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就在近处。
玄奕稍作停留,敛去周身戾气,正待走过去。
岂料,梵度先朝他走来。行走带风,表情虽冷漠,好歹也算风度翩翩,更重要一点,没有杀气!
由于心虚,玄奕不由得往后退了退。梵度停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玄奕实在没办法做到心如止水,他还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唤对方一声“师尊”,忽然,手腕一紧。
梵度冰凉的手指搭在他脉搏上,眼光则于他胸口流转,板着一张脸,分辨不出喜怒。
玄奕qiáng忍着拍他一掌为友报仇的冲动,艰难道:“你……师……师……我没事。”
梵度无言,须臾,他收手,玄奕还没来得及喘气,就见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点住他胸口几处xué道。玄奕登时动弹不得。
他眼神略带诧异与震惊。
好在还能开口说话,他忙道:“无常君你……不对,师,师尊你这是做什么?好端端,为何点弟子xué道?”终于能喊出师尊二字。
梵度话不多,相当简短,道:“内脏受损,不宜动气。”
下一刻,他背对玄奕,双手搭在他腿弯,将他背了起来。
玄奕惊得下巴都差点掉下来。内心无比震撼惶恐。
梵度对他的徒弟倒是好得很。这点完全在玄奕意料之外。连苑长着一张脸酷似他的脸,梵度有时比任何人都嫉恶如仇,特别容不得妖邪之物猖狂。也正因如此,当得知清微君与魔界勾结,他连查证都不曾,当即与之恩断义绝。
玄奕对好友坚信不疑,甚至不惜为其与正道为敌。在梵度眼中,按理说该归类于“邪魔外道”怎会容忍一个和他面目如此相似之人,整日在眼前晃dàng还没乱剑刺死?
这简直不可思议!
以往玄奕跟他不熟,现在更看不懂此人。越想越恐惧,趴着的背,顿时成了刀山火海,再也趴不下去。
玄奕道:“请师……师尊放我下来,弟子自己能走。”
没反应?!
“师尊,弟子身qiáng体壮,尚能坚持,回道门亦不成问题。师尊万金之躯,怎能被弟子玷污?还请师尊快快放弟子下来。”
梵度:“……”
任凭他说的口gān舌燥,梵度总不回应。
两人离开兰台,也不见梵度御剑,而是欲步行下山。玄奕都懒得说了,面对这种油盐不进的对手,他只感觉心累。
此时,梵度偏头看他一眼,冷淡道:“不要再说话。”
说完,背着他就要下山。天边忽来一阵香风,一团素洁云气笼罩在两人上方。紧接着,一抹纤瘦的身影缓缓降落。
来人是位女子,不过十六七岁,长相分外妖娆,煞是美艳。
玄奕用余光去看,对她身份登时了然。这位乃是当今修罗门门主叶风霜,别看她外表年纪不大,实则颇有资历。但凡修仙之人,都会用驻颜术,将自己容貌保持在全盛时期,之后随着修为日益jīng进,除非qiáng行改变,一般不会变化。修罗门主修术法,在驻颜方面,比起其他修士,自然更加娴熟和jīng湛,效果也更加显著。
叶风霜落地时,风情万种的眸光,就未从梵度身上移开过。渐渐的,玄奕嗅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她脸上的不满显而易见,但眼神却带着肉眼可察的喜悦。
见梵度始终没反应,她轻蹙眉头,面色不愉,道:“长绮,这便是你见到本阁主该有的态度?有了道门这座靠山,就忘记曾经的避难之所了吗?”
梵度丝毫不动容,冷冷道:“有事?”
叶风霜见他肯搭理自己,脸色稍微缓和,道:“有事无事,你都对本阁主视若无睹。本阁主纡尊降贵迁就你,主动跟你打招呼,你就这般不近人情?几年不见,你倒是没变。真不知该欢喜还是忧愁。你所背者是何人?”
她说最后这句话时,目光就似凝结的冰刀,在玄奕身上凌迟,神色惊疑不定。
三年一次的四境会武,玄奕很少参加,通常都是大宗师带江令雨等人前往。他和千昭抓住机会,就在九幽宫把酒言欢,一醉解千愁。
再者,说是四境会武,不知是不屑还是另有原因,修罗门从不露面,往往只有道、儒、天极三宗聚集在一起。修罗门是近几年才出现的。
所以玄奕跟叶风霜没见过面,互相也不认识。但玄奕机缘巧合,却看过叶风霜的画像。真人虽比画像更加美丽生动,作画那名画师技艺超绝,眉目神态,与真人,几无差别。是以玄奕一眼就能认出。
梵度不答,玄奕只好自己道:“在下是无常君新收的徒弟。因身受重伤,无法行走。师尊垂怜,见不得弟子半路呕血而亡,打算背弟子回道门。其实,弟子伤的也不算太严重,完全能自己走的。”最后那句,是特地说给梵度听的。
叶风霜点了点头,道:“此次道门来的人不少,随便叫一名弟子背即可。长绮,你犯不着亲力亲为。你这样,反而让你的徒弟于心难安。”
玄奕心道:“岂止是难安,根本就是有如芒刺在背,难受至极。”
他赶紧道:“叶阁主所言甚是。师尊,弟子惶恐,您还是放弟子下来,让弟子自己走吧。”
梵度闻言,沉默不语,背着玄奕径直下山。
叶风霜怔住,又惊又怒,身为修罗门之主,竟被人这样忽视,大削她面子。但她深知梵度脾气,也仅限于恼怒而已。凝望梵度远去的身影,表情复杂,也不知究竟是恨还是其他感情。
路上,玄奕尽量不去想自己一个大男人被另一个大男人背着这件事。他心底有些疑惑,传言说,修罗门之人,个个对男子深恶痛绝。但看叶风霜今日种种表现,与传言多有不符。她对梵度倒是颇为关心。
梵度不让他说话,这一路,他就真的沉默是金。心中藏有太多事,也无心观赏风景。
不久,两人进入道门范围——道法自然。
道门的至高境界,世间万事万物,终究会回归自然,无为而无不为。
应了“道法自然”这个名号,入眼所及,到处是青山绿水,道门总坛设在净业峰。山峰壁立千丈,高耸入云,半山以上,云蒸霞漫,蔚为奇观。
玄奕经常来此拜访好友,对这里熟门熟路。
净业峰上,宫观殿宇重重,星罗棋布,几乎所有道门弟子都聚集在此。
两人上山,立刻成了所有人焦点。不过道门中人接受能力比以往好太多,即使见到现今的掌座背着他的徒弟,亦无太多惊讶,并且很快习以为常。倒像是见惯了这种事。细思极恐。
梵度的住处,靠近后山,极为偏僻幽静,道门弟子深知无常君喜欢清静,除非有要事,否则绝不踏进这片领域。
玄奕身为道门熟客,竟也从未来过后山。
穿过竹林小道,尽头便是几间jīng舍,梵度将他背进其中一间静室,料想是连苑平时修炼之所。
落地时,也不等他开口,梵度解开他xué道,随手放了个瓶子在案上,清冷的声音响起:“瓶中丹药,早晚各服一粒。”
玄奕老老实实答了个“是”抬眼时,梵度人已离开。
这静室的布置过于简单,最里边靠墙有个仅供一人躺的软榻,临窗之处,设有低矮的几案,案上笔墨纸砚,摆放的整整齐齐,顶端有一个镂空的shòu纹香炉,rǔ白色的烟雾袅袅升空,是道门弟子惯用的清冷檀香。
玄奕转了一圈,将梵度留给他的丹药瓶妥善收好,出了门。
沿着来路离开后山,正打算前往道门的练武场,走至中途,恰好遇到一人。
少年远远冲他打招呼:“小师叔。”小跑着过来,是那个叫桓真的少年。
桓真见他还穿着那件破dòng衣服,胸口的伤痕尚未消散,担忧道:“小师叔,你的伤怎么样?痛不痛?无常君没给你治疗吗?”
玄奕道:“师尊留了丹药。”见他抱着一大堆书页泛huáng的典籍,又问:“你才从藏书阁出来?”
道门藏书丰富,收纳天下各类书籍。玄奕每次和清微君谈论武艺时,总要进藏书阁瞧瞧。
听他这么问,桓真摸了摸脑袋,讪讪道:“师父说我基础功不牢靠,施展出来的剑招太飘,叫我多看点关于剑诀方面的书。”
玄奕颔首:“原来如此。”
桓真问他:“小师叔打算去哪里?”
玄奕:“闲着无聊,想去练武场逛逛。”
桓真道:“小师叔伤体未愈,该多休息才是。修炼之道,最忌急躁。道门宗旨,讲究一切顺其自然。师父说,便是修炼也是如此,循序渐进,方才稳固。当然,像无常君那种,是没法比的。”
玄奕深有同感:“人的天资不同,决定人所走的路就不一样。师尊他超凡脱俗,我们只能瞻仰,不可学习。”
要知道梵度修为的进步,可是很恐怖的。十三岁入道门,仅用两年时间,就将道门修炼jīng髓掌握透彻,并自创适合他功体的剑法,独步天下。
两人边走边谈,自别人口中得知,连苑在进道门之前,只是个普通人。玄奕状似无心道:“在不归尘时,曾听天极门弟子谈论清微君,传闻他与魔界勾结,最后被正道铲除,这件事,是真的吗?”
闻言,桓真脚步一顿,脸色稍稍变化,玄奕仔细观察,却不是痛心疾首,而是悲伤。只听得他叹息道:“我们都相信,清微君一身傲骨,绝不会自甘堕落与魔界之人同流合污。”
玄奕心道:“这点,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清楚。”
他又道:“清微君他……真的死了?”
尽管理智明白,当时qiáng敌环饲,清微君独木难支,恐怕凶多吉少,但他还存有一线希望。
桓真眼眶微微发红,面色沉重,缓慢点头:“听说是在屠戮谷被其他三境联手挫骨扬灰。当时我和师父等众多弟子均被困在阵法中,出不去。等无常君解开阵法,清微君已经死了,很多人亲眼所见,魂飞魄散。”
玄奕大脑嗡的一声,某根紧绷的弦彻底断了。他僵在原地,心里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别的什么,肌肤上的寒意一点点渗进骨髓,他不由自主打起寒战。
许久,他用不属于自己的沙哑声音问:“为何是三境?我听说是四境联手。”
桓真没注意他的异常,继续道:“无常君去拦截清微君的好友莲蘅大人,最终道门弟子一个都没出现在屠戮谷。可能大家心底都认为,清微君他是无辜的。可儒门言之凿凿,说清微君屠杀他们八千修士,还害死他们掌座。就连明光大人也作证,说曾经无意间撞见清微君和魔域首领jiāo谈。这件事就发生在清微君邀请儒门之首谈话前夕,第二日儒门之首惨死,身上致命伤口,经人检验,剑招是清微君昆吾剑留下。”
桓真终于发现他神色不对劲,还以为他伤势爆发,忧切问:“小师叔你怎么啦?是伤口很痛吗?走,我带你去找师父。”
玄奕脸色苍白,嘴边唯一的血色也退散,他摇头,道:“我没事。可能是太累了。你先去忙吧,我原地休息一会就好。”
桓真道:“弟子怎能让小师叔一个人在此。弟子陪小师叔。”
玄奕心不在焉,也不去管他。他目不聚焦,凝视前方,眼前一片模糊,就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清微君的死,他要负全部责任。如果不是为他顶罪,事情不会发展的这么极端,好友一定能找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
人类身处的世界,总是充斥着太多不公。死去的人,明明没有罪,却遭万人唾弃;而他这个罪魁祸首,竟侥幸夺舍重生。还真够讽刺。好友魂飞魄散,意味着连重生的机会都没有。
从今往后,有莲蘅大人的世界,再无孤高傲世的清微君。想想,挺悲凉。
玄奕第一次体会何谓心如死灰。修炼之人,最忌感情用事。他的前生,便是太重感情,但他从不后悔。世间知己、知心、知性之人,最是难逢。清微君于他,就像另一个自己。清微君死了,莲蘅大人也不独活。
屠戮谷之事,发生的太突然,仔细回想,太多蛛丝马迹表示,这一切,根本就是有心人千方百计安排下的局。何以前晚清微君刚与魔域之首见过面,第二日儒门掌座就惨死,身上刚好是好友的剑招。还有,玄奕屠杀的八千修士,事后,何以他全无知觉,连杀人的半分记忆都没有。他就像突然中邪,化身修罗,成了令人胆寒的刽子手。
所有一切,看似合情合理,实际破绽百出。幕后之人,心机深沉,用心更是险恶,对方目的单纯,就是想让两人身败名裂,成为众矢之的。
重生后的玄奕,首要目标,就是找出真相,还清微君一个公道。
他要让四境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