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际的丘陵山岗,黄栌红榆叶黄,秋色正好。
一辆小轿车由东向西,不紧不慢地行驶在丘陵公路上,橙红的颜色和周围风景完美融合,活像一只在林间落叶里悠闲觅食的大号甲壳虫。
车子又翻过一个山包,黎下把车窗一落到底,深深地吸了口气。
熟悉的草木清香扑面而来,他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伸手摸摸趴在驾驶台上的脑袋:“杉下,马上到家了,高不高兴?”
皮毛油亮的黄狗眼皮都没撩一下,脑袋转了个方向,继续睡。
黎下收回手:“这回是真的,咱们刚刚通过了九商市,现在已经进青河县了,最多再有俩小时就到大祭岭。”
狗子干脆打起了呼噜。
黎下无奈,专心开车。
一个半小时后,黎下再次拍狗头:“杉下,醒醒,看,那就是风回岭,咱们真的快到家了。”
狗子这才睁开眼,往前扒了扒认真地看。
太远,看不大清,它熟练地跳上椅背打开天窗上了车顶。
黎下说:“没骗你吧?一看就不一样,比这边的小山包雄伟多了。”
华厦国纯种田园犬冷杉下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早就历练出了宠辱不惊的风度,最近又跟着黎下晃荡了大半年,把华厦国北半部有点名气的地方趟了个遍,什么样的风景没见过?所以看到风回岭虽然很激动,也只是轻轻“呜”了一声。
黎下也不介意,他知道这是自己的锅,拿风回岭这个名字骗了狗子大半年,此刻能给他捧场才怪。
一刻钟后,车子已经和风回岭并行了,狗子趴在中控台上,眼睛眯成一条缝,偷偷观看风回岭的风景。
黎下说:“怎么样,漂亮吧,虽然不能跟梨花坳比,也比前面那些死眉耷拉眼的景色好看多了。”
即便被看穿了在装睡,冷杉下也不动弹,继续眯着眼睛看。
又开了十来分钟,车子驶上一个山脊,黎下停车,拎了下狗子的耳朵:“看,大祭岭。”
其实不用他喊,下面那个如画的小村庄映入视野的瞬间,冷杉下已经睁大了眼睛。
清凌凌的河水与风回岭相伴,从西面遥遥而来,在小村西南角寨墙外分为两支,围绕寨墙一周,在东北角会合后,浩浩汤汤向北而去。
被河水环绕的村庄充满古意,用整块巨石凿刻而成的高大寨门,宽阔疏朗、古木成荫的青石街道,树木掩映的庭院,青砖黛瓦的老屋,古树下扎堆聊天的老人,跌跌撞撞蹒跚学步的孩子,墙头上悠闲散步的猫,大门前安卧假寐的狗……
杉下扭头看黎下:“汪汪。”
黎下嘚瑟:“这算什么,梨花坳比它漂亮多了,保证你看一眼就再也不想离开。”
杉下的毛爪子拍拍:“汪汪。”
黎下挂挡启动:“知道了,这就走,保证你今晚能见到花妞哥,享受到梨花坳醉人的果香。”
汽车下了小山岗,开上沧桑的老石桥,杉下再次把身体探出车外,
好奇地看对面的寨门。
大祭岭有东、西两个寨门,东门是正门,外来人进出几乎都是经过东门,从青河过来的公共汽车就停靠在东门外大祭桥边。
靠近寨门,杉下眼睛瞪得溜圆。
“都是些张牙舞爪的怪兽,古人迷信的产物,没啥好看的。”黎下瞟了眼寨门上因青苔太多而模糊不清的雕刻,熟门熟路地进了村子。
街上有孩子在追逐打闹,黎下把车速降到二十,慢慢向西,走到大街中间的十字路口,向南转,沿着又一条街道继续往西。
这条街只有路北有院落,路南是四五十米宽的花园带,紧挨着花园的,是一条五六米宽的河,清浅的河水沿着青石寨墙缓缓流淌。
杉下:“呜呜?”
黎下:“不知道,几千年传下来就这样,北街跟这差不多,也是光路北边有房子。”
杉下抬头向前看,不想搭理无知的人类。
车子在靠近街道尽头,一个大门边刻着“南街叁拾叁號”的院子前停下。
“到站。”黎下拎着钥匙下了车。
现在这个点,是舅舅和舅妈的休息时间,他们会回来喝杯茶,躺一个小时左右再去店里。
杉下把车窗关好,打开门跳下来,好奇地打量四周。
西邻居家的门口坐着几个中老年妇人,她们照看着两个婴儿车,说说笑笑地在择菜。
黎下打招呼:“石头奶奶,玉书姑,你们没事了啊?”
几位妇人纷纷笑着回应,体型富态的石头奶奶亲热地问他:“花迷?你咋这时候回来了?”
黎下拍了下杉下的头,示意它跟着自己走:“退伍了,自由了嘛。”
另一位老奶奶惊讶:“退伍了?哎呀,怎么会退伍,你干得那么好,不该在军队干一辈子吗?”
几个人都满脸好奇地看着黎下,等他回答。
年轻人大多都进城了,留在村里的老人虽然安逸,却也无聊,难得有点新鲜事,好奇很正常。
黎下说:“现在没有战争,服役几年就可以了,不用当一辈子兵。”
被黎下喊做玉书姑的中年女子点头:“也是,那,安置到哪儿上班了?”
黎下的军衔,按华厦国的有关政策,退伍后可以进入不错的政府单位。
黎下说:“还没决定呢,好了告诉大伙。”
“行。”石头奶奶说,“那你去店里吧,今儿不知道咋了,村里来了好些个外面的人,你舅舅舅妈刚回来没几分钟,就让人叫回去了,估计这会儿正忙呢。”
“哦,好,我先进去把东西放一下。
舅舅家的大门没有挂锁,黎下进了院子,牲口房和井房上蹦跳的麻雀听到动静,“轰”的一声飞走了。
二门没关,黎下一进来就看到,三所房子的门都锁着,乌桕树下的石桌上放着茶具,走过去摸了摸,茶壶还热着。
他看了一圈,招呼杉下:“屋进不去,咱去店里。”
舅舅的小吃店在北街,他们俩现在得折回去半条街,有点远。
在大祭岭,大部分邻居之间的院落都不是紧挨着的,两户之间会有一些空地,空地上通常都是些自然生长的树木,很多人家也会种点漂亮又实用的花,不开车的话,人在三条街道之
间穿行很方便。
黎下和杉下穿过南街33号和32号之间的小花园向北,再穿过中街四户人家之间的小花园,来到北街。
北街其实是大祭岭的CBD,因为北街没有住家户,街道的两头是宽阔的树林和花园,只有对着十字路口的那一块有一大片建筑,祠堂、学校、村公所、诊所、超市、修车铺,还有黎家舅舅的小吃店,都在这一块。
小吃店在大祭岭中学西边,黎下一进北街就看到了,小店前老橿树和黑槐树下摆的几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
离小吃店还有几十米,在一片盛开的野菊花旁,黎下拍拍杉下的头:“那些顾客都是自驾游的城里人,城里不能养大狗,你过去会吓着他们,去花园里玩会儿,我进去给你弄饭。”
杉下轻轻“呜呜”了两声,表示明白。
大祭岭的村民院落没有倒座房,全都是带盖檐的青砖墙中间积一个宽大的双坡式门楼,但祠堂和当年的村塾这两座公用建筑都有非常考究的倒座房,后来村里需要增加公用建筑时,村里的老人们要求,不管是材料还是建筑风格,都必须沿袭祠堂和村塾的形式,不然太乱。
舅舅的小吃店和村里的诊所都不大,所以合用一个院子的倒座房,大门东边两间是诊所,西边两间是小吃店。
超市和修车铺也是同样的情况。
不过,小吃店的厅堂利用率很低,因为大祭岭的环境好,除了冬天特别冷的时候,客人们都喜欢在外面进餐,说是敞亮。
今天这些游客也一样。
黎下进店后,没看到一个顾客。
他推开操作间的门:“舅舅舅妈。”
正往砂锅里下鹌鹑蛋的男人和端着托盘的女人吓了一跳,同时说:“花迷?你怎么回来了?”
黎下随随便便挽着袖子说:“想你们就回来了呗。”
舅舅把几个灶都关了,过来把黎下拉到窗户边,仔细地观察他的脸:“花迷,你,不是出啥事了吧?”
黎下当兵十一年,除了黎渠结婚和太姥姥太姥爷去世那两年,其他九年都是赶在春节回来休假。
黎下无奈地说:“没有舅舅,我好着呢,把客人都打发住了我慢慢跟你们说。”
他说着就去接舅妈手里的托盘:“几号桌的?”
舅妈转身躲开他:“哎你刚回来,去歇着……,好吧好吧,你去送。”
看到黎下的表情,舅妈知道说了也没用,干脆改了嘴,“凉面是六号桌上穿大红冲锋衣那对母女的,凉皮和擀面皮是四号桌那三个广场舞大妈的。”
黎下端着托盘出去。
一共就六张桌子,几位顾客的特征也比较明显,广场舞大妈等饭的时间还在比划新学的动作,黎下顺利地把饭送了出去。
拿着空托盘往回走时,他听到后面有人小声说:“我都不敢信,这种地方居然有这么齐整的小孩儿。”
另一个人说:“正常,深山出俊鸟嘛,你不信的其实是长成这样的小孩儿会留在这个地方。”
又一个人接话:“哎,你不说我还没注意,好像这个村子里就没有特别丑的人,以前出去玩总能遇到几个歪瓜裂枣,这里一个也没碰到。”
“好像真是哎……”
……
黎下面无表情地回来,把托盘放好问舅妈:“有肉吗?骨头也行,杉下跟我回来了,我怕顾客里有怕狗的,让他呆在那边了。”
他指了指西边,小吃店已经是北街最靠西的建筑了,旁边就是花园。
“杉下?”舅妈扔了手里的海带丝就去擦手,“哎呀,这么远回来,你怎么能让它一个人呆街上?狗都有灵性,你这样它会伤心的。”
说着,从冰箱里拿出个袋子就往外走:“受委屈了,得吃个三黄鸡哄哄,楸下就是,有时候委屈大了,一个还不行,得两个才能哄好。”
黎下忙拦着她:“舅妈舅妈,杉下和楸下一样,不吃生人
给的食物,而且冰箱里刚拿出的东西太凉,我怕对它的胃不好。”
舅妈摇头:“看我糊涂的,把这给忘了。”
那边舅舅马上把一个空砂锅放到灶上,往里面添水:“把鸡给我,剁开了烫一下,你去把杉下带到院子里,这么大老远的跟你回来,不让进家,像话吗?”
虽然杉下从没跟黎下回来过,但全家人都无数次听黎下说起过它,还和它视频过,早就把它当成了家里的一口人,和花楸下一样。
黎下笑着跑了出去。
杉下正在围着那片野菊花巡视,看到黎下,它高兴地迎了上来。
黎下抬抬手,杉下人立起来,亲热地扒在黎下身上。
黎下用加倍的亲热揉搓了它几把:“咱去院子里,有鸡吃。”
看着杉下把一个鸡吃得精光,黎下才又回到店里。
舅妈正在烧水烫野菜,看他回来,说道:“花迷,你今年过节没回来,姥姥姥爷想得不行,我给你做碗面,等你吃完,这波客人也就该走了,我收拾一下把牌子挂出去,今儿不卖晚餐了,咱们早点回家。”
黎下说:“舅妈,别动不动就挂牌子关门,我退伍了,以后会一直在姥姥姥爷跟前,不差这半晌。”
舅舅、舅妈同时看向他:“退伍?你在部队干得那么好,怎么会突然退伍?”
黎下用夹钳把一个砂锅放托盘上:“说起来话长,等客人走了跟你们说。”
半个小时后,客人全部吃好离开,野菜炝锅面也做好了,舅舅舅妈坐在黎下跟前,等他解释。
黎下指着舅舅舅妈对杉下说:“这是舅舅舅妈,以后,除了我,他们,还有姥姥姥爷给的食物,也可以吃。”
杉下轻轻“呜”了一声表示明白。
舅妈着急,催黎下说自己的事。
黎下说:“你们不是知道嘛,我当初考军校就是为了满足姥姥姥爷的心愿,当然,我自己对当兵也有向往,但我的终极理想是在梨花坳种田。
现在,姥姥姥爷的心愿我已经满足了,想回来租俩山头,开个小农庄。”
舅舅和舅妈面面相觑:“不是,你当初说想在家一辈子,是当真的啊?”
黎下点头:“对。”
他喜欢梨花坳,在梨花河游泳,在神衣冢和野兔、野鸡、松鼠捉迷藏,和画眉、黄鹂比赛唱歌,在老柿树上晒着太阳睡午觉……
梨花坳是他的天堂。
可梨花坳没有就业机会,挣不来钱,而且姥姥姥爷也不想他成个没有见识的山沟野小子。
姥姥认为,年轻人就该生活在人山人海的大城市,交上一大帮朋友,没事的时候就喝个啤酒K个歌,隔三差五地做做公益旅个游,偶尔再来一出办公室斗争和你爱我我爱他的深情虐恋,才不辜负了大好青春;最不济的,也应该去繁华的大都市上个大学,趁年轻再在外面闯荡几年,开阔一下眼界,顺便交上三五个两肋插刀的朋友,要不人生就太乏味了,老了连个回忆都没有。
姥爷则认为,男人就该横刀立马浴血沙场,就算和平年代没机会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也应该去部队历练几年,否则进了社会受不得挫折,容易出事。
两人一致认为,梨花坳是养老的地方,不适合年轻人呆。
黎下知道姥姥是狗血剧看
多了,给他脑补了个跌宕起伏、逆袭打脸的霸道总裁人生;姥爷则是当年职业军人的理想没能实现,想在他身上找补回来。
不过黎下也明白,当今这个时代,想当个足不出户的农民不现实,姥姥姥爷的想法是对的,所以高考时,他放弃了心仪已久的九商农大,报了首都的军校。
现在,他已经完成了姥姥姥爷的心愿,可以过自己向往的生活了。
舅舅和舅妈其实很喜欢黎下在身边,但又和姥姥姥爷一样,认为梨花坳和大祭岭的生活对年轻人来说太沉闷了些,所以没有明确地表达过对黎下未来发展的态度,现在听到黎下这么说,舅舅和舅妈交换了一个欢喜的眼神。
舅舅说:“你要是真不喜欢外面的生活,那就回来吧,我和你舅妈这些年也存了些钱,你哥和小忱一时半会儿都用不着,你要是开农庄,就拿去用。”
黎下点头:“需要时我跟你们说。”
舅舅看了眼手机:“这会儿没什么事,钥匙给你,你去看看太姥姥那里吧,你妈七月份回来时,和你姥姥在那儿住过几天。”
“好。”黎下站起来,“我正好想找一下修贤哥。”
作者有话要说:
圈在水泥房里这么多天,快出毛病了,手动个桃花源拯救一下自己,喜欢的请给个收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