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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道里的灯又坏了。

十二月底,薄暮浓云,此时外面又刮起了没完没了的西北风,吹散冬季仅剩的一线生机。

秦渊刚出门就几乎活活被拍了回去,风声呼啸着挤进狭小的空间,他只好把脖子上的围巾又缠紧了一圈,迈开腿,以一种先烈英勇就义的姿态,颤巍巍地mo索着下了楼。

他其实有点儿夜盲,之前晚上出门都会带手电筒,这次是真忘了。

踩实了最后几个台阶,他借着门洞口一点儿微弱的天光,抓起墙边歪七八倒的几辆自行车,找到属于自己的那辆,剩下的好心给扶正了,靠在墙上。

他听见有人从楼上走下来,脚步徐徐,停在他身后。

秦渊没有回头看,拍了拍手上白色的墙灰,推着自行车径直走进风里。

后面那人没做声,也没阻拦。

他呵了口气,头顶的天空刚刚暗下来。

秦渊妈过世的第三天,按老家的规矩,他胳膊上的黑纱要满七天才能摘掉。

倒是也不至于给工作增添不便,只是太显眼。

他故意低着头走进打工的便利店,想要尽量躲避老板和收银员投来的怜悯目光,结果却总是不尽如人意。

“小秦节哀顺变啊。”

他搬着箱子从店长身边经过,手不由自主的在胳膊上mo了一把,“不用……嗯,谢谢。”

秦渊有一半维吾尔族血统,五官轮廓深而立体,瞳孔颜色也很浅,乍一看像个外国小孩儿。

这孩子岁数不大,懂人情世故,话不多,但教养好,据说在学校还是优等生,大学保送。

店里的人都喜欢他,知道他家那个情况之后,平时也会主动多帮衬些。

秦渊他爸走得早,他妈身体一直不好,这两年算是靠着输营养硬撑下来的,所以在这漫长的凌迟过程中,对于她的死,秦渊心里早就做好了足够坚实的铺垫。

只是他从不愿跟人提起,他还有个弟弟。

两个小时钟点工结束,临走前店长想给他拿点钱,秦渊没要,但他说了“谢谢”,就自顾自的推着车走到了大马路上。

他走了一段路,风吹得脸都没了知觉,映着路灯昏昏的光,他掏出兜里的半包烟,以无比熟稔的姿势往嘴里衔了一根,护着风点燃。

路过两三个穿校服挽着手的小姑娘,一边走一边看他。

他坐在自行车上把那根烟抽完,隐约感觉到鼻子上落了点雪,湿漉漉的冰凉。

在雪下大之前,他丢了烟蒂,一踩脚蹬冲进了夜色里。

他到家时,秦朔北还在屋里写作业。

听见他进门的动静,他迟疑了一下,无声的站在玄关外等着,背后是冷冷清清的客厅,地板上落着一层寂寥的灯光。

这安静让人胃里一股子无名火噌得蹿起老高。

秦渊手里拎着包,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狠狠撞了一下秦朔北的肩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别站这儿碍眼。”

黑头发的男孩儿一言不发,硬是把空气里剑拔弩张的敌意给忽略不计了。

他不迎合也不声张,走去厨房倒了杯水,放在客厅茶几上,转身就回了自己亮着灯的房间。

秦渊看都不看他,拿了干净衣服去浴室冲澡。

路过隔壁房间

,妈妈的遗物早在住院期间就收拾好了,床上换了新被单,纯白色,整整齐齐没有一点儿褶皱,当然也没有人气。

秦朔北放在桌上那杯水已经凉透了,一直到第二天清早都没人碰。

他俩这样的关系已经保持了十年,应该说双方都对这个状态有充足且清醒的认识,只是之前有母亲作为彼此间的调停,现在她不在了,秦渊索xi_ng连伪装都懒得伪装下去。

他恨那个跟他没有半点儿血缘关系的“兄弟”。

这股恨意并非毫无来由,它像一把攥在手心儿里越磨越亮的匕首,多年来带着鲜明的目的xi_ng和指向xi_ng,只等有一天捅进秦朔北的心窝里。

——就像当年他爸被捅死一样。

如果现在还能找到那个年份的报纸,没有例外的话就能看见占据内页四分之一版面的新闻,“瘾君子入室抢劫刺伤男主人,好心妻子不计前嫌收养遗孤”。

——哪怕照片已经古老到看不清楚,哪怕字迹已经模糊到难以辨识。

“20xx年x月x日深夜十时,某小区居民秦某一家遭到入室抢劫,男主人在与歹徒搏斗过程中不幸遇刺一刀,失血过多不治身亡。八小时后,嫌疑人吴某被警方缉拿归案,有关部门将提起公诉。”

情节一般严重,标题一般耸动,进展一般顺利,结局大快人心。

唯独后续令人意外。

“据调查,嫌疑人吴某,三十岁,无业,有犯罪前科以及吸毒史,同居女友在案发前三天刚刚离开他,留下一个五岁的男童。经鉴定与吴某系直系血缘。”

“案发当日,吴某为筹集毒资夜闯民宅,受害人秦某一家与其发生正面冲突,女主人和八岁的儿子并无大碍,男主人要害部位被刺一刀,直至警方接到周围群众报警赶来,秦某抢救无效,于凌晨二时在医院去世。”

“然而这样一起令双方家庭陷入悲痛的恶xi_ng案件,却因受害人秦某妻子的善举而改写。”

像这样浓墨重彩的新闻每天都在世界各地发生着,没有哪个能成为人们永久的谈资,但对秦渊来说,这是他一生难以愈合的伤口。

“受害人妻子背负着失去丈夫的巨大痛苦,收养了嫌疑人吴某的儿子,孩子被发现时身上有多处陈久xi_ng伤痕,疑似遭遇家暴。这位自始至终不愿接受采访的女士在得知情况后收养了孩子,此举感动了无数人。”

“这位伟大的母亲用她的实际行动去印证了何为以德报怨。因为孩子是无辜的,也是自由的,不应被迫承担父母辈的仇恨,当地已有民众自发的为这个特殊的‘再组家庭’捐款,有关部门也表示随时愿意提供救助,帮助他们早日从伤痛和yin霾中走出来……”

秦渊“啪”得一声合上手里的参考书。

他扬起头,从脑内无数纠缠着的单词和习题中整理出自己的思绪,窗外的天空是苍青色的,仿佛整个冬天都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雾。

连续的yin天时常让他心里无端的抑郁,无法排解的坏情绪像灰尘在心里越积越厚,一点儿明火就能将它彻底点燃。

他从大片埋头做卷子的学生里抬起身子,以凳子的后两条

腿为支点,身子向后倾斜过去,看了看教室另一个角落的空座位,王一泓不在,想来早就撇下他跑出去了。

他又看了看讲台上摆设一样没用的班长,站起来,拉开后门就往外走。

他妈出殡那天也是这样的yin天,灰蒙蒙的像发了霉。

葬礼布置得很简单,来的亲戚也不多,远在新疆的外婆家人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赶来,用夹生普通话能勉勉强强和秦渊交流。

秦朔北只是远远的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就抱着母亲的遗像站在坟前,一动不动。

冬日里凛冽的光线从他身畔斜斜地打过来,露出棱角深邃的侧脸和笔直的肩背。他已过了十五岁,身高直奔一米八,黑发参差,眉宇间常年沉淀着成人式的忧郁,下颚紧闭。

他还是个少年,他只是个少年。因此对于一些他难以掌控的事情,习惯保持沉默。尽管在秦渊眼里,他将宠爱和侮辱一视同仁的对待,这不是谦逊,是一种隐瞒的自负。

秦渊认为自己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这个叫他“哥”的小孩,表面的和平归因于多年来共同生活的惯xi_ng,这份冷漠表达得如此完美,以至于掩盖住那些赤l_uol_uo的仇恨。

他不善良,但是够仁慈。

楼梯拐角处有个杂物间。屋里没什么贵重物品,平时不锁门,是同学们打架斗殴、交流感情的风水宝地。

有个男孩儿站在背着光的墙角抽烟,他给秦渊留好了位置,两人坐下来交换了手机和打火机,猫在yin影里发呆。

这是高三学生最好的休息方式。

“卷子不做了。”王一泓问他。

秦渊用后脑勺抵着墙,“嗯。”

“考试不考了?”

“嗯。”

“大学不上了?”

“……”秦渊终于掀了掀眼皮,只有嘴角向上挑着,“我保送。”

“操。”王一泓笑着骂了句。

秦渊也笑,眼睛瞟向门缝外路过走廊、几个初中部的学生。两个女孩儿中间的那个高个男生,背影特别的像秦朔北。

那个笑容凝固在他的脸上直到消失,一大截烟灰掉下来,王一泓问他,你干吗?

不干吗。他说,我认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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