”
少女落落大方,笑起来甜美可人:“校长,您还不放心我呀。”
“那哪能啊。”陈孟书笑容可掬。他本来要再和初羡多聊两句,却见初羡被季驰一把给拉了过去。
“羡羡!”季驰像是松了口气,“我发你的消息怎么都不回?我还以为你不过来了呢。”
初羡俏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小声道:“记者问题多,我刚刚脱身。”她咬了咬唇,望向初向南,“爸。”
初向南微微点头。
陈孟书一愣神,瞧瞧初羡,又瞧瞧季驰:“你们两个是兄妹?”
季驰一搂初羡肩膀,嘿嘿笑了声:“怎么,您看着不像啊?”
那是大大的不像。
与季驰不同,初羡可绝对是实验六中的骄傲。
平日里品学兼优不必说了。才上完两年初中的她,今年夏天选择提前一年去参加中考,竟然就给学校挣了个全市中考状元回来。
连日来有多家媒体联系学校希望采访她,学校统一给安排到了今天。
眼前这两个虽说都是全校上下没有哪个老师不认识的那种学生,可他们不同姓,出名的方式也天差地别。不深入了解谁会想到他们是兄妹?
初羡飞快从季驰胳膊底下挣了出来,没搭腔。
初向南面色坦然:“陈校长,我们一家在这儿陪着歆儿考试,不打扰吧?”
“哦,不,不打扰……”陈孟书回过神来,想起眼下的正事,“那我们继续。”
只是当他再瞧向椅子上那个默默垂着头的小女孩,心里的滋味有点不太对了。
初羡今年十四岁。而资料上显示,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实际年龄也是十四岁。
同样的年龄,同一个爸爸,所以……?
陈孟书的脑补不禁朝着某个狗血的方向狂奔而去,禁不住又瞥了初向南一眼,愈发觉得这是个深不可测的男人。
不知道初向南是不是察觉到了他眼神里的不对劲,淡淡地说明:“校长,她们是双胞胎姐妹。”
陈孟书一时默住。
其实这才是最正常合理的解释,不过此时此刻听在他耳朵里,倒比一出豪门狗血大戏还要离谱。
眼前的两个女孩,连外表看起来好像都有两三岁的年龄差,气质的差异更大。
更不用说,一个已经是全校最优秀的毕业生;而另一个竟然还目不识丁,是个文盲……
陈孟书竭力不让自己把内心的震动表现出来,继续为初歆读纸上的题目。
最后一道题是简单的数学应用题,他扫过一眼,没有照读,直接把题干的意思抽了出来:“嗯……请回答:37+58=?”
女孩身体微颤,随即在椅子上绷直。
依然是沉默。
中途初羡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好像是“我下午还约了同学”,不过在初向南无声的目光里,抿紧唇,没再说话了。
女孩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指节渐渐发白……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椅子上下来,朝陈孟书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然后一言不发,被拥上来的家人领了出去。
*
把人送走之后,陈孟书目光扫向办公室里间的藏书室,极深地叹了口气。
“行川,刚才你都看见了吧。这孩子,唉。”
轻缓的步伐声里,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十七八岁的少年,皮肤是不见光的苍白,有一双浅淡似琉璃的眼眸。
说话时也是淡淡的,如微凉疏寞的清风。
内容却一点都不含蓄。
“您是想说她已经废了。”
陈孟书一噎,却又无法反驳。
他当然没打算把这种残酷的话说出来,但不代表心里就没有这么想。
眼前这个少年是真正的天才,只是说起话来,未免也太一针见血了些。
他只有再叹声“造孽”,摇着头:“这倒是办成坏事了,让孩子白白又受一轮打击。你推荐她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她根本不识字?”
少年平静道:“她四岁就被拐去卖了,不识字很奇怪么。”
也许并不奇怪。只是太残酷的事情,不是亲眼所见,人总是不愿主动往那个方向去想的。
陈孟书审视他:“那你这是……?”
“她说她想上学。”
简单的一句陈述,让陈孟书怔了片刻。
想上学。一个孩子再正当、合理不过的诉求。
可是——
他缓过神来:“这事儿是她家里人托你办的?”
“没人托我。”
陈孟书先前差不多也猜到了,所以才觉得这事儿办起来很不对劲。
陆行川动用关系让学校破例安排了这场不合规格的入学测试,自己却不肯在人家面前现身。
从女孩家人的态度来看,应该也不知道内情。
陈孟书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是什么心血来潮的慈善行动,那这慈善做得有点过了。
他委婉地提醒:“她这个情况,肯定不可能直接念初中。可以从头读小学,或者进特殊教育学校,具体还是看她家人自己的决定吧。”
言外之意,外人就别瞎掺和了。
回应他的,是少年明澈清透的注视。
浅色的眸子里光芒纯粹,却又带点让人参不透的意味。
“她已经十四岁了。”
……是,可那又能怎么办呢?
陈孟书无言以对。
这世上多的是不平事,而很多事本来就是无解的。
就像这可怜的孩子,哪怕家里再有钱,能把她宠上天去,却也买不回她被耽误的十年光阴。
外人就更管不了了。
——毕竟谁都不是神。
窗外蝉鸣鼓噪,屋子里却静得可怕。
少年在沉默中垂眸,绵长的睫毛安静压下。阳光斜照过来,光影碎在他浅色的瞳仁里。
似有所思。
在他重新抬眼的一瞬间,破碎的光聚成星芒,仿若有了锋锐。
化成一字字淡然的自信。
“还有将近两个月才开学,这段时间里我会让她识字。”
陈孟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然而少年平静继续:“我也保证,她在开学前会具备不亚于您那份测试题的知识水平。”
他眼神里是属于王者的骄矜,却谦卑地深鞠躬超过九十度,久久没有起身。
“能不能,请您再给她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