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公子拿着竹竿,在糙丛里拨来拨去,好半天才说:「娘什么时候才好?」那声音说:「你往外面走,看谁可怜,就分些银两给他。多积德,做善事,迟早有一天会好。」华阳心中暗想:傻小子,你被你爹骗了。
陆小公子听了,果真朝外面走去。那男人把手放在枝gān虬结的老树上,风起微澜,chuī下一阵落花。
华阳微微眯起眼睛,正在琢磨自己是陆小公子在金陵救济的第几位可怜人,四周景致又变了,那是陆府后院的一堵院墙,墙上搭着一架长梯,旁边有人问:「老爷,不过去看看?」那男人果真往前走了几步,眼前的景色也跟着向前挪去。陆青川坐在墙头问:「小耗子,你怎么流血了,疼不疼?」墙那头传来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摔了一跤,没什么大不了的。」华阳听了,也想起了那时候的事,皱着眉头骂:别听他瞎说,被狗咬的,你说疼不疼。
小陆青川问:「摔跤怎么衣服也摔烂了?」
墙那头说:「早上还跟人打了一架,他弄坏我一件衣服,我打断他一条腿。」华阳揉着鼻子,脸上闷闷不乐的:被狗咬也就算了,还是被你家的狗。
两人嘘寒问暖了几句,陆小公子又问:「我不是告诉你,东墙有个dòng,等天黑了,你就悄悄过来,我屋里有香茶有点心。」墙那头支支吾吾的:「我哪是说来就来的,世道不太平,东西街南北渡口,哪都少不了我。」华阳冷笑了几声:谁说我没来,东墙是有个dòng,还是个狗dòng。我刚钻进去一个脑袋,就撞见四、五条恶狗,追着我跑了七、八条街。
他远远看着两个男孩聊得相逢恨晚,心中恶气难消,明知陆老爷听不见,还冲他连骂几声:老爷子,看够了吧。你再想想别的。
过了好一会,眼前的景色才渐渐变了,他坐在jiāo椅上,有人替他捶着肩膀,华阳想扭过头,去看看背后的究竟是谁,可拧了半天脖子,还是白费力气。
「爹。」
那人一说话,华阳心里透亮,心道:又是陆青川。
陆小公子掂着脚,替陆老爷捶着背,低声说:「爹,我想要个书僮。」男人说:「让管家替你挑一个。」
陆小公子说:「我自己选好了。」他倒是尽心尽力地在捶背:「他不但人机灵,还吃苦耐劳,谦让有礼。」华阳听了一会,仍是云里雾里,心想:这说的是谁?
男人应了一声:「你自己拿主意。」
陆小公子欢天喜地地往外走,一拉开门,就看见门外站着两位美貌妇人,一名满头珠玉,一名稍有病容。
陆青川看了,仰着头怯怯地唤了一声:「顾姨娘。」男人侧着脸,也静静地望着那边。
华阳跟着看过去,其中一人音容相貌说不出的熟悉,正搜肠刮肚,忽然听见陆青川唤:「娘。」华阳怔了半天,忽然打了个哆嗦。陆老爷这十几年的事一下子像走马灯一样转了起来,越来越快,转得应接不暇。
他看见陆老爷把窗户推开,陆青川从窗前跑过,攀着长梯爬上了墙,冲墙那边喊:「小耗子,我这有个肥缺。以后我吃什么穿什么,都少不了你一份,我们一块念书,睡一个被窝。」墙那边说:「你这是俗人的富贵,前几天有个老道士跟我说,我前九世都是做乞丐,老天爷欠了我,这辈子让我生一身仙人骨,将来要喝琼浆玉液,享长生不老。」陆青川愣了愣,轻声说:「我会对你很好的。小耗子,你要是犯懒,我瞒着别人帮你把活都gān了。」墙那头静了好半天,才笑起来:「我已经拜过师父了,一会就走。老道士说我天生要入道门,只要能看破,以后不可限量。青川,我是去享福的……」陆青川似乎应了一声,背影却孤单寂寥。
等墙外的人去远了,他还趴在梯子上,轻声嘀咕了一句:「你还欠我一个名字。」第三章
华阳只觉脑袋隐隐作痛,有满心的苦,全说不出口。眼前浮光掠影地又一晃,院子里哗哗地下起雨来,直下得昼夜颠倒,黑白不分。
陆老爷一手卷着马鞭,一手拎着陆小公子的后领,大步走到檐下:「你知不知错。」华阳听见陆青川的声音:「我没有错。」
陆老爷一甩手,就把陆青川推进雨里:「跪下。」他见陆青川仍站着,手一挥,狠狠地抽了他一鞭子,怒吼道:「跪下!」华阳吓得惶急起来,仿佛是自己挨了打:你打他gān什么!
陆青川用手挡了挡,不吭一声。陆老爷见他冥顽不灵,猛挥几鞭,又将他一脚踹翻在地。
华阳气得脸色青白,看见鞭梢又抽下来,想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这才记起这一挡,原来己经晚了十几年。
小陆青川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在雨里瑟瑟发抖,过了好一会,才说:「我没有错。你要纳妾,是你的事,何必当着我娘的面chuī嘘卖弄。」陆老爷怒气攻心,下手再不留余地。几鞭下来,陆小公子皮开ròu绽。华阳只觉得自己也挨了打,陆青川的声音就是鞭子,他说一句话,自己身上就痛得一颤。
陆青川轻声说:「我娘病了。」
陆老爷冷笑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
陆青川回了一句:「我要是喜欢谁,一定一心一意地对他好。」华阳听得两眼发涩,想上前搀扶一把,中间却隔着似水流年。眼前又一晃,雨已经停了,天yīn沉着,堂屋里摆开好大一桌宴席,陆老爷端坐正中。
华阳四处打量,也没看见陆青川。等饭吃到一半,才远远望见一个青年,生得眉目清俊,捧着什么大步进了堂屋,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块牌位。
华阳正要定睛细瞧上面的姓氏名讳,忽然间天旋地转,仿佛被重拳猛击了一下心口,人也跟着倒向一旁。
等华阳醒过来,发现自己上半身趴在chuáng褥上,两条腿已经跪得发麻。陆青川站在一旁,把卧房里cha着的那灶香掐熄了,眼睛的颜色极黑,不见半点笑意。
华阳撑着地,想自己爬起来:「青川,我正看到要紧的地方……」陆青川伸过来一只手,指尖冰凉,轻轻地按在他后颈上,声音几不可闻:「你看到什么?」华阳反握住陆青川的手,那人刚要去挣,就听见华阳痛苦地咳了两声,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鲜血源源不断地自嘴角溢出,像是把体内的血都呕了出来。
陆青川躲避不及,半边衣袍都被染得斑斑点点。
华阳怕吓着他,连忙拿手掩住嘴,背过身去,一面咳一面gān笑:「青川,术法反噬,不要紧的。」陆青川用手捂着被他的血溅到的地方,似乎受着剧痛,脸色铁青,许久,才说了句:「逞什么qiáng。」他看华阳咳得难受,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波澜,还来不及细看,就不见了。
等华阳缓过气来,只听陆青川低声道:「我背道长回房休息。」华阳正用袖口擦脸,骤闻这一句,慌得连连摆手。陆青川再次看清他嘴角的血迹,心情无由来一阵烦闷,突然沉下脸:「上来。」华阳呆了片刻,竟真的把手慢慢搭了上去。
等陆青川背着他,走出十余步,华阳才渐渐回过神来,压抑着咳嗽声,凑到陆青川耳边,小心翼翼地问:「青川,你有没有想过,在你家闹事的女鬼不是柳娘?」这句话大出陆青川意料之外,他微微一怔,背着华阳走入花径:「怎么说?」华阳见他一副不上心的模样,不禁有些泄气:「我原本没想这么多,直到刚才去老爷子梦里转了一圈,发现他对老情人刻薄,对几房妾室倒是十分有情。青川,你人在陆府,一定听那女鬼唱过,都是些青chūn已老、新人旧人的。」陆青川微微侧过脸,就看见华阳也在看他。原本还在懊恼又被这人的血给……但看见华阳赔着小心的样子,不知为何,竟装作和颜悦色地应了一句:「我懂你的意思,柳娘年轻貌美。」华阳见他肯开口,眼中多了些喜色,视线却躲闪起来。头顶花枝一树压得比一树低,擦着华阳的头过去,花瓣都落在双肩,许久才听华阳续道:「是啊,如果她是柳娘,刚进门不久的人,伤什么韶华。」陆青川背着他从花径出去,抄近路折向华阳暂住的小院:「道长今日所为,就是为了弄明白这一点?」华阳认真点了点头:「青川,要是女鬼不是柳娘,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陆青川随口应了一声:「哦?」
华阳浑然不觉,将一切都和盘托出:「我守夜的时候,禁不住小睡了几个时辰。半夜听见窗户来回作响,人才突然醒了,一睁眼,就发现陆老爷死死扼着自己喉咙。女鬼就蹲在一边,就在chuáng角。」陆青川听见华阳小声地咽了口唾沫,不由笑出声来:「你怕了?」华阳脸上涨得发红:「不是……我是说,青川,如果不是她弄出声响,老爷子已经死了。」陆青川笑了一阵,笑意却并未落在眼底。
华阳只顾着把事情说清:「青川,万一、万一她不是索命,而是救人……我为救陆老爷,分身乏术,她要是有歹念,为什么不趁那时候下手?」华阳见陆青川不答,声音又大了些:「还有上一回,万一她是想警示顾姨娘,只是来迟了一步——陆老爷至今昏迷不醒,府里接连闹出了几桩血案,她会不会是放心不下,才在此周旋?」陆青川轻声笑道:「小道长,若她如此至情至性,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华阳凑得太近,那一呼一吸都正对着他耳郭,不知不觉间,陆青川衣袡上昏昏沉沉的香气益发浓重。
华阳显然也闻到了这阵异香,摇了摇头,勉qiáng才维持住一线清明:「所以我说,那女鬼不是柳娘。」他垂着头,几束乱发从束发冠巾中挣脱,乱糟糟地簇在脖颈,声音越来越低,睡意也越来越浓:「她原本并未伤我,直到我唤了她一声『柳娘』。」随着一声雄jī啼晓,头顶的天渐渐变了颜色。陆青川穿过院门,见华阳垂着眼睛,人己经睡着了,不声不响地一拂袖袍,身上非兰非麝的暖香才慢慢随之散了。
他把华阳放在榻上,直起身来,目光在华阳脸上停留了片刻,人缓缓转到屏风后。
这道士,不知在梦里看见什么,似乎对自己又好了几分。
方才一念之差,竟把这人背了回来,现在一想,只觉匪夷所思。他生平见过的容貌出众之人不知凡几,只是这人太过年轻,眼睛里满满的涉世未深,却想为他人做十分打算,看久了才觉得有些顺眼罢了。
不过是有些顺眼……更何况,先动心的人,不是他。
这人自愿入瓮,他不过斟酒奉陪。
陆青川想着陆府门前初见,华阳看着他发呆的样子,略一扬眉,将眸中得意之色掩去,然后才把染上华阳血迹的外袍慢慢褪到腰上,继而解开半幅中衣,自己站在屏风后,细细地查看肩头上臂的伤。凡是被华阳血点溅到的皮肤,都开始淤青溃烂。
陆青川看得皱眉,用手盖着伤处,过了一阵挪开,伤口这才渐渐愈合。正不知是怒是恨,华阳已揉着眼睛绕过屏风,小声问了句:「青川,我怎么睡着……」骤然见到陆青川赤luǒ着背部,背后肌ròu贲起,竟是呆了半晌才慌忙闪了回去。
陆青川亦是吃了一惊,一时猜不透华阳看到几分,片刻后方把衣袍穿戴整齐,从屏风后静静走出。
华阳撞见他,脸上又涨红了些,视线四下游移,唯独不敢看他。原本还想与陆青川厘一遍线索,此时也忘了大半,耳朵微红,嘴里结结巴巴道:「青川,我还有些关窍未明,想再、再去问问庄里的人。」陆青川在他离半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微微眯着眼睛,像是想把他看个分明:「我不就是庄里的人?」华阳愣了一阵,等回过神来想要补救,陆青川已笑得一派云淡风轻:「道长先前所言,对我也启发良多。依我看来,要厘清关窍,只需从两件事上着手。」华阳犹豫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哪两件?」陆青川答得从容:「第一是查年初到三月,谁死在陆府。依道长所言,这女鬼对陆家情谊十足,又对柳娘恨意入骨,若真有什么瓜葛,理应死在柳娘入门后,去世前。」华阳如遭当头棒喝,连说了三声:「青川你真……」柳娘年初入门,陆青川三月盘货途中得闻柳娘死讯,陆家的女鬼若想与柳娘结仇,自应死在年初到三月之间。这些事情,先前在金陵酒家明明听人提起过,却一直忘在脑后。
「第二件事我只能说个大概,如果伤人者另有其人,他是活人还是死人……」陆青川话未说完,华阳就喃喃道:「自然是鬼,老爷子昨晚是中邪的征兆。」陆青川侧过脸,微微一笑:「如果是活人下毒呢?」华阳只觉得手心里全是冷汗,半天才说:「你是说、老爷子昨晚是毒发了?」他再一细想,又开始连连摇头:「青川,不可能是活人。你想想那几房姨娘,陆府守备森严,活人要如何来去!」陆青川低声笑着:「不是活人,未必敢作祟。」华阳过了好一会,才问:「为什么?」
陆青川许久才道:「只是想到以前听过的奇闻异事。一糙一木,虫鱼走shòu,为了幻化人形,不知要结多少善缘,一旦杀生,就会折损修为。」华阳听得连连摇头:「青川,你都是从哪听来的。它们杀得越多,修为越高……」陆青川冷笑道:「以杀取业,除妖证道,也只有道士才做得出来。」华阳满脸愕然,几不可闻地叫了一声:「青川!」陆青川嗤笑起来,这一刻起,骤然觉得这声「青川」有些刺耳。口口声声青川青川,自己在他眼里,只怕不过是个……想到此处,陆青川一双眸子不禁冷了下来:「小道长,你要是遇上妖怪,是不是非杀不可?」华阳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轻声说:「我、我还没有破过杀戒……」说到这里,他突然记起陆家连日来的血光之灾,不由抬起头,人也向前跨了一步,信誓旦旦道:「但以后若是碰上妖怪害人性命,青川,我定然让他伏诛。」他这句话出口,不知触到了陆青川哪一片逆鳞,只听那人低笑起来:「原来如此。道长既然都看到了,何必再装下去。」华阳怔忡了半天,失笑道:「青川,你胡说什么。」他正要去拉陆青川的手,那人却一拂袖,后退了半步。
华阳吃了一惊,追着他走了几步。
陆青川沉着脸,看见华阳毫不设防地走过来,突然愤然笑道:「小道长,我差一点,就又上当了。」和那年一样,在青城后山,刚把封印破开一丝裂fèng,吸上第一口自在空气,看见这人提着桶一晃一晃从树下路过,忍不住就出了声……只差一步,就又上了他的当。
华阳呆在那里,有生之年,还从未见过陆青川露出这样的神情。脑袋还未反应过来,人已伸长了手,想碰碰那人的眉眼,陆青川却突然一动,牢牢地捏住了他的手腕。
只听陆青川说:「小道长,如果我要杀你,你要怎么做?」华阳试着挣了挣,却没有挣脱,他犹豫了一阵,才叫了句:「青川?」陆青川脸上笼了一层寒霜,手上又加了三分力道。华阳手骨被捏得生疼,却还站着不动,忍着痛问:「青川,到底怎么了?」陆青川把华阳那一只手也牢牢握住,疑惑地望着他:「我要杀你了,你不逃?」华阳听见骨头咯吱咯吱作响的声音,似乎有些难熬,这才开始想要抽回手臂:「青川,痛!」陆青川低声说:「小道长,用点力气。」
华阳愣愣地看着他,似乎还不明白,片刻之后才猛地懂了,红着眼睛,从牙fèng里挤出一句:「你想杀我?那就杀啊。我站着不动,等你动手,」华阳扯着嘴角,笑得难看:「掏心掏肺对你,就换回这句话……我真是……」陆青川只觉得手背微微一烫,低头一看,才发现上面落了几滴水珠子。他过了一阵,才问:「这是什么?」华阳红着眼睛,仍想装作没有哭:「马尿。」
陆青川看了他好一阵子,终究慢慢把手松开:「那就把你眼睛里的马尿收一收。」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相信适才更衣的时候,华阳并未看出什么。想到这人红着脸躲回屏风后的样子,心中竟是微微一软。
「我家中有一房长辈,许多年前替我卜了一卦。说我一路往西,遇上一位没破过杀戒的道士,那就是我的劫数,现在想想,真是荒诞无稽。」陆青川说着,朝华阳欠了欠身:「方才多有得罪了。」他这句话半真半假,卦象是真的,动气却并非为了那一卦。
华阳听到这段话,勉勉qiángqiáng扯出个苦笑:「我算个什么劫,最多讹你几两银子,破破财,消消灾,还能真害你不成。」陆青川静静地看着他,许久,突然低低笑了:「小道长,你要记着你说的。」华阳模糊地应了一声,摸了摸鼻子,自去想陆青川提到的两件事。
陆青川见他想得入神,似乎己经不再计较了,心中又是轻轻一动。这人对陆青川……倒是真的好,只是转而又有些不满,这人不过是为了陆青川,自己样貌修为,哪个不是一时翘楚,哪点比不上那个——想着,伸手一探华阳脉门,见脉象忽轻忽重,被功体反噬的内伤只怕一时半会难以痊愈。单说这一件事,陆青川,帮得上他吗?
这样一想,被伤得不轻的自尊才稍稍好受了一些,一扬眉,温良无害地笑了起来:「先前熄了道长的香,害得道长功体受损,我理应设宴赔罪。」华阳连这茬都给忘在一边,听他说起,才苦笑了一声:「青川,是我擅自施法,不怪你。」他自从看过陆青川种种往事,对这人哪还生得出气来。本想再说句你跟我客气什么,话到嘴边,耳朵却有些发烫,不由噤了声。
陆青川听到这声称呼,又是微一皱眉:「道长可是信不过我,我自有替道长续补功体的办法。」他和陆青川不一样,即便是魂飞魄散,他亦有办法续命。
只看他想与不想。
华阳听得一笑,显是没有当真。陆青川只当他答应了,眯着眼睛,细细地打量起华阳。四分顺眼,六分让他恨得牙关发痒,他还未彻底厘清,怎能就此放手。
「小道长,月上中天的时候,我在院中凉亭等你。」华阳眼看着事情都有了头绪,心中一轻,笑着应下了。他送走陆青川,自己也去补了个回笼觉。
等一觉睡醒,听见院中窸窸窣窣响个不停,华阳忽然生出些不祥的预感,扯着嗓子问了句:「外面是哪路英雄,报上名来。」只听院里的人噗嗤一笑:「我号天高三尺道人,来收一只耗子jīng。」华阳手心全是冷汗,知道坏事成真了,走到门前,狠狠心,把房门一把推开,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华玄师兄。」一个瘦瘦小小的道士站在花树下,见华阳进来,笑嘻嘻地招了招手。华阳见他不像是有心刁难的模样,正要谢天谢地,一个拇指大的花苞咚地一声砸在他脑袋上。
华阳怕得一闭眼,再睁开,就看见树权上还坐了一个瘦高的。
「华清师兄也在,」华阳苦着脸又唤了一声:「两位远道而来,车马劳顿,我这去泡茶。」华玄看他急急地要进屋避难,一把拽了他的领子:「急什么,院里的最多让你皮ròu吃苦,书房里的才是真难缠。」华玄说着,向坐在树杈上的华清使了个眼色。华清木讷着脸,把放在一旁的剑囊又系紧在背上,这人看上去是个老实人,一旦相处得久了……华阳打了个哆嗦,压低了声音问:「房里的是谁?」华玄打了个哈哈:「你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太虚子道长。」他说着,朝华清一拱手。
华清也似模似样地回了一礼:「天高三尺道人。」这两人一唱一和过后,华玄才回过头,冲华阳低低一笑:「华阳师弟,师兄们还有要事在身,怕是尝不到你泡茶的手艺了。」华阳笑得难看:「哪里哪里,来日方长。」
华清、华玄对视一眼,捏着法诀,竟是穿墙而去,只留下华阳一个人心惊胆颤地走进书房。窗边站了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身近八尺,一头长发披在肩头,松松系着一件素色道氅,听见华阳进门,才缓缓回过头来。
华阳惊起一身冷汗,抖了半天,才颤声说;「紫渊师兄。」这人沐浴在晨曦之间,说不出的丰神如玉,一双眼睛湛然有光,静静地打量着华阳,看不出什么喜怒。
观里每到祭三清的时候,总喜欢把这二十年收过的弟子徒孙排个席位,进门的时候,华紫渊是席首,他排席末,一排就是十余年。
可华阳怕他,倒不是因为什么晚辈长辈,而是这位师兄掌着清规戒律,只要见了面,总少不了挨一顿竹板。
庭院中鸟语婉转,远远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花香。华阳大着胆子抬头看了看,见那人还是一副秋水不染尘的冷面孔,不由压低了声音问:「师兄,是不是我又捅了什么篓子?」华紫渊看了他半天,忽然嗤了一声:「一身狐臊味。」华阳低头闻了闻,没嗅出什么狐臊味,反倒有一股温软的香气,有点像陆青川身上熏的香。
华紫渊见他仍是满脸痴傻,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轻声喝道:「华阳听命。」华阳脚下一软,连忙把双手高举过头顶,不敢怠慢地喊了一句:「弟子华阳领命!」华紫渊左手负在身后,右手递过笺书;「相隔数日,不见你半点长进。」华阳知道他是瞧不起自己胡乱领命,讪讪地笑了一阵,把信笺拆开。
华紫渊负着手,倚着疏窗花影,微微垂着眼睑,只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于华阳却像是天塌地陷。
他嘿嘿笑了两声:「紫渊师兄,你们都胡涂了。我和青川是青梅竹马,刀口滚ròu的jiāo情,我认得他。」华紫渊斥道:「你的风水罗盘呢?」
华阳挠了挠头:「出师不利,一进门就裂了口。」华紫渊又问:「我替你画的几道护命符呢,用光了?」华阳仍是笑:「用光了,连坐骑也不见了。」
华紫渊冷哼了一声:「斩妖剑也丢了吧。」
华阳笑眯了眼睛:「这个在,这个好好的。」他正要去取的时候,才发现那把长剑不知道被丢在哪里,只记得陆青川替他敷药——华紫渊绕到华阳身后,在他膝弯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跪下。」华阳跪得老老实实的,仰着头傻笑:「紫渊师兄,再替我画几道符吧。」华紫渊一挑眉,轻声说:「你还是不信。」
华阳笑说:「当然不信。说什么青川死了……」他说着,就要站起来。华紫渊又在他膝弯上补了一脚:「陆青川是死了。那只老狐道行高深,又有意与你结jiāo,一时看不出情有可原,可如果一世执迷不悟……」华阳眼睛里又惊又惧,嘴上还在笑:「青川没死,我认得他。他整天趾高气扬的,喜欢卖弄,嘴上又不饶人。」华紫渊低声说:「他死了。狐妖没了皮,一路往西,急着要借人的皮囊。」华阳从地上挣起来,急得面红耳赤:「他喜欢欺负人,可本性不坏,这就是青川!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老样子。」华紫渊正要在他膝上踹第三下,华阳一把抓着他的手:「紫渊师兄,你别骗我了,我怕得厉害。」华紫渊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说:「他与你约在几时?」华阳侧过脑袋,有些不想说。
华紫渊又催了一次:「小师弟。」
华阳沉默半晌,终于艰难地开口:「就在今晚,月上中天的时候。」华紫渊轻声说:「月上中天的时候,我让你看看牠的原形。」第四章
华阳赴约的时候,远远地望见陆青川在赏月。
那人坐在栏杆上,手中还握着一把大肚细嘴的酒壶,亭边一池碧水,波心中月影正圆,耳边尽是锦鲤翻转的水声。
石桌上摆着两、三碟蜜饯果脯,酒还半温,几片飞花落在碟中。
风一起,就闻到一阵暖香扑面而来。
陆青川听见脚步声,侧过头,冲华阳微微一笑:「我以为你不来了。」华阳走在石头路上,像是步步都踩在刀尖,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
陆青川看得哧哧笑了几声,催促道:「道长怎么了?」华阳远远地站在那里,手里紧紧握着一个绸布包裹,红着眼睛,不像是赴约,倒像是寻仇:「我这次来,是有话要问你。」陆青川脸上笑意未减,眯着眼睛等他说下去。
华阳深吸了一口气,颤着手,把手中的绸布包裹一层层解开,直到露出木牌一角,才低声问;「你见过这个吗?」陆青川莞尔道:「道长不揭开布,我怎么猜得出来?」华阳怔然看了他许久,似乎难以置信,又似乎在意料之中,连嘴唇也有些发抖,伸手慢慢地把绸布揭开,露出一块牌位,只见正中亡者名讳写道;故显妣陆王氏孺人之灵位。
陆青川眸色一变,人却装作极认真地点了点头:「原来是我娘的牌位,你从哪里找出来的?」华阳颤声笑道:「从祠堂里翻出来的。许久无人上香打扫,都是灰。」陆青川微微眯着眼睛,心里咯一下,只有嘴上还答得温文:「有劳道长了。」华阳看着他,原本就微微发红的眼眶已是通红一片,gān巴巴地顶撞了一句:「不客气,我为青川做什么……都心甘情愿。」陆青川听得眉头大皱,哼了一声,手中美酒都有些变了味道,一时分不出是因为华阳,还是因为那个yīn魂不散的陆青川——以乎有哪里不妥,不过比起这个,这道士的态度更让他心生不快。
华阳双手发着抖,在牌位上摩挲了一阵,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收回怀中。
「我听你的话,去查年初到三月有谁死了,就找到了这个牌位。原来死的是……陆夫人。」陆青川心中仍是有些块垒,随口应了一声:「不错。」华阳惨笑了一声;「原来我先前猜的都对了,那女鬼不是柳娘,而是青川的娘,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陆青川沉着脸,好不容易才把刚才莫名生出的那股浊气,缓缓吐了出来:「用不着谢我。」华阳的动作一僵,脸上的悲愤之色却只增不减:「只是我有几件事情不明白,还想问问青川你……」说到最后三个字,竟似从牙fèng里挤出来的。
陆青川眯着眼睛睥了他一眼,只听华阳一字一字地问;「我在陆老爷梦里,见过青川珍而重之、双手捧着这牌位。才隔了几个月,为什么牌位会积灰?」陆青川忖度片刻,一面想着该如何化解,一面挤出笑意,温声道:「道长,陆府出了这么大的变故,许多事情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从早忙到晚不得片刻闲暇,你还要向我问罪?」华阳低低笑了:「那为什么会不认得母亲的灵位,莫非也是忙忘了?」陆青川脸色yīn鸷,原本约在亭中,是为了替这人续补功体,一片好心,却被人泼了冷水,还咄咄bī人,尽说些什么牌位不牌位的,不禁沉声道:「你要问的只有这些?」华阳低着头,轻轻笑了几声:「你还想我问什么,问你为什么灭了我那炷香?为什么陆老爷昏迷不醒,陆夫人和四房妾室死的死、埋的埋,只有你安然无恙?不是已经再清楚不过了吗?」陆青川面露不悦,一拂袖,从栏杆上站了起来。
他今夜没有束冠,只在脑后松松地系了一条发带,夜风一chuī,长发扬起,眼底终于露出些急躁:「道长。」华阳不进反退,声音越说越大:「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你安然无恙?因为陆家的人和青川朝夕相对,你怕他们识破吗?」陆青川朗声道:「华阳道长!」
华阳用右手挡着眼睛,像是觉得好笑,渐渐大笑出声:「我居然会把你,当成青川……」陆青川骤然一愣,莫须有的污名,他一向不屑于辩解,只是这次,却突然变得有些难以忍受。至于被戳破身分,明明不过是迟早的事,之前只嫌太迟,不知为何真到了这一刻,却有些郁郁难平……他正想辩解,就听见半空中有人喝道:「玉帝有敕,扫dàng九州岛!若有不顺,缚下五岳!」话音刚落,六道火柱破土而出,把整座凉亭都罩在火光之中。
华阳红着眼睛,冲陆青川狠狠地呸了一声:「你这妖怪!」陆青川愣在那里,片刻过后,顺着他的话头,又默默咀嚼了一遍:「你说……我是妖。」亭中火星缭绕,满眼都是猩红的颜色,熊熊火光之外,一道清冷如水的剑光横亘在天幕上。
「是谁跟你说的?」陆青川眯着眼睛,眼里倒映着暗红色的火海:「他?」华紫渊乘着剑,双手负在身后,冷冷地望着脚下。
陆青川目不转睛地看着华阳,低低笑了:「小道长,你过来。」华阳被他慑人心智的眼睛盯着,不见驯服,反而声嘶力竭地骂起来:「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陆青川笑得有几分认真:「在陆家血案上,我没有骗过你。」说话之间,六角凉亭外的火势更盛,满园芳菲顿成修罗道场。陆青川困在亭中,见华阳丝毫不信、满脸怒容更盛,心底一瞬之间真有几分恨得牙关紧咬,表面仍装得不动声色:「华阳,你心里怕我。」华阳怒极反笑:「我顶天立地,不像你心中有鬼,我怕什么!」陆青川嗤了一声,人站在冲天火光里,袖袍翻卷,眉宇之间除了凛然华贵,更有一股bī人的桀骜。
「你不怕我,便不会把所有想不通的血案,都看成是我做的。」华阳颤声说:「你还想狡辩?」他心神大悲大恸之际,一股血气上涌,说话反而流畅起来:「不错,陆夫人一听我提起柳娘就动手,以她的反应来看,夫人生前确有可能是被柳娘害死的。」他说着,死死瞪着陆青川:「然而你逃出白云观、为隐蔽行踪、吸尽青川三魂七魄,借体成形,害陆老爷昏迷不醒、柳娘亡故、几房姨娘香消玉陨!你敢说这些血债,都与你全无瓜葛?」陆青川轻声道:「其一,顾姨娘死的时候,我和谁在一块,正在为谁上药?」「是为……」华阳倒吸一口冷气,竟是愣在那里,许久才结结巴巴道:「谁知道你用了什么妖术!」陆青川嗤笑起来:「其二,你和陆夫人斗过法吗?」华阳有了底气,高声道:「自然斗过!我来的第一天,就和她拼了个你死我活,身上还挂了彩。」陆青川又问:「能让道长见红挂彩,岂不是要有几分斤两?」「自然……」华阳刚接过口,就害怕起像刚才那样落入他话里的圈套:「你究竟要问什么?」华紫渊在半空嗤笑了一声:「邪魔外道,枉费唇舌。华阳,你还不动手?」陆青川不怒反笑,六条火龙盘踞在亭外铜柱上,只烧得漫天血染:「小道长,既然陆夫人厉害,为什么凶手每次动手她都在场,却救不下一个人来?她为什么不和杀人凶手拼个你死我活?」这句话落在华阳耳中,倒像是轰轰的雷鸣。华阳愣了半晌,才怔怔地问:「她和我都斗过,为什么不和凶手拼出个死活?」陆青川看着他,放柔了语气:「你有没有想过,杀人凶手是她的至亲?」华阳脑中一阵空白,顾不上想,先愣愣地跟着念了一遍:「杀人凶手是她的至亲,她才对凶手屡屡回避……」他说着,猛地摇了摇头:「不对。你刚才说,至亲……」陆青川笑了笑:「我方才说,杀人凶手是她的至亲。譬如陆老爷,譬如陆青川。」华阳气得浑身发抖,半天才骂出一句:「你胡说!」陆青川和颜悦色地看着他:「我猜,你一定在想,青川已经死了,陆老爷又是废人一个。」华阳想说的被他先讲了一步,只能喘着粗气。
陆青川扬眉笑道;「事实并非如此。」他说着,手指轻叩着雕栏,仍像漫步闲庭一般,笑盈盈赏着这一场盛世烟火:「不错,我是妖。被人剥了皮、剜出内丹的妖。」华阳听了,呆立半晌。
华紫渊在半空冷眼旁观,见火势忽然一窒,当即喝道:「华阳,退后几步。」陆青川轻声笑着:「避什么。我是虎落平阳,没了爪牙……」他越是这样说,火势就越是稀微。六条火龙被困方圆,火柱之间,隐隐露出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