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宫里的大太监袁公公一早就来颁旨急召晋阳王顾延与新科武状元傅喆入宫商议要事,只说是从边疆军事前线传回来的消息,说那定远将军沈丘北两月前破釜沉舟,打了一场胜仗,已班师回朝,即将抵达京城,据闻还带了数十牧屿国俘虏回来听候发落。
玟政皇帝龙颜大悦,甚为欣喜。决定要为定远将军大排筵席接风洗尘,犒赏三军!
当晚阗晟皇宫内外一派锣鼓喧天,热烈喜庆,这打胜仗是最鼓舞人心跟士气。
顾延与傅喆挨着坐在纵横殿侧席,好不容易等到这轮番的载歌载舞终于散场,只听见大殿外传来一阵阵铁链拖沓在地的声响。
循声望去,只见黑压压的一群周身血污,肮脏不堪的牧屿国俘虏,被身批甲胄手执长矛的阗晟卫兵带至大殿听候玟政皇帝发落。
这些牧屿国俘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除了领头那目测不过十八上下的少年目光如炬,处变不惊之外,其他俘虏全数披头散发,精神涣散,步履蹒跚,个个状如惊弓之鸟。
待俘虏如数缓步进入纵横殿之后,殿门便被侍卫关上。
那震彻人心“哐当”声,声声入耳。
傅喆活了两世,从来没见过眼前这般景象。
她以为的太平盛世只是她从前所见到的热闹街巷,宁静乡镇,杂乱吆喝,孩童嬉笑……
离傅喆最近的便是那个少年,这身姿刚初长成人,他身上尚有未脱的稚气与桀骜,如刀刻出来深刻英朗的五官,侧看如厉风凛冽,站姿如韧松挺拔,仿似铮铮铁骨在身不容侵犯。傅喆不由得看入了神……
饶是如此这种无声抗争,亦无法改变这帮牧屿国的俘虏已是阶下囚的事实……
顾延与傅喆二人眼光落在这些可怜人身上,各有所思。
他们不如其他大臣那般幸灾乐祸谈笑风生,但顾延与傅喆都心知肚明,这帮俘虏命运终将极其悲惨!从来兵家战事之输赢,被牵连最深死得最冤的全是无辜的人。
大殿内堂皆是一片人声鼎沸,议论之声四起。
只闻那阴阳不调的袁公公又再度趾气高扬扯起嗓门,皱纹深纵的两只枯手交叠着站在龙椅旁高声喊道:“大胆牧屿俘虏,见过阗晟皇帝还不快快下跪!”
随着袁公公一声阴阳怪气的叫喊,牧屿国俘虏一个个诚惶诚恐心惊胆战的跪在大殿上。
只有那个英俊少年仍旧昂首挺胸的站着,面容沉着,波澜不惊。
顾延眉眼低敛,用眼尾冷淡的余光扫了一眼少年,心知,这少年心高气傲,年纪太轻,还不懂什么叫“忍辱负重”。他淡然端起自己面前的白玉茶盏,抿了一口。心道,自己都是泥菩萨,哪有闲心去管他人死活。
傅喆侧目看了顾延一眼,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与平常无异的神色。
顾延迎着傅喆的目光,顺势抬头环视了一下周遭众大臣那些趋炎附势的丑恶嘴脸,不禁嘴角扯起一抹轻蔑的冷笑。
傅喆饶是以为这种场面都能笑得出来的晋阳王太过冷血,殊不知晋阳王是因为鄙夷这些奸佞小人才笑……
见那领头的少年迟迟未跪,眼下这阗晟朝皇帝这脸也快端不住,袁公公又嚎了一声:“放肆!大胆牧屿俘虏居然胆敢对阗晟万岁爷不敬!来人!给本公公打折他的腿看他还知道不知道尊卑有序?”
大殿上的侍卫二话不说立即就领命上前举起长矛柄重击少年膝弯,少年想来遭受过连日折磨,这一击生生要了他半条命,立马就“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但依旧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仿佛没痛觉似的,他目光依旧坚忍。
不得不说,这个少年触动了傅喆心底的弦。
傅喆心中开始有点佩服这个少年的傲骨,要是她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个性,她决计是硬气不起来,人其实都不怕死但人都怕痛……眼下这场合,她虽于心不忍,奈何自己人微言轻,没什么发言权。
这时定远将军沈丘北从侧席上站了起来,威风凛凛的走到内殿,边恭敬的对皇上行跪礼,边朗声道:“皇上,这是下官收复堰流城后从边疆押回来的牧屿国俘虏,一共四十余人,男二十五人,女十五人,恳请皇上发落!”
闻言,坐在龙椅上的纹政皇帝顾致这才收起阴晴不定的脸色,装模作样的端起一盏酒,猛然站了起来,走到高台前,往地上倒尽这盏酒,而后铿锵有力的说:“此酒以慰保家卫国的阗晟英灵!敬英雄!”
众大臣见状,立马端起酒肃然起立,将酒一饮而尽,皆朗声:“敬英雄!”
从傅喆这个角度抬眼望去,当今皇上顾致与晋阳王顾延有三分相似,对比顾延清冷俊朗,顾致倒是更老练阴沉。
“第二杯酒敬我们冲锋陷阵英勇无惧的众将士!”
“敬众将士!”
“这第三杯酒敬我们定远大将军!”
“敬定远大将军!”
纹政皇帝这三杯酒敬得是“滴水不漏”“端方体面”,既鼓舞士气又抚慰人心。
三巡酒落,纹政皇帝让袁公公宣读圣旨,这番带回朝的俘虏,男的全部赐死,直接射杀在皇家狩猎场以慰被牧屿人杀害的阗晟军民在天之灵,女的全数送去慰军……
傅喆听完这圣旨一直久久未能回神,浑身微微发抖。
从前她尚在市井未入朝堂之时,只道寻常人家死个人都能哭得肝肠寸断,这人命关天的事怎么在战争面前在朝堂之上就成了一面圣旨定生死的事呢?而主宰他人生死的人就是眼前这个万人之上的□□君王。
傅喆不解,但她不敢过问太多,自己已然死过一次。
傅喆幽幽的看着自己桌上的酒盏,清酒映出她发红的眼眶,顾延瞥了她一眼便径自喝起闷酒起来,他们两人跟这满场官腔阿谀奉承的景象格格不入。
晋阳王是个虚名又没实权,即便顾延想要扶植自己的势力也得有人愿意掺这一脚,现实是并没有多少大臣愿意攀附结交这个空有头衔没实权的王爷,都道他不过是个好看的酒囊饭袋。
至于玟政皇帝为什么要把一个真才实学选□□的今科武状元指派给晋阳王做近身侍卫,大臣们都是猜测不过是个幌子,一来图个好名声,都道这皇家是兄友弟恭的典范,二来,可以随时监听晋阳王的一举一动。
说到底这武状元不过是个玟政皇帝牵绊晋阳王的一颗棋子,而到底深究其真实原因除了玟政皇帝,并没有人知道……
不多时,那些牧屿国的俘虏便被侍卫们一个个集结围拢起来驱赶到殿外,他们脸上无甚多余表情,大抵也猜到自己的命运凶多吉少,连最基本的哀求他们都没有。他们木然的站起来犹如傀儡木偶般拖着那沉重的铁链缓步至殿外。
傅喆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少年,他腿被打折了,待侍卫要来拉扯他时,他突地扭头看着傅喆,带着愤恨带着不甘,狠狠的剜了傅喆一眼。
傅喆被少年这一眼瞪得心头一紧微微发热,有种名唤“良知”的情绪在左右着她的大脑制约她的言行举止。
傅喆茫然不知所措想要站起来,不曾想,坐在傅喆身旁一直不言不语的晋阳王一把按住了她,力气之大,惊住了傅喆。
顾延一边用手端着茶盏喝茶,一边用另一只手暗地里牢牢的将傅喆按在座上。
顾延旋即轻轻的摇了摇头,便用桌下那只手拍了拍傅喆的手,像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劝告。
少年目光依旧钉在傅喆身上,又来了另一个侍卫来拉扯他起身,他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那后来的侍卫不耐烦狠狠踹了这少年后背一脚,少年被踹的猛然往前扑去,嘴角忽地咳出点点猩红,料想他是受了内伤。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依旧没有挪开过,这灼灼目光烧得傅喆混身难耐。
最终少年被两个侍卫拖着扔出殿外,殿内除了傅喆根本没人会关心这些俘虏的生死,圣旨都下来了,俘虏除了等死还能如何?直到散席,傅喆依旧如坐针毡,坐立不安。
少年临走前的眼神深深刻烙在傅喆心头上,那少年是在怨恨他们没人愿意为他们那不值钱的命说一句话吗?傅喆心中不停的责问自己。
待把晋阳王送回王府打点妥当之后,傅喆受不住良心的谴责,又鬼鬼祟祟的换上了夜行衣,从王府后院悄然牵出一匹快马,在苍凉的月色下一路快马加鞭狂奔至皇家狩猎场。
夜风在傅喆耳朵呼啸而过,冷月在傅喆头顶上散洒下来,傅喆想,哪怕只是为那些牧屿国俘虏掩尸盖土,也好过生生被射杀之后成了狩猎场野兽的果腹之物。
她尽然不想牵连到晋阳王,所以她才想冒险单独夜行。
待傅喆赶至皇家狩猎场后,发现并没有多少守卫看守,轻而易举便能靠着飞檐走壁的轻功翻过高高的围栏进入场内。
这皇家狩猎场占地数百里地,且场内到处都有走禽野兽,傅喆也不敢大意。怕惊动了守卫到时候就大事不妙,真真是吃不完的兜着走。
傅喆在满是野草杂丛里摸索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也没找到行刑的地方,正当她垂头丧气之时,听到一阵咕咕声,抬眼望去,是个猫头鹰,它正在树上悠闲转着自己的脑袋。
傅喆忽然突发奇想对着猫头鹰学着它的咕咕叫声——
“咕咕咕……”
“……”
傅喆想表达意思大概是:猫头鹰您老见到那群牧屿国俘虏吗?
奈何猫头鹰似乎听不懂她的“鸟语”,沉默无语成了猫头鹰的回应。
傅喆“唉”了一声后便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还有火把印出来的光亮,她立马就弓身猫在一旁矮丛里,夜色昏沉,所幸那来的只有两个守卫,他们是找个地方方便解手。
好死不死,傅喆躲着的矮丛偏给一个傻大个守卫一眼挑中,直接“豪放”将裤头一扯就撒下去,傅喆顿时感到一股暖流从头到脚把她浇了个透!又暖又骚!
傅喆心头闪过凌冽杀意。
这时亏得她耳边响起那傻大个守卫的声音:“哎,你别说,那些个俘虏也真是该死,只是乱箭射杀也太便宜了,他们牧屿国的人可杀了不少我们阗晟的百姓跟士兵啊。”
傻大个旁边的矮个守卫附和道:“唉,瞧你说的,明儿这些尸首铁定都被这野兽吃光了,哪便宜了?再说了这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据说这俘虏头还是牧屿国的一个庶出世子,要我说,咱们定远将军那真厉害,世子都给生擒了来,嘿嘿,听说那些个女的个个都身娇肉贵似的,啧啧,看啥时候轮到咱们也去爽上一爽。”
傻大个打了个尿颤又问:“那咱还回刑场那吗?”
矮个想了一会,提起裤子说:“不回了,放了得有百发箭,铁定活不了,再说了,这狩猎场都是猛虎山豹的,保不准都开始吃起来了。”
“万一上头怪罪咱监刑的,那不好说,咱回去看一趟吧?”
“那行吧,瞧你这胆小样!”
想来这两个守卫是监刑的,傅喆虽然被淋了一身骚,但还是很兴奋,她偷偷摸摸的尾随他们走了一小会就到了行刑场。
两个守卫拿着火把凑近那些满身是箭的尸体前走了一圈没发现存活喘气的,立马调头就走了。
傅喆没法想象月色下那些满身浴血的尸体是多么惨不忍睹,林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让人几欲作呕!她忍着胃内的翻滚欲望,走近尸堆,开始翻找那个少年。
她心怀着一丝侥幸还想能找到个活的,谁知道翻了十二个都是断气的俘虏,她不死心又继续翻找,心中倏忽升起满腔沮丧愤恨,傅喆眼泪不自觉就开始流下来。
热泪还未风干,正当傅喆准备放弃时,她后脚像踩上什么,回头一看,是个黑污的人手,惊得她往后一个踉跄踩偏摔在泥地上。
迎着月光,傅喆神色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顺眼望去原来那手就是少年的,他有气无力的嘶了一声,傅喆喜出望外,还有气,还有救。
傅喆二话不说就给少年点了穴止住涌出来的血,喂了一颗王府里顺出来的“保命丹”给少年,便跪在俘虏尸堆前叩了三个响头硬是把少年半拖半扛带走,好在傅喆身强力壮又是多年习武,所以这对于她一介女流来说不算是难事。
傅喆用快马驮着伤重的少年夺命狂奔直至肇州城郊的一个偏僻寺院,交给年迈的主持方圆大师,千恩万谢的求主持务必救治少年,傅喆留下两锭金元宝跟一小瓶保命单便匆匆离去回了晋阳府。她离去时,傅喆并没注意到少年微微的睁开眼看了看一身夜行衣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