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文殊进宿舍时,已近huáng昏,里头没人,但左侧chuáng上已铺好绵软的被子。
丘文殊从未铺chuáng,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待到文房四宝在案桌上摆放整齐时,天色已晚。他索性早早地就寝,可哪里睡得着,只能望着窗外朦胧的树影发呆。
大儒的挚友,多数来自少时同窗。
他自然也希望能与同窗好好相处。
只是一个结巴怎么结jiāo朋友?
丘文殊正思考着,木门忽然“咿呀”几声,被推开了,一个黑影从外走入。
贼?
舍友?
丘文殊坐起身,问:“谁?”
丘文殊声音一贯清冷,又惜字如金,天然给人一种高傲的感觉。
“元琛,你的舍友。”元琛进门时,听出房间里有一道呼吸,想着这定是姗姗来迟的案首,故而并不惊讶,直接自报家门。
元琛反手合上门,迈步到自己的chuáng前脱去外衣。
丘文殊紧张地吞噎唾沫,紧紧嗓子,在心里模拟数次,这才开口自我介绍:“丘文殊。”
“我知道,案首嘛。”南直隶人杰地灵,案首含金量还是很高的。
丘文殊自谦一句:“哪里。”
两人成功把天聊死,各自睡下。
第二天,温暖的阳光钻过窗纱晒到案桌时,房内两人还在沉睡。
悠扬的钟声由远及近,渐渐吵醒了元琛。他眯着眼往窗外探去一眼,见那天色,便立刻弹坐起来。
元琛迅速起身,瞥到对面chuáng上还有人,便喊道,“丘文殊,快快起身,我们要迟到了!”
昨日入学时,管庶务的夫子讲得很清楚,湖山书院今日会正式开课,辰时诵读,辰时三刻夫子授课!而书院钟楼会在辰时准时敲钟!
丘文殊也是一惊,匆忙从chuáng上起身,颇有些手忙脚乱地洗漱穿衣。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脱离下人,自己穿戴。元琛怎么也没法将头发盘好,臭着脸,散着发问:“丘文殊,你会束发吗?”
丘文殊到底年长两岁,穿得有模有样,刚刚系好束带,闻言抬眼看了过去。
只一眼,就呆了。
对面人儿虽说着请人帮忙的话,但站姿昂首挺胸,一副上位者的姿态。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这、这、这不是女人吗?!
披肩的乌发更加柔和了元琛那雌雄难辨的容貌,现下除去男子衣冠,只穿着白色中单,在外人看来,就是活脱脱一个女子。
丘文殊只要想到自己昨夜同一个陌生女子共处一室,睡了一夜,整个人都要崩溃了。只他向来喜怒不上脸,别人不知他内心波动如此之大。
元琛见他只板着一张冷脸看着自己,皱了眉,喊:“丘文殊?”
丘文殊抿嘴,欲言又止。
前朝有女童受男仆喂饭,便被其父沉塘。宁朝的风气虽不像前朝那般灭绝人性,但男女大防还是讲究的。
孤男寡女共度一夜,对双方的声誉伤害极大!这些难道元琛姑娘你都不知道吗?你一点都不顾惜自己的名声吗?若我是那等孟làng男子,你…唉!
好学可以,但要注意分寸啊!怎可和、和男子睡、睡…
丘文殊内心有一万句劝言想讲,只困于结巴隐疾而不能开口。
丘文殊只能转身甩袖,冷冷丢下一句:“不知、所谓。”已表自己对元琛行为的劝诫与不满。
元琛:“…”这么高傲?请教如何束发都不行?!
朗朗书声传来,丘文殊再也无法在这里待下去了,沉着脸,头也不回地破门而出。
门咿呀着dàng,元琛磨牙,穿衣。就在此时,他看到丘文殊同手同脚地走回来,冷着脸将门从外合上了。
无法体会丘文殊别样体贴的元琛:“…”
湖山书院里,新入学的书生在德馨堂听课。
丘文殊到时,书生济济一堂,他定定神,整整衣着,从容而入。来得迟,只剩下距离夫子最远处的地方有两张案几,丘文殊席地坐下。
元琛就没这么幸运了,夫子已开始授课,他才姗姗来迟,告罪一声想进来,夫子没应。
这位夫子姓梁,是个举人,已近花甲,戴老人巾,穿雪灰色道袍,攥着一卷书,背手站着,表情严肃。
“有些人,仗着家中关系进的书院,还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梁夫子指桑骂槐。
宁朝的书院名义上是只招收秀才,童生等则归到私塾就读。但书院为了束脩,也会接收非秀才生源。一些有权有势的人,就想方设法将子女塞进书院,一则与未来的为官者同窗可发展人脉,二则书院的夫子能力也更好。
元琛并非秀才,的确也是靠关系进的书院。
梁夫子的话到了学生的耳朵里,便有了歧义。女子女扮男装进书院,也要靠关系的,并且还要和夫子们通过气,不然住宿沐浴都成问题!
书生们窃窃私语。
“果然呢,我就说他是女子吧!”
“不一定吧…我看他举止gān净利落,极为大方,眉宇间英气十足…”
丘文殊静静地坐在一隅,看似漠不关心,目光却轻飘飘地落在书上,失了神。
今早要不是她喊我起来,我定然会迟到。现下我安然无碍,而她却被当众奚落…
丘文殊抬眼看去,众人议论中的元琛在梁夫子面前站得笔直,连头都仰得高高的,一点都没有认错的打算。
梁夫子又奚落了两句,终于道:“进来吧,回去将《论语》抄写一遍,明日jiāo到我。”
元琛应一个“是”后,信步走入堂中。他目光闲散,随意地扫视一周,踱到丘文殊旁坐下——只有这里有空余位置了。
梁夫子开始给学生们上课了,声音沉厚。
堂外轻风扫落叶,厅中时不时有翻阅书籍的沙沙声。
元琛从竹编的书笈中取出笔墨纸砚,侧脸神情认真,坐姿端正,右手持笔姿势极为优雅,一笔一划绝不含糊。
丘文殊从余光打量,到情不自禁地偏头凝视,不过一瞬。
还真是沉鱼落雁——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有没有人主动解释一下?”梁夫子提高了声音。
丘文殊瞬间回神,收回视线,余光落在元琛的字上,当即又惊了一下。
纸上的字写得歪七扭八,简直惨不忍睹。丘文殊qiáng忍着,才没有露出鄙夷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