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韦安的想象中,当他过上平静的退休生活,梦境应该也充满了自然、田园、乡村派对之类安逸的图景。
但事实并非如此,他的梦血腥而破碎,充满了爆炸、血、死亡、尖叫和焦黑的尸骸。
今天照旧如此,还多出了德信明。
那人是他很久以前在宴会上见到的样子,还很年轻,一身打扮低调奢华,努力表现得循规蹈矩。
只是在梦境之中,韦安很快发现他站的地方不是高雅的聚会,而是科学部的哪个实验区里,他带来的怪物站在角落……长着一副普通男人的模样,但是是化不开黑暗的一部分,有一双不属于现世的眼睛盯着人世间。
梦里的韦安想说些什么,也许是像自己总是扮演的角色那样,提醒他偏离轨道所带来的风险……但接着他落到了下一个梦里,他坐在一张很大的办公桌上,给自己倒一杯不错的酒。
对面一个男人满脸是血,朝他大喊大叫。
“那不是你能拿的东西!”他说,“你知道这么多年为这个死了多少人吗?!这不是哪个机构违规,你杀几个人或把谁送进监狱的事,这是真正古老恐怖的力量——”
韦安看着他,他从不是那种工作时会喝醉的人,但现在他确定自己喝太多了。
他已记不得是因为何事,似乎只是在等待着杀什么人时太过无聊,只是当他喝多了之后并不困倦,也不像有的人一样看什么都好笑,他面无表情,样子非常冷静理智,脑子里却全是疯狂的东西。
“我知道你看不惯喂养的事,但这一直是默许的!”那人仍在大喊大叫,“你知道这事牵涉有多大,你现在立刻走人还有活下来的机会,你也算是个有身份的人——”
韦安仍用寂静的眼神看着他,对面人开始大叫他如果不滚蛋,身上会发生什么具体悲惨的事,他进行了异常恶毒的诅咒,韦安听了一会儿,觉得也没什么自己不知道的。
他喝掉杯子里的酒,心想这么贵味道就是好。
接着他跳下桌子,朝那家伙走过去——
韦安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屋子里很暗,夜正深,窗外偶尔有虫鸣响起,像一声梦呓。
这是个一如既往静谧的夜晚,他已经退休了,不在主星域凶险的名利场,而在一个边远行省寂静的豪宅里,生活安定,还有很多朋友。
不过这夜色还是有一些不完美的,一片黑暗中,他头有点疼,脑子里好像有什么在苏醒。
那是漆黑饥饿的一团东西,拥有某种意志,他左耳听力尽头传来遥远的嘈杂,如同人群的噪音。
像是无数人的尖叫哀号,不知来自何方,充满了痛苦,却又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性。
其中还有一个隐隐的电子音,不断重复着什么,从来也听不清楚。
韦安坐起身,抓起桌边的止疼药,倒了一把,也没看多少粒,一口吞了下去。
接着他躺回床上,闭上双眼,等待疼痛过去。
韦安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情况了,他找了个尽量舒服的姿势,连呼吸都调整到位,做出实际上睡着了的样子。
等天色亮起,他就能开始看上去正常的一天。
他知道出了这种事,宅子之外桃源肯定是一个炸了锅的状态,银湾附近的医院肯定已经全部超载,紧急调动周边的医疗资源,组成协调的小组,有几个地区会进行交通管制,诸如此类。
军方肯定还会出来辟谣,说根本没有泄露防御密码的事,银湾是一座严密的军事设施,要开放到这个程度需要有一系列复杂的操作,绝不是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输入一组数字就能搞定的。
那么多地面导弹中的一些肯定来自正式的军方,也有些是游兵散勇的迷你导弹井……这些力量毫无关系,或是彼此敌对。
一千多个,开玩笑,桃源全省加在一起才凑得齐这么多。
它们发射多半是因为病毒入侵,有的像授权人突然疯掉了,根本查不下去。
该删除的信息都已经删除了,该灭口的也已经灭口,联邦的阴谋家们这点素养还是有的。
韦安知道这一套流程,但是和他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这只是又一次的上层家族斗争引发的灾难,一切都在估计之中,但韦安躺在那里,却有些心神不宁,觉得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他又想起之前在广告上看到的那个猎奇雕像般的人体……他上一次见到它,是在一座没有公开地址仓库里。
那是个肮脏破败的地方,他站在一处三层楼高、锈迹斑斑的金属走道上,一个下属在汇报情况。
雕像裹了件脏兮兮的油布,和一堆真的、伪造的、完全是电视道具的古文明物品一起堆在角落,是有毒垃圾堆中的一件。
下属在说科学部把哪个地方圈了三年,进行“调查勘测”的事,依据只是一些民间故事,还有这种浅埋的雕像,弄得当地人怨声载道,其中牵涉多少条人命就不好说了。
他语气激愤,说科学部怎么无法无天,这是他们应该进行监管的事。
那时的很多事韦安都不记不清了,他就记得当时点了根烟,烟吸进肺里时有种毒素般的麻痒感,那种有害感非常真实。
汇报里有一个无关紧要的民间故事。
说是某地的村民相信附近的山里面,有一座古文明很久以前建立的军事基地,进行过一些极为残酷的实验。那是一片小块真正的地狱,有着永恒的动力,当年被关在那里受苦的人至今仍无法逃离,在承受酷刑。
那些生物有时会在夜深时四处徘徊,一年又一年地哀号,处于痛苦中,但没人能救他们。
如果你朝山里走得太深,就会碰到它们,被拖进地狱,很多在山里失踪的人都是因为碰上了这些东西,曾有不死心的受害者家属组织过搜索队,但从来没能成功过。
“你逃到哪里也没用,”下属说道,“古文明就是这样,你进来了,就像签订了契约,再也出不去了——”
韦安猛地张开眼睛。
他心跳很快,一身的冷汗。
契约,他心想,我怎么会忘了那个TMD契约?!
房间里一片幽暗,天还没亮,但韦安已经完全地清醒了。
居家程序感应到他醒来,打开了阳台的门,清冽的空气涌进来。
外面是一处巨大的观景阳台,下方河水漫漫,不时有花瓣或枝叶顺水而下,又消失,寂寞而宁静。
韦安起床后总是会去坐一会儿,这是他美好的新生活。
但是此时,他坐在初春清寒的空气中,身上的汗水已经干了,简直冷到了骨子里。
“契约”听上去像奇幻小说里的词,但其实是一种古文明的武器控制系统。
人类好些年前在废墟里发现这一存在,它连接上合适的终端,会自动生成程序代码,长出界面,用来约束和控制一些古科技产品,比如变异者们的行为。
具体的科学逻辑谁也说不好,但大家还是对其进行了总结,将其变成他们不时会使用科技的一部分。
这东西各有类型,级别也不一样,其中,科学部一直牢牢掌握着人类发现过的唯一一个高级契约。
这也是世上现存唯一能够控制归陵的契约,那怪物太过强大,其它类似的东西对他都没什么用。
科学部尝试过很多不同的方法,试图拆解或更大规模地复制这个契约,但都没有用处。控制归陵非常困难,科学部好些年前就下了死命令,总契约绝对不能动,他只能呆在总部三百米的范围内。
如果要离开,就需要上面千辛万苦用唯一的权限下派管理员,以此进行严格的规制。
时隔三年,韦安坐在床上,按着眉心思考眼下的情况。
他当年会“退休”,是因为办过的一件大案子。
韦安当年就职于隶属于联邦的一个权力极大的部门,工作和古文明关系不算太大,他当时接手了国防部一个挪用公款的常规事件,随着调查越扯越大,联邦科学部在内的联邦大部分势力都卷了进来,包括他所在的那支。
究其原因,是十三年前,有人在青石省发现了一处古文明的废墟,在里面找到了一个级别很高的新契约。
他们相信喂养以后,会凌驾于科学部原先的契约之上。
这事引发了一系列腥风血雨的争夺,而韦安所经历的,远超他平日工作扭曲的程度。
无论如何,古文明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存在于他们生存的星域之中。
这个文明如此神秘,人们对此有种种猜测,但也都是些没有根据的想法,所知的只有那超越人类现在的科技发展很多年,以及这个死去国度科技的一切方向都和军事有关。
这应当是一个穷兵黩武的帝国,它残留下来的力量如此惊人的奇异,成为了之后人们争夺和迷恋的对象。
根据旧日留下一些残缺的传承,还有发掘到的废墟,人类目前能一定程度使用这种力量,但都是十分偶然的,接近于一种纯粹的意外或是奇观,无人知晓其理论体系。
这种存在即使纳入常规,也必然会导致某种现实的扭曲,这也让古文明的东西变得越发像一种巫术。
拿青石省那支契约喂养的过程来说,堪称一部系列恐怖片,违反了不知道多少条基本人道主义的法律,简直就是疯了。
可各个道貌岸然的机构们并不介意,准备继续接手。
这场争斗说是为的青石省的高级别的契约,但大家都知道核心是什么,当然是科学部很多年来关在总部黑暗中的武器,归陵。
这是一个古科技中不可理喻的生物,根本不应该存在。
在资料中,归陵就是一个年轻男人的样子,没有什么特别诡异或不自然的,但这生物极其邪门。
他已存活超过一个世纪,一点也没有变老,仍是一副年轻人的模样。
没人知道他能动用的力量有多大,早些年联邦还在打仗,他随随便便就能灭掉一座防卫森严的宫殿。
契约使用规则复杂,需要十分谨慎地按照要求执行,不然极有可能造成重大事故,怪物会直接反手毁掉整个工作区,以前就发生过这种事。
科学部把他锁得很严,但这种事总会传出去,并且越发添油加醋,充满了幻想色彩。
归陵,人类造出来的恐怖之神,受制于古老的契约,倾听黑暗中无法理解的言语。
他有多强大,能做到什么,知道何种古文明能带来力量的秘辛,黑暗帝王手中所掌握的古文明力量也绝超不过这个程度,一切都令人浮想连翩,在整个人类远古历史幻想的发酵下越发不可收拾。
那是宏大到能超越物种的科学,超脱于时间和物理限制之上,对于很多人来说,简直是必然要去追求的终极幻想了。
而人类一向会为了梦想不惜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