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
“起来。”巫烨只说了短短两字,待啸桓起身,便疑惑道,“身体好了?”
南啸桓楞了楞,随即才反应过来:“不碍事了。”
巫烨挑起一抹微笑:“那就好。”
话毕,他的目光在眼前人的面孔上久久的停留。直到南啸桓被那坦荡的目光盯的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开口:“主上?”
幽深黑亮的眼眸里一闪而过几丝柔情,巫烨轻笑出声,不再看身旁的人,而是将目光移向眼前郁郁葱葱的山林之景。
属于巫烨的过往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他轻轻闭眼,任百般滋味在心头慢慢浸过。巫烨的二十六年人生,体味过人生悲喜,拥有过不少生死兄弟红颜知己,虽然命陨天灾,却从不曾后悔。
他已满足……
从今日开始,他即是暮寒仲,暮寒仲即是他。上天的恩赐,他绝不会浪费,他定会好好活着……
想到这里,他慢慢睁眼,澄澈的阳光洒进幽黑的眸子中,洒在他的笑容上,直让看的人失了心神
。
南啸桓怔怔的看着眼前的青年,什么都无法思考。
直到那人唤道:“啸桓?”
不知飘向何处的思绪猛然间被唤回,南啸桓急忙低头:“是。”
“陪我慢慢走上去吧。”巫烨说完,边径自迈开步子,沿着石阶,不急不缓的朝山上走去。
直到那人的背影快消失在山林拐角处,被暮寒仲异于往常的行为弄得楞住的人,才跟了上去。
山路不长,就在巫烨还意犹未尽的看着风景之时,已经到了千夜宫的正门。
朱红色的大门,连着看不到尽头的墙壁,消逝在绿色的山林之中。宫门大开,早先得到消息的宫众排成两排,二位堂主站在最前方两侧,另一紫衣男子坐在轮椅之上。
巫烨在门前停步,仰头去看门上的匾额。
千夜宫。
三个大字龙飞凤舞,显尽狂傲不羁。这便是江湖之首千夜宫,在武林中被传说的绘声绘色,不知缔造了多少神话的千夜宫。巫烨在心中感叹,只要踏入这里一步,他这意外得来的新生命从此将与千夜宫,将与江湖无法分割……
“属下拜见主上,恭迎主上回宫。”两位堂主率先半跪在地,低着头,扬声道。
随着他的动作,他身后的宫众也纷纷跪倒在地:“恭迎宫主回宫!”
重重回声在山间回响,顿时,林间的飞鸟纷纷展翅飞走,各种鸟鸣连绵不绝。
巫烨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终,扬起一抹微笑,头也不回的走进千夜宫的大门。
回到“阔别多日”的千夜宫,巫烨感到一股自心脏深处涌出,属于原暮寒仲的,不易察觉的情绪。那种情绪类似外出旅行多日的人回到自己家中的感觉,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能够真正全身心放松,却是只有在家中才能体会到。
千夜宫在暮寒仲心中,就是宛若家一般的存在。暮寒仲虽然身为皇族,然而却是从小在千夜宫被上代宫主抚养长大。
巫烨一路行来,所见之景所遇之人,无不带起脑海中一片片自发的记忆。路过一个池塘的时候,巫烨顿下了脚步,看了身侧的卿颜倚雷一眼,感怀道:“不知你们二人可还记得当年发生在这里的事情?”
两人对看一眼,不过稍稍停顿,都意识到他说的是哪件事。
当年暮寒仲远离父母,被带到千夜宫,刚来那几月,一直在闹脾气。有次闹得特别厉害,便跑到这池塘,要挟上代宫主暮云萧送他回京。暮云萧一怒之下便撒手不管暮寒仲,暮寒仲碍着面子硬是在深秋跳入池塘。多亏随后跟来的倚雷卿颜救起,才捡回一条xi_ng命。可二人却因为违命而受到惩罚。
卿颜回想起那年的情景,虽然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却同样感怀:“当年,主上您可没让我们几个少操心。”
“那时年少,被母妃和父皇惯坏了,不懂师傅的用心……”巫烨浅浅一笑,脚下不再停顿,再看了一眼那池塘,便继续朝自己寝宫走去。
只留下身后各自生了疑惑的卿颜倚雷,以及依旧挺着一张没有表情面孔的啸桓。
巫烨回到自己寝宫,遣了卿颜倚雷二人去整顿休息,刚想对一直跟在自己身旁的啸桓说几句话,就被一个突然出现的身影打断。那人脚步极轻,等到巫烨听到声音时,他已鬼魅般的飘到巫烨面前,单膝跪下,低道:“主上。”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透出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巫烨闻声向他看去,只见眼前的人全身笼在黑色大氅之下,只单单露出一张鬼面獠牙面具。
“朔风?”
千夜宫四大护法,东卿颜、南啸桓、西倚雷……以及北朔风。巫烨终于见到了剩下的最后一人。
“刚刚收到的消息,北堂各地分堂在申时叛乱。何延钦属下一干叛党,已按照主上您的吩咐,全部剿灭。”
北朔风行礼完毕,起身来到巫烨身边,将他离开期间,宫
中的一些事项给予说明,最后从大氅中掏出一个密封的信封,递给巫烨:“这是各地乱党的名单。”
巫烨却没有接,只是径自沉浸在研究北朔风面具上鬼面獠牙。那张面具,不似常见的那种涂满各种颜色,张着血盆大口。它的比例和正常人的脸一模一样,上面挖着两只黑洞,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无情的眼睛,中间是优美挺直的鼻子,下面还画着一张鲜红的嘴,明明是正常的五官,却让看的人毛骨悚然,心中惊惶不可终。究其原因,大抵是因为眼前面具的颜色太白,白到巫烨无法形容,若要描述,只能说那种白色,简直像只存于幽冥地狱之中。
他兀自看得津津有味,却让面具下的人眉毛微微蹙起:“主上?”
巫烨却置若未闻,半晌,喃喃赞叹句:“好工艺!”
北朔风不明所以。
巫烨终于回过神来,从他手中接过信封,打开,一边看一边和记忆中的名字对比,巫烨发现并无多大差别,心里对暮寒仲本人能力的欣赏又增加了几分。心xi_ng敏捷,冷静沉着,那片虚无中的青年,并非像他对外人表现出的那般喜好随心,耽于声色。
看完名单,略一思忖,巫烨从书桌上站起身,整了整衣物。
“主上您这是?”
“带我去看看何延钦。”对北朔风说完,巫烨又看向一直沉默站在自己身边,几乎让人忘了存在的南啸桓。回宫以后,他换了身黑衣,头发也高高束起,露出饱满的额头,浓密的眉毛直挑入鬓,狭长的黑色眼睛沉静内敛,面无表情站在那里,即使身在重重守卫之内的千夜宫主殿,耀夜殿内,却也是时刻警戒的姿势。
见巫烨起身,他也迈出步子,就y_u跟在巫烨身后。
“不用跟来了。下去好好休息几日。”
察觉到对方的意图,巫烨出言制止,说完,便带着北朔风朝书房门口走去。
南啸桓怔了怔,眼看着巫烨就要走出去了,才急道:“主上!”
巫烨回身,挑眉。
“属下不在这几天,可要调几个暗卫过来贴身伺候?”
南护法统领直属于暮寒仲的几百暗卫,平日里的贴身护卫,自是由他做了。
巫烨略微一思考,已给出答案:“不用。除你以外,其他人不习惯。”
暮寒仲不喜陌生人碰触,巫烨刚好,也有同样的习惯。这身体已习惯了南啸桓,若是突然之间换了人,虽然只有三天,倒不如一个人待着舒服。
“那……属下知道了。”
巫烨朝他淡淡一笑,知道对方已明了自己的意思,带着北朔风便出了门。
跟着朔风在层层回廊中穿梭,巫烨在脑海中整理着何延钦的信息。
何延钦是被上代宫主暮云萧一手提拔上来的,对暮云萧可谓忠心耿耿。暮云萧退下宫主之位时,特地吩咐其帮助暮寒仲处理宫中事物。然而不知道为何,何延钦一直对暮寒仲深有不满。这些不满表现在各个方面,时日一久,北堂堂主与宫主貌合神离的事情全宫都清楚了。但何延钦在堂主之位上一直没有任何失误,再加上碍于暮云萧的面子,无论再厌恶那人,暮寒仲也无法对其出手。
这次不知为何,素来行事谨慎的何延钦突然开始暗中行动。巫烨对他的突然行动疑问满满,但是当务之急,却是“遗情”
的解药。
一路行来,巫烨思绪重重,待回过神来之时,朔风已将他带到地牢入口处。
地牢入口守卫森严,守卫们见到二人,恭敬行礼。北朔风看也不看,径直向里走去,旁边有卫士小跑着跟上前去。
地牢打扫的很干净,不算宽敞的石道,两侧的墙壁异常光滑,隐约映出人影来。几缕阳光从墙壁最高处的小窗上sh_e入,反sh_e在石壁山,明明是夏日的阳光,却没有一丝热度。一个拐弯,这条小道终于到了尽头。
放眼望去,粗大的铁栅栏将空间独立成一个个牢房,一排排延伸到尽头。阳光sh_e不到的黑暗中,有低低的咳嗽声响起。
朔风朝里面走去,吩咐狱卒打开牢门后,便站在牢门口,待巫烨进去之后,才跟了上去。
他一眼就看到了何延钦。
记忆中总是神采飞扬的被堂堂主,此刻正奄奄一息的被锁链拷在牢房中央的刑架上。上好的锦衣已碎成碎片,被干掉的血粘在赤l_uo的身体之上,粘着鲜血的头发散乱的垂下,遮盖了他的面孔。
听到两人的脚步声,正在咳嗽的人停了下来,缓缓抬起头,看向走在最前面的巫烨:“你终于来了……暮寒仲。”
见巫烨没有说话,他低低的笑起来,笑声凄厉恐怖,回响在空荡的牢房里,更显yin森:“怎么样?毒发的滋味如何?”
“想来和我在这牢房内所受之刑比起来,大抵还要胜上一筹吧?!”
当日密谋计划之时,他就非常清楚一旦失败之后,自己的下场。他亲眼见过不少落入北朔风手里的敌人的惨状,说不害怕是骗人的,但是死之前能拉上自己此生最恨之人当做垫背,对于他而言的愉悦感,已超过了对酷刑对死亡的畏惧。
自失败那时起,他一边忍受肉体上的折磨,一边等候眼前之人的出现。他本已预料好了发现自己身中“遗情”之后眼前人的反应,但是,眼前人的神情举动,却让他怀疑起自己原先的计划是否出了纰漏……若是计划成功,为何从他脸上看不到一丝惊慌惧怕之情?
就在何延钦心思百转之际,牢房里突然响起突兀的轻笑声:“何堂主在这种时候,还惦记着我,我真是甚感荣幸。”
“我只是在惦记着你何时去见阎王!”
恶毒的话语从何延钦嘴里蹦出,
不知又想到什么,他冷笑出声:“话说回来,暮寒仲你也就现在,能逞逞口舌之快了。”
“哦,此话何解?”
巫烨眨眨眼,十分好奇的模样。
“呵呵,宫主又装模作样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用白费功夫,解药我没有,世上应该也不会有人有……”脏污的面容从垂下的乱发中露出,何延钦脸上扭曲的笑容,略显着几分癫狂之态,他看着巫烨,低低的笑声最终转为大笑:“哈哈哈哈——!我何延钦烂命一条,换你暮寒仲的xi_ng命,真真划算……唔!!”
狂傲的笑声到最后却陡然转成痛苦的闷哼,却是一条黑色长鞭当着他的面孔抽了下去。
巫烨向一旁看去,只见原本静立在一旁的北朔风不知何时已来到何延钦身旁,收了长鞭,鬼面獠牙面具上的眼睛,正对着和延钦。
那沙哑空旷的奇异声音,回响在地牢内,泛出森森寒意:“我还是喜欢嘴巴干净一点的人。”
看着面前可怖的面具,何延钦想起了过往关于死在掌管刑律的北护法手下的种种传闻,不禁毛骨悚然。然后短暂的惊恐过后,他继续大笑出声,蛇蝎般狠毒的目光直直盯着巫烨:“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我何延钦这次一时不察,落在你的手下,我认命!!顶大不过一死,我何延钦把并非贪生怕死之徒。”
“死?”巫烨喃喃着这个词,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何堂主觉得我会杀了你?你在我身边这几年,还不明白么……”他慢慢朝刑架上的人走
进,俊美的面孔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只剩下浓厚的杀气从他身上传来。何延钦猛地一颤,一股寒气沿着脊背冒上。
什么时候,那个不谙世事,只是一味任xi_ng肆意的纨绔子弟,居然有了这种仿佛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杀气?!!
“我不会让你死,只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何延钦猛地一颤,突然之间静了下来,良久,牢房里只听到柴火的噼啪声。
“你知道么……我留着这条xi_ng命……就是为在临死前见你最后一面。”何延钦缓缓开口,打破了劳房内的寂静,失去了刚才的癫狂之态,现在的何延钦,更符合巫烨记忆中那个老谋深算做事谨慎无比的北堂堂主。
他微微抬头,看了巫烨一眼,继续道:“现在我见到了,便能心满意足的离去了。”最后扯出一抹笑容,他便垂下头去,没了反应。等到北朔风回过神来察觉到不对劲,上前一把揪起何延钦散落肮脏的头发以迫使他抬头。映着昏暗的炉火,巫烨看到从何延钦紧合的嘴唇上溢出的殷红鲜血。
“咬舌自尽。”北朔风探了探何延钦的鼻息,平静的陈述道。
罪魁祸首自尽,解药怕是不那么好找了。
何延钦的事算告一段落,剩下的收头事情,巫烨便交给了朔风去做。
然而那个带着面具的护法,却对地牢里何延钦关于中毒那段话耿耿于怀,鬼魅般跟在巫烨身后,要求得到解释。巫烨无奈,看着长廊之上,立于自己身前的人,只好将实情说出。这一说出,便自然牵扯到了啸桓。
北朔风掌管千夜宫刑律,律人更律己。巫烨没有一见面就直接对他说出口的原因就在此。
果然如巫烨所料,听完巫烨的话,面具之下的人沉默了许久,才淡淡开口:“既是宫规,理当除去南啸桓护法身份。”
巫烨轻轻皱眉,脸色不自觉的冷了下来。他已在刚才的谈话中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眼前这人却丝毫没有一两分知趣的意思,就算明知北朔风就是这样的xi_ng子,巫烨还是有些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