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被重重敲击的头脑,蓦然放大到极致的瞳孔,平静无波的脸上露出无法克制的痛苦。
盯着那沐浴在阳光下的熟悉图案,以及同样阳光下、似乎有模糊影子的少女,樱满集心中瞬间腾升起莫名的惊惧和恨意,猛然倒退了两步。
少女仿佛不理解他这种避她如蛇蝎的动作,迷茫地看着他:“集……”
樱满集几乎是颤抖着,眼神死死锁定在少女的脸上,悲哀地、决绝地,“你是谁?!”
是谁?记忆的坟冢里,有谁起死回生?
少女的眼睛渐渐冷下来。
突然,似乎警觉地感受到什么,祈猛地扭头望向进出口的方向。
几乎是同一时间,有条不紊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几个浑身包裹在白色作战服里的士兵冲了进来。
集被这突发的情况一打断,仿佛一瓢冷水泼了满脸,鼓噪的头脑平歇下来。
在他的身体还未做出反应的时候,祈已经起身抓住栏杆从二楼往下纵身一跃,试图逃走。但这座废校舍的出入口只有一个,她正正地撞上了GHQ的士兵,被冷酷地一枪托砸在脖子上,倒在地上。
而打算跟上主人步伐的夫郁内鲁只滑行了几步,就停下了。几道浅蓝色的电流窜过机器昆虫的全身,它四脚一扭,成功死机趴倒。
集瞥了它一眼,不着痕迹地将它往后踢了踢,避过士兵的视线。
而显然,事务繁忙的GHQ士兵也并不打算在此地多逗留,确认了楪祈的身份之后,明显是统领的光头男人抬起头,看向站在二楼的集。
“喂,学生吗?”
明明是集站在高处,但他的语气却带着压倒Xi_ng的傲慢。
集的目光,仍放在不省人事的祈身上,听见男人的问话,他缓缓移开视线,与男人的对上,集点了点头,“是。”他身上还穿着校服,被认出来是理所应当的。
“既然是学生就快点回到自己的学校去!”男人,GHQ白衣队第三中队中队长阮少佐,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他也不打算为难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
“你们打算把她带到哪里去?”看着两个士兵架起祈,集禁不住开口问道。
阮少佐正准备转身,听
到这话,斜眼看向他,冷笑一声,“少年,这不是你该问的。”他话音刚落,身后的士兵已经示威般地抬起了枪,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集。
集搭在栏杆上的手,忍不住缩了缩,但他的目光仍然毫无畏惧地与男人的对上,“我想知道她的身份。”
男人盯着他,几秒钟后,嗤笑,“六本木葬仪社,万恶的恐怖分子——少年,知道了对你没什么好处。”
“……”集没有说话,目光已经收了回去,眼睫低垂,令人看不清他眼中意味。
阮少佐也不再加与他废话——其实他刚才也没必要回答这个少年,但少年那个眼神,冷不丁地戳人,鬼使神差之下,回答的话竟然已经不由自主地出了口。
GHQ的士兵们迅速地离开了,废校舍内再度安静下来。但这并不代表,接下来集的生活就将回到正轨——
能够唤醒他的记忆的人似乎出现了。但他真的要找回那段记忆吗?他失去的,究竟是什么?是美好的、还是痛苦的?不,如果是美好的记忆,他又怎么会选择遗忘呢?
集的脑中一片纷乱,而在他的附近,夫郁内鲁恢复了过来,滑行几步冲到集的身边,并成功地将他从出神中拉了回来。随即,夫郁内鲁啪地一声掀开顶盖,投影屏上展开一幅路线图。路线图上,箭头不断地往复移动着,仿佛要将他指引到那个地方去。
集蹲下身,看着夫郁内鲁机械的圆圆眼睛,低声问道:“你想我带你去那里吗?”
夫郁内鲁眨了眨眼睛,仿佛在回应。
六本木。
斑驳掉漆的铁牌上,鲜红的“危险”字样格外扎眼。
十年前,默示录病毒的爆发令日本彻底沦陷,成为了只能依靠国际联合驻扎部队GHQ苟延残喘的废犬。而这场灾难的中心,就是六本木。
放眼望去,高大的铁网后,因无人管理而疯狂生长的植物几乎遮蔽了全部视线,但在那之后,六本木昔日林立的高楼大厦依然隐约可见。
在集的记忆中,他从未来过这个平民被明令禁止出入的地方。如今的六本木,被称为“堡垒”。根据GHQ的说法,里面全是那些未注Sh_e疫苗的社会底层人,他们贫穷、混乱、颓废,是因拒绝GHQ而被抛弃的部分。
里面的人不会出来,因为他们一旦来到外面的世界,就很容易被随处可见的探测仪捕获,随即被处以死刑。而外面的人更不会进去,于他们而言,堡垒中就是野兽的乐园。
于是,集站在这个仿佛是两个世界交汇口的地方,铁网因为日积月累的腐蚀,有的地方已经锈坏,他几乎是不费什么力气,就扒开了一个小小的通道,钻了进去。
从天王州来到六本木,耗费了他几乎一个下午的时间。
此时,夕阳从高高的天穹洒下毫无温度的余晖。与外面不同,堡垒的夜晚静悄悄、黑黢黢,危机四伏。
夫郁内鲁的导航在他们来到了某个小广场之后消失,显示着他们已经抵达了目的地。集四下环顾,只见Yin暗的角落里或躺或坐着些形容潦倒的人,比起拥有先进武器的恐怖分子,称呼他们为混混流氓似乎更为合适。
正当集这么想着的时候,窥探者们一个个悄然出现在了昏暗月光下。
一个穿着陈旧背心、身上纹着奇怪花纹的光头双手插在口袋中,懒散地呼喝:“喂。”
集停住脚步,站在那里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走过来,“叫我吗?”
光头似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笑音,“你说呢?”
集看着他走近,“有什么事吗?”
他走到集的面前,俯身,凑得很近,耷拉着的眼睛,对住他的,“那个能煮吗?”
集的表情出现了一刹那的呆愣,茫然的,显得单纯而无害。
兴许是
这个模样逗乐了他,光头笑起来,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却带上了一点恶意:“我说,你手里的那个东西,能煮饭吗?”
集略微一思考,摇了摇头,诚实地回答:“大概不行。”夫郁内鲁球形的样子,看起来的确像是电饭煲一类的烹饪机器,但祈一直紧紧把它带在身边,因此主作用应该不在于此……
“那你留着也没什么用了,”光头耸了耸肩,命令道,“放下它,走人。”
集抬头,看着他,“你是葬仪社的人?”
光头嗤笑,“那是什么玩意儿?”
集说道:“如果你不是的话,请恕我……”
集的话还未说完,光头的神情已经迅速Yin沉下来,他本来是看这小子长得可爱,逗弄逗弄他,谁知道这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光头一拳砸上他的右脸,大力把集逼得退了两步,捂住右脸,平静的脸上浮现出几分错愕。
光头的恶意,明晃晃地摆在脸上:“我再说一次,放下,走人。”
集很快恢复过来,放下手,不动声色地将夫郁内鲁抱得更紧,“不行。”
拒绝的话语再次说出口,光头已经全无耐心,恶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他的同伴也站起了身,渐渐包围了集。
从樱满集身后逼近的那个系围巾的男人显得比较有耐心,慢悠悠地开口:“你在小看我们吗,快点把那个东西放下走人。”
完完全全没有把面前穿着校服、看起来十分乖乖牌的瘦弱少年放在眼里。
集抱着夫郁内鲁没有说话。
嗯,说实话,他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忽然,看台上两排强光灯突然打起,极其刺眼的明亮光线顿时将所有人的眼睛都刺得睁不开。而就是此时,勉力睁开的双眼中,有个人脚步响亮,从黑暗中背光而来,金发飞扬。
刹那间,集的心脏猛烈地抽动了一下。
穿着黑色风衣的高大身影在台前站定,双手插兜,衣袂翻飞,属于强者的气息扑面而来。
简直比太阳还要耀眼。
陌生的、却又无比熟悉的……
集闭了闭眼睛,那是眼眶中忽然逼仄的咸腥泪水。
只听金发少年开口,声音优雅慵懒,说出的话语却不可一世,“哟,死人们。”
“你说死人?”光头压下心里的恐慌,强撑着面子,用颇为不爽的语气喊道。
“啊,没错。”金发少年从高台上跃下,轻轻一落,站稳在了广场上,几人的面前。
这时才能看清楚他那张俊美的脸,璀璨的灰色眼瞳。这样耀眼的一张脸上带着一抹高傲的微笑,在肮脏昏暗的堡垒中,仿若神明降临。
“嘁。”光头愤恨地盯着他,手中一闪,亮出一把锋利折叠刀,朝手无寸铁的金发少年冲了过去。
“小心!”集下意识地喊出口,整颗心悬到了喉咙,脑中反应过来,却愣住了。
他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担忧这个人?明明他是自己最厌恶的金发!可是一看见这个人,他不仅仅要流泪,连整个人都仿佛被他牵住了一切活动的线,目光只追随他旋转,器官只为他运作——那样的,全身全心的付出。
涯却没有看那个少年,他只嘴角噙着一抹自信的笑,片刻之间已将那几人打倒在地,动作行云流水,如同天生的格斗家。
做完这一切,他才微微一吐气,心里明明怀揣着隐秘的紧张与兴奋,脸上却仍然摆出那副高高在
上的样子,将目光转向呆立在一旁的集。
他的视线,轻飘飘地在他身上兜转了一圈,一切仿佛漫不经心,心却不为人知地颤抖着:
——当年那个明亮如夏日晨光的孩子长大了,变得秀美,变得冷淡,成了一棵静默的、却仍然令人趋之若鹜的深泉之树。
涯注视着他,上前靠近了一步。而就在同一刻,他的少年退了一步,别开脸,嘴唇紧紧地抿着,拉出抗拒的弧度。
涯顿住,眼睛里刮起无言的风暴,最终化成苦涩的一滩,融入眼底。
——最后,已经认不出他、不记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