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夫子扫视一周,拂须道:“丘文殊,你来答。”
往年的案首,都是在南直隶里最为知名的东林书院就学。这次湖山书院捡到一个丘文殊,夫子们都摩拳擦掌,想将丘文殊培养成自己的得意门生。
今日讲学,梁夫子自然要考校这位案首。
丘文殊从容起身,对梁夫子行礼。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的意思丘文殊自然知晓,但那么长的一串话,他没把握不结巴。
堂上众人皆盯着丘文殊,等他的回答。
丘文殊鬓角带汗。
元琛亦停笔,支肘托腮,仰头看着丘文殊。
丘文殊相貌出众,面上沉静,但因其唇线过于直,莫名给人一种疏远的感觉,让人望而却步。但此时骤然闭眼,仿佛——
“学、学咳咳咳…”丘文殊甫一开口,便结巴,立刻假装咳嗽。
元琛困惑地皱眉,直觉哪里不对劲。而梁夫子爱才心切,见丘文殊咳嗽,忙不迭道:“身体抱恙,就该多多休息,快坐下,不必回答了。”
丘文殊一边咳嗽,一边坚持给梁夫子行礼,方才坐下。
梁夫子继续讲学,可丘文殊思绪早已飘远,对元琛的打量无动于衷。
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他不可能永远咳嗽吧!
午时散学。
丘文殊背起书笈,正要走,几个书生相携而来,脸上带着笑。
“丘公子,久仰大名。”
丘文殊站定,暗自好奇地打量对面的同窗。
他们纷纷自我介绍,又邀请丘文殊一起用膳。
丘文殊意动,又听他们说:“饭后一起探讨功课。”
丘文殊心中苦闷,朝他们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轻风卷来身后书生的议论之言。
有人不解:“他这么个天之骄子,怎么会来我们湖山书院?与我们为伍?”
有人不满:“我表哥说得没错,这位布政使大人的次子傲得很,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
有人yīn阳怪气:“唉!人家家世好,脑子也好,轻易不与人结jiāo也正常。”
丘文殊在游廊拐角处站定,晦涩难明地朝那群人投去一眼。
方才散学,食堂一定挤满了人,不想再听见yīn阳怪气的话,也不想再得罪人的丘文殊先回了宿舍。
元琛已在宿舍,此时正在桌前抄书。
丘文殊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进了门,坐到自己的桌前,放下书笈,取出一卷书,心不在焉地看起来。
元琛瞥了他一眼,一边写字,一边问道:“丘文殊,你一个月有多少零用?”
问这个做什么?
不会是偷偷从家里逃出来上学的吧?!
丘文殊紧紧嗓子,毫无保留地将全副身家报出:“三十。”
“三十个铜板?三十两?”
“两。”
你想要的话,就尽数拿去,一个姑娘出门在外,可不能没有银两傍身。
丘文殊转身想取钱,就听见元琛说:“那么我付你三十两,你帮我抄半本书吧!”
“…”
“又要上课又要抄书,一天的时间,我怎么可能完成。”
“同夫子,”丘文殊假装只是想换个地方看书,倚着柜子低头翻页,道,“道歉。”
元琛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丘文殊说话爱停顿,两三字就停一下,跟累了喘气似的。他刻意缠着丘文殊说话:“为了不抄书就道歉?”
“嗯。”识时务者为俊杰,梁夫子也知道想给你一个教训罢了。
丘文殊回到原位坐下。
元琛暗想,这丘文殊还真爱装模作样,看本书都要选姿势。他侧身坐上丘文殊的书桌,双**叠,双手抱臂,压低身凑近丘文殊,说,“我不想道歉,你帮帮我吧。我可是你的舍友啊。”
丘文殊骤然往后仰,哪里敢和元琛这个“姑娘”近距离接触。心里想着,不行不行,她实在太过孟làng了,再和她相处下去,不娶她都不行。
丘文殊忙不迭起身,可元琛穷追不舍。丘文殊最后被堵在墙角,而元琛双腿大张,分抵在丘文殊两侧的墙上,整个人腾空而起,双手抱臂,优哉游哉地低头看丘文殊。
丘文殊感觉元琛像个霸王硬上弓的流氓,而自己仿佛是被猫作弄的老鼠,软弱可欺。
“帮我抄书。”
丘文殊怒极,瞪了他一眼,来不及思考及酝酿,便怒气腾腾地回道:“不可能!”
这还是元琛第一次听到丘文殊带着情绪说话,他再接再厉,问道:“有什么不可能的?”
“因为做不到!”
“你的字太丑了!我没办法接受自己写出那么丑陋的字!”丘文殊一口气说完,偏头不屑与元琛对视。
“…”
“…”刚才那番话到底说没说出口?如果说出口了,怎么没结巴?元琛怎么没反应?要不要回头看看他的表情?丘文殊抿嘴纠结,竭力用余光打量元琛。
元琛一副被嘲讽了不开心的样子,梗着脖子道:“我不信你用左手能写出多好的字!”心里却想,看来说话停顿只是丘文殊故作深沉的另一种装bī罢了。
消除疑虑,元琛轻松落地。
丘文殊得了自由,立刻越过元琛朝房门走去,但终究生气,半道就把迈出房门的脚收回来。
想斥责元琛几句,又怕结巴。丘文殊面无表情地旋身走到元琛的书桌前,取出一张大纸,左右手分别拿起一支毛笔,粗略沾了墨,便在纸上骂他:
唯元琛与小人难养也。
丘文殊写完便罢笔而去,留元琛一脸惊愕地看着这两行字。
左手边的“唯元琛与小人难养也”,是行书,风格清丽洒脱,造诣颇深。右手边的也是行书,但用墨酣畅,笔力遒劲,字迹与左边的区别甚大——但都是极好的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