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市常绿林比较多,在满中排列成行,绿枝桠高低错落,下午四点半的阳光从缝隙中倾泻下来些许,间或传来几声清脆鸟鸣。
满中作为满市一流的高中,高三学生想要沐浴四点半的阳光走出校园简直是天方夜谭。
在这一群埋头苦读的高三学生里,某些小孩除外。
宗骋野和路小辉享受着从高三四楼流出的羡慕眼神,大摇大摆地往学校大门口走。
“陈颖颖家今晚的arty,你去吗?”路小辉斜背书包带子,侧头问宗骋野。
“不去。”宗骋野随口说,“没意思。”
“回家有什么意思的?一个人。”
罗璧诺大的房子,确实只有一个人。
“那去吧。”宗骋野扫着眼睛。
路小辉笑了笑,说:“陈颖颖知道你要去,一定会很高兴。”
宗骋野没有回答,垂着眼漫不经心地摆弄手机。
宗骋野长得很像混血儿,一度被不认识的人以为是华裔。他眉骨和额头都比较高,眼窝因为高挺的鼻梁而显得深邃无比。睫毛同鸦羽一般浓密上翘,但是因为时常提不起精神,眼睛总是半阖着,一副要看不看,很高傲又漫不经心的样子。
宗骋野最近总是这样没有缘由的突然走神,具体开始时期是高三刚开学时,也就是一个半星期前,但他此时确实是在想事情。
两人一起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就在路小辉忍不住要说话时,宗骋野突然问:“房子帮我找到了吗?”
“嗯?”路小辉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立马说,“找到了,离学校不太远,这周天我可以带你去看一看。”
“不必了。”宗骋野垂眸按开手机看了一眼,又关上,抬头问,“每个月租金是多少钱?”
路小辉说了一个大概的数字,然后盯着宗骋野又垂下头看手机的脸猜测着。
尽管两人是好友,但宗骋野几乎不谈自己的事,他会为朋友二话不说去打架、随时倾听路小辉的牢骚、从不缺席朋友每一个重要的场合,但是他从未同路小辉说过自己不顺心的事情。
他唯一了解到的是,宗骋野一直自己一个人住,但在这个暑假刚刚搬了家。可是现在又请他找房子,是不是生活上遇见了问题?
宗骋野可能是在思考自己的经济能不能负担,静了片刻后才道谢。
“客气什么。”路小辉摆摆手。
保安知道他们,即使还没有到正常放学时间也不阻拦。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校门,路小辉家里有人来接,车就停在街对面,两人即将要分别时路小辉拉住了他的手,问道:“要不坐我车回去算了?然后一起晚上一起去那个酒吧。”
怕宗骋野拒接,又紧张地补充道:“位置挺偏的,挺不好找。”
宗骋野扫了眼那辆黑色油亮的如同巨型莽兽一般的迈巴赫,扯扯嘴角,僵硬地说:“不用,我等一会车就来了。”
路小辉没有上车。
下午的阳光刚刚好,滑过高楼分明的棱角,从树木枝梢中如同漏网的鱼游向宗骋野帅气的脸。迎着阳光,路小辉觉得宗骋野最近很不对劲,好像精神气都消失了。
他犹豫再三,拉着宗骋野问:“你最近怎么了?”
宗骋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方才飘忽四散的眼神虚虚地聚拢在路小辉脸上,他顿了顿,回避道:“没什么。”
路小辉大约觉得再问下去也得不到什么答案。他叹了口气,用力拍拍宗骋野的手臂,打开车门上了车。
直到那辆迈巴赫从视线里完全消失,宗骋野把手插进口袋里,并没有在街边多站一会,绕过满中门口的商铺一条街,转身往地铁站走去。
去arty前先回一趟家是多此一举,但今天不一样,他要去罗璧家收拾行李准备搬出来。
满中离罗璧家是四站地铁站的距离,加上等地铁的时间和步行,不超过三十分钟,高档小区住宅的大门就会映入眼帘。
手机短信页面打开着,上面是一封写到一半的中断借宿理由。然而一路回来,地铁跑过四站,宗骋野也没有想好措辞。
再往上一点是罗璧一个半星期前发的短信,礼貌地告诉宗骋野大部分手续都已经办好,房子的开锁密码是多少、全食超市就在楼下,可以用地图搜也可以叫人送、以及自己要临时出差两个星期。
罗璧是一个很细心、很有责任感的人,宗骋野面对这样事无巨细地考虑问题、善良的人一贯没有办法。只能僵硬地回复“好的”与“谢谢”。
两人短暂的交流就此结束。
小区环境很宜人,绿树成荫,绿植下总有人带着自家狗遛弯谈笑,社区内还会免费公映电影,每两周左右换一次。
宗骋野有一次绕路回家时顺便瞥了一眼,灰色的大头海报上好像写了一些“我这一生,尽是可耻之事”*这样的话。
设计粗犷的黑白海报中央的人有一双极亮的眼睛,忧郁控诉的样子看得宗骋野脊背发凉。
但总体来说,宗骋野还是很喜欢这个小区的。
他在一个半星期前搬到这里。
宗骋野的父母一个月前因出车祸去世,两人得以有机会转手宗骋野。
宗骋野至此住进在他人生的前十七年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男人家里,并怀着微薄的期望,希望罗璧能够起到一点监护人的责任。
他在半个月前见过罗璧一次。
那时候父母的葬礼举办的很隆重,商业政要穿着黑西服礼裙来吊丧。在墓园那个下过雨的潮湿下午,宗骋野被迫站在吊唁的第一排,面无表情。
仪式结束以后,宗骋野想要尽快逃离,他不明白为什么一群不认识的人要掉眼泪。
八月夹雨的山风很冷,笼了一层薄雾的西装外套并不御寒。宗骋野希望自己能够尽快回到母亲生前住的那个温暖的小公寓里,他疾步避开人群,想往车跑。但躲过了宗高晟律师的问候,却没有躲过宗高晟的情人。
宗骋野差点被这股凭空伸出来的力气带倒,他勉强甩开那人还想扶稳他的手,退后两步,戒备地盯着萧顷。
萧顷一下子变得很尴尬,他犹豫着缩回了手,轻轻问道:“你还好吧?”
宗骋野抿着唇不说话,眼里厌恶的神色根本藏不住。
萧顷从前被宗高晟带着见过宗骋野一次,那时候他们之间还是普通叔侄关系。
萧顷压根不知道宗骋野对他有这么大的恶意,或者说他根本没想过宗骋野会讨厌他。
他被这神色怔在原地。
刚刚在葬礼上,萧顷站在最后一排,同宗高晟的亲近同僚站在一起,好像和来表示惋惜的人没什么两样。
只是现在细看,能见到他眼睛隐约发红。
萧顷说:“我和你父亲关系还不错。”他顿了一下,声音被风刮得有些虚弱飘忽,他片刻后才勉强说道:“你有什么困难,以后都可以随时找我。”
他比宗骋野要高一点,长得很平凡,全身上下却透露出一点长期处在高位的精英气质。
其实萧顷是个很成熟的男人,也是商业领域成功的佼佼者,能够站在宗高晟身边的根本不是普通人。
参加这场无端飞来的葬礼让他变得很虚弱,以至于没有即使躲开宗骋野很明显的攻击。
宗骋野说:“走开。”
顿了顿,他又狠声道:“滚,别让我再看见你。不然我让他们知道,你和宗高晟是一伙东西。”
宗骋野说完这些觉得痛快了很多,心里的郁结之气以一种自虐般的快感随着吐出来的话在萧顷脸上。
他没有再看萧顷惊慌失措的神色,仿佛同萧顷同呼吸一片空间的空气都是对他的侮辱,干脆利落地踏着泥泞的山土往停车的地点走去。
然而离开躲开萧顷之后,一切并不顺利。墓园外往来的车辆里没有他熟悉的。
宗骋野盯着渐渐一辆辆开走的车辆,靠在隐秘的树林后,给梁叔打了电话。
梁叔告诉他自己还被人流堵在山顶下,请宗骋野可以先坐别人的车回去或者再等一等。
宗骋野想起来是自己叫梁叔先下山不必在这里等的。
他此刻搓搓被水雾打湿的领口,缩着肩膀,被冷风吹到骨头,觉得万般后悔。
前来吊唁的车一辆辆驶走,宗骋野就躲在树后一辆辆数,一边祈祷梁叔的车能够早一点上来。
直到熙熙攘攘的停车场再一次变得空旷起来,只剩下一直静静地停在对角的一辆宗骋野从来没有见过的黑车。
山雾渐重,早上还亮的天此刻不遗余力地暗沉下来,现在是初秋,金黄的叶子在树上本是热的,脱离母体后便丢失了温度,滑向空中时是金子,落下时则带起一阵冷风。
偶尔有悉索的雨水落入他的后脖颈,逼着他打寒颤。
就在宗骋野的注视下,门突然开了。从驾驶座上下来一个男人,他也穿着黑色西装,打一把沉重厚实的黑伞。
他好像并不在意似的,没有绕过水洼,很平静地踩过泥泞,直直地朝宗骋野蹩脚藏身的方位走来。
他的腿被西裤衬得很修长,一迈步一投足皆是从容不迫,身上淡然的气质同宗骋野曾经看见过得每一个歇斯底里的人都不一样。
同被人从画报上剪下来似的,脸上温和的表情都恰到好处。
直到他停在宗骋野面前,宗骋野才意识到,他是来找自己的。
男人停在宗骋野身前大约一米左右不近不远的距离,方便宗骋野的注视而把伞沿略微抬高了一点。
他长相是东方的俊美一类,禁欲同理智仿佛夹杂在一起。带了一副矜贵的金丝边眼镜,鼻梁被眼镜边框托得很高,眼神并不因为藏在镜片后变得飘忽不定,反而异常清醒坦然地直视宗骋野。
他将手里的另一把伞递出去,客气地问道:“骋野?”
这并不在宗骋野的预知范围内,他愣了片刻,没有接过。
男人并不在意地笑笑,眼尾因此变得柔和一些。他礼貌地介绍道:“我是罗璧,你母亲的...弟弟。”
此刻宗骋野为自己的沉默找到了充分理由,这个名字他确信是自己第一次听。
罗璧也不再纠结于宗骋野是否相信他的话。他没有给宗骋野更多的反应时间。
等再刮起风带起树叶簌相时,罗璧略微侧身,微笑道:“这里很冷,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去我的车上等梁叔。”
宗骋野不容易随便就跟别人走,但罗璧身上确实有让他感到暂时安心的气质。
罗璧能够主动同他保持一点恰当的距离,这正是宗骋野此刻所需要的。
这一次他接过了伞,沉默不语地走到罗璧前面。
车一直没熄火,车里还开着很足的暖气,很淡的喀里多尼亚檀香木男士香水带着令人沉醉的醇厚气息像气旋一般升到车顶。
宗骋野将伞收到座椅下方的脚边。枕着真皮座椅渐渐放松下来。
起初他以为罗璧会与他谈话,至少说一些安慰他的场面话,宗骋野也做好了随时下车就走的准备,但罗璧什么也没有讲。
宗骋野身边是一位同样一言不发的陌生人,他盯着因车内外温度差而渐渐升起的白色雾气,在父母出事后的这半个月,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与心安。
他在暖气混合着低沉香气的车厢内睡了一个舒适的好觉。
大约二十分钟后,梁叔的车才姗姗来迟。
梁叔撑着伞走过来,罗璧侧头看了一眼睡着觉还微微蹙眉的宗骋野,推开车门下了车。
宗骋野被关门的动静惊醒,他很迷茫地盯着白雾车窗外交谈的两人看了一会,直到罗璧再一次打开了车门。
他没有再上车,而是扶着车门,弯腰温和地问宗骋野,需不需要自己送他回家。
宗骋野神游片刻,最终在罗璧耐心地等候下说了拒绝的话,从罗璧的车下来后上了梁叔的车。
“梁叔。”宗骋野揉揉眉心问,“刚才那个人是我妈妈的弟弟吗?”
“是的。”梁叔通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回答,“罗女士从前同他见过几次面。”
“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宗骋野脱口而出,在随即的安静里意识到这是一个梁叔回答不了的问题,于是只能沉默地偏头看向窗外。
山雾缭绕,随着车下山下走,雾气逐渐淡了一点。
梁叔开车很稳,但坐车还是让宗骋野反胃。他的额头紧紧地贴着冰冷的车窗,牙关咬紧,在越来越强烈的胃痉挛里意识到罗璧可能只是一个从他生命短暂瞬间的过客,并不重要。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梁叔带进门的律师公事公办地告诉宗骋野,他现在居住的宗家别墅,宗高晟在生前签署了无偿赠与合同,受赠人是萧顷。事实上,连着罗女士的那栋舒适的小公寓,房产证上原来写的人是宗高晟,此刻也变成了萧顷。
宗骋野在听过房产赠与后便感到一阵克制不住的无力感。他额头青筋直跳,心脏更是像装了马达一般要从气闷的胸口蹦跳出来。
他在十岁后就很少有这种感觉,半个月前经历了一次,他此刻还在回味余韵;然而半个月后,他终于切身实地、实实在在地又经历了一次——无家可归。
宗高晟的律师好心地建议,“成年后还有一些基金是可以归您支配的,在这之前,您可以先到您的法定监护人家里居住。”
梁叔端来了一杯温水放在桌角,直到律师离去、白水变凉,宗骋野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被葬礼裹挟着走。事实上,从父母车祸后他被一切推搡着往前,被迫承受一切原来不应当属于他承受的负担,除了梁叔单薄的力量,宗骋野没有任何能依靠的支柱。
按照法律规定,法定监护人的顺位首先是父母,然后是外祖父母、兄姐,最终才是其他愿意担任监护人的个人或组织。
宗骋野清楚地明白,同一个原来完全不熟悉的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就如同住在随时可能倾塌的纸房子里。他惧怕再发生一次。
宗骋野在孤立无援中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只见过一面却让他短暂感到舒适的陌生人。
于是那晚,他翻着梁叔的电话号码,面对惶惶不知终路的未来,几乎不抱希望地拨通了罗璧的电话。
电话接通,起初,宗骋野还尽量客气镇定地祈求道:“罗先生,我希望你能收留我,我不会麻烦你的,只是名义上的收养。”
夜色已晚,星同黑夜浮沉。罗璧从大学哲学教案里接到这通摸不着头脑的电话。他揉揉眉心,再次确认地看了一眼来电号码。
宗骋野声音略微升高,急促而颠三倒四地保证:“我会做很多事情,你只需要同意收留我,我也可以住校,我不会、不会麻烦你……”
急促的呼吸声被电波传递得更加焦灼,仿佛有人拿着即将点燃的引线。罗璧在这纷乱中大致理顺了思绪。
然而实在没有理由收养宗骋野。
且不说宗骋野是否能表里如一地完成保证,这么做怎么看都只能给罗璧徒增烦恼。
宗骋野的音调越来越高,对方的沉默与耐心仿佛是他期望与焦灼的催化剂,他说话已经不着头脑。惶恐注入心里,热意则涌上眼眶,宗骋野不自觉地带了点祈求的哭腔和委屈,他突然觉得鼻子很酸,说了一句很不着头脑且不合时宜的话——
“我可以付房租——求求您,带我回家。”
“好。”
于此同时,几乎是同一瞬间,罗璧低沉而疲惫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宗骋野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略微瞪大了眼睛,小声问道:“什么?”
那边罗璧低笑,他抬手喝了一口水润嗓,声音被电波传递得温和又温柔。罗璧笑了笑,“不要你的房租。”
罗璧的话仿佛定心丸。如同嘈杂的街道一瞬间被按了静音,宗骋野的世界变得很安静,方才觉得脸很热。
也许他也是可以有一个家的。
在罗璧无端纵容的几秒,宗骋野甚至开始做这样的美梦。
那个时候他确实有了一点不该有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事实是,罗璧在接手宗骋野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他出于客气的话被宗骋野当了真。
罗璧家在小区十六栋二十三层,是最顶层的复式楼。
公寓干净整洁,装修也以灰白简洁为主,东西摆放均都有迹可循,初次来到这里,宗骋野以为自己闯进了某个名不经传的艺术家或是强迫症的博物馆。
带宗骋野来的人告诉他,他的房间在一层,所有必备的基础设施在一层都有,而二层是罗先生的工作场所,如果没有必要的事情,最好不要上去。
他一个人在这里住了九天又十四个小时,面对强迫症的家时有不知如何下脚的情况,觉得墙壁同摆设都冷冰冰的,他则在此格格不入。
宗骋野很识趣地知道,作为一个不速之客,应当像他保证过不带麻烦的那样,尽快离开。
作者有话说:
*太宰治*2化用阿来《尘埃落定》。【罗教授怎么会让他搬出去!】谢谢观阅!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