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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小姐拉着娉婷入了屋子,刚在垂帘后坐好,花管家就领着来客走了进来。

“小姐,冬公子来了。”

“知道了。花管家,你先出去。”

花小姐和娉婷在帘后悄悄窥看。

花管家转身离开,帘子对面只剩一年轻男子。他衣着不繁丽却带着贵气,布料都是上好的丝绸,眉目浓黑,眸中炯炯有神,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一派王者气概,竟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花小姐愣了一下,附在娉婷耳边说:“看来会弹琴真不错,竟能引来这样好看的男人。”

娉婷和花小姐一样惊讶,心中想的却不是同一回事——

她在敬安王府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这冬定南举止神态尊贵中隐隐带着傲气,不是普通的有钱子弟。

难道这人是东林大臣?

甚至……是东林王族?

这种可能性不能说没有,毕竟这里就是东林都城,是东林权贵云集之地。而冬定南派下属送琴的气势和送礼的大手笔,更让人生疑。

冬定南进到屋中,见面前一幅垂帘,知道佳人一定正在里面偷偷窥看。他向来对自己信心十足,朗声道:“在下冬定南,冒昧拜访小姐。”他对着帘子拱手,朝里面潇洒地笑笑。

他其实不姓冬,也不叫定南,而是当今东林大王的亲弟弟楚北捷。楚北捷常年征战在外,已经习惯战场上的权谋智计和血腥轰烈,骤然回到锦绣华丽的都城,心中烦闷无比。前两天带着侍从到郊外半山寺散心,忽然听到一阵优美的琴声,竟让人精神一爽,浑身说不出的舒服。

如此佳人,怎可错过?

身为王弟,东林第一王爷的镇北王楚北捷当即展开攻势。谋定而后动,求见、送琴、察访花家底细,最后才登门拜访。

花小姐见娉婷静静看着帘外不语,只道她欢喜过头,不知要说什么。花小姐眼珠一转,扬声道:“你既然知道唐突,为何还要求见我家小姐?我家小姐向来不见外人的。”

娉婷蹙眉看着花小姐,可花小姐却只管得意扬扬地朝她使着眼色。

“琴声动人,奢求再听一曲,以了心愿。”楚北捷回答得简洁明了,光明磊落。

娉婷正反复琢磨这冬定南的来历,绞尽脑汁都记不起东林有姓冬的达官贵人,暗想:此人用了假名,若是查出我的底细来,那可大大不妙。娉婷见花小姐又要说话,忙轻轻摆手,开口问道:“公子当真是来求曲的?”

“是。”

“公子送来千金难求的凤桐古琴,可是希望我用此琴弹奏一曲给公子听?”

“不错。”

娉婷垂首沉吟,坐在琴前,起指一挑。

清幽的琴声,越帘而来,如山泉出于岩间,潺潺顺山势而下,悠远动人。

四周俱静,似乎人人都屏住了呼吸。

琴声渐渐从悠扬转为急促,又慢慢渗入甜蜜的温柔,最后却以一个高亢颤音结束此曲。

一曲既罢,娉婷道:“琴声随风而逝,一现即没。一曲之后,公子可会再求一曲?”

楚北捷欣然道:“小姐实在善解人意,定南确实想再求一曲。”

“公子赠琴之礼,我方才那一曲已经还了。”娉婷声音忽然转冷,淡淡道,“弹琴原是小事,但要弹给一个连姓名都要隐瞒的人听,却不是滋味。”

楚北捷微微一愕,拱手问:“小姐何以认为我用了假名?”

“公子不要问我是如何猜出来的。”娉婷知道自己果然算计对了,脸上勾起一抹狡黠的笑,轻声问道,“公子只要告诉我,我有没有猜对?”

楚北捷眼睛一亮,炯炯有神地望向帘子——他只道花府小姐是个琴技无双的佳人,如今看来,竟是兰心蕙质,举世难求。沉声回答:“小姐厉害,‘冬定南’是我的化名,不料竟被小姐一眼看穿。”

“公子为何用假名?”

楚北捷与娉婷隔帘相对,只觉里面的女子聪明伶俐,和她说话竟有种临阵对敌的激昂感觉,当即收起倾慕佳人的谦逊心态,淡淡一笑,反击道:“那小姐为何要垂帘见客?”

“见面很重要吗?”

“那名字很重要吗?”

“公子怎能这样相比?公子为曲而来,有求于我,自然应该诚心诚意,报上真名。”

楚北捷坐在茶几旁,尝了一口微凉的茶,反问:“小姐难道无所求?”

“哦?”娉婷皱眉,“我求什么?”

“小姐求的,自然是一位知音。”低沉的笑声,从喉中逸出。

娉婷暗叹此人难缠,但又不得不承认他有一种自信的魅力,竟让别人觉得他傲气得合情合理。

娉婷芳心扑扑地跳着,她不由得站起来凑到帘前偷偷向外望去。

楚北捷正大大方方坐着,面目坦然,却是一副我知道你正在偷看的样子。娉婷的目光在他那宛如天神亲自打造的俊美线条上盘旋片刻,落到楚北捷腰间佩戴的玉佩上。

帘后的窈窕身影立即微微一震——

玉佩华光流溢,一看就知道是极品,更引人注意的是,上面竟有东林王族的标记。

他定是东林王族中人。

娉婷忽然眼睛一亮。她流落东林已经数月,花府闭塞,一点敬安王府的消息都不知道,为何不趁这个机会,向这位看来颇有势力的冬定南打探一下?

想到这里,娉婷漆黑的眸子蒙上一层狡黠。

“公子既是知音,对方才一曲可有感想?”

“感想?”楚北捷凝视垂帘,嘴角忽然上扬,露出一个傲气的笑容,缓声道,“方才一曲如仙鹤穿云高飞,又如雄鹰俯瞰大地,可见小姐对天下万物怀有无限兴趣,不是屈于闺阁之辈,其中豪情壮志更胜男儿。”

娉婷娇躯剧震——

没想到这冬定南如此厉害,竟真的在一曲之间看破自己的本性。警钟高响之时,她又不由得对这位风度翩翩的男子生出一丝敬佩。

娉婷叹道:“公子确实厉害,可惜我身不由己,无法像男人一样闯荡天下。外面的世界,一定很大很美。”

这话说中所有被命运束缚的女子的心事,一直在旁听他们交谈的花小姐也忙点头表示同意。

娉婷叹息片刻,又问:“听说……东林之侧,有一个归乐国,风景异常美丽,人人爱唱歌谣?”

“不错。归乐国崇山峻岭甚多,国人爱好歌舞,但归乐国最宝贵的,却是数之不尽的铜矿。归乐国一年所产的铜,是东林三年的数量。”谈起归乐,楚北捷的兴致立即被挑起来了。他多年的心思都倾注在归乐国上,几乎每天都对着归乐国的地图殚精竭虑,当下竟不假思索地便与娉婷说起归乐的矿藏来。

“怪不得都说归乐富庶,原来它有这么多的铜矿。”

“富庶虽是富庶,但国富却造就了目中无人的民风,包括大王在内的王公贵族,不懂居安思危,只知暗中争斗。”

楚北捷一针见血,把归乐政局最大的弊端指了出来。娉婷不由得感叹——

敬安王府原本就在归乐朝局中举足轻重,娉婷从小在那里长大,所见所闻不比常人,对朝廷中种种明争暗斗了如指掌。

若非大王对敬安王府心生忌惮,暗中加害,赫赫扬名百年的敬安王府又怎会一夜成了火海?

今日听这“敌人”坦然自若地把归乐国的死穴说出口,娉婷怎能不叹,轻按琴面,又问:“难道归乐国中就没有顾全大局的王公大臣吗?”

“有,敬安王是归乐重臣,多年来掌管兵权,为归乐肃乱党、清边患。”楚北捷平和温雅的笑容透出一丝欣赏,“但敬安王府也因为兵权过大,犯了归乐新王的忌讳,已在一夜之间被荡平。”

“啊?!”垂帘之内传来惊讶的娇声,“公子不是说敬安王府的人是好人吗?那归乐大王也太糊涂了。”

楚北捷挺腰坐直,显出俯瞰天下的雄心,浅浅笑道:“对归乐忠心耿耿的敬安王府对我东林而言却是心腹大患。如今敬安王府一去,归乐再无猛将。我东林大王睿智英明,要收服区区归乐易如反掌。”

娉婷心中暗恼,语调却欢欣无比,“真是如此,那我们东林就更富强了。但……难道敬安王府的人就一个都没逃出来?”

“敬安王府的人狡猾得很,尤其是他们的小王爷何侠。听说他们在归乐大王赶尽杀绝之前已经得到消息,最后举族逃离归乐都城,何肃下了王令正追捕他们呢。可惜,可惜。”他最后两个“可惜”,当然是可惜敬安王府没有被何肃铲除干净。

娉婷总算知道少爷他们暂时没有被大王抓到,心中稍定。

少爷他们,应该正躲藏在安全的地方暗中探察时局的变化吧?这个时候去找他们,恐怕也没有线索。不如就先留在这里陪花小姐刺绣聊天,顺便借这东林王族打探消息,以利将来?

娉婷想到这里,食指轻挑。

楚北捷坐在帘外,忽听见铮铮悦耳的琴声,悠扬婉转,流水般从帘内淌泻出来。比起方才一曲,豪情壮志不减,又添了点闺阁女儿家的娇媚。

还不及惊叹时,一把低润动人的清音随琴声渐起。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纷乱,奈何纷乱……”

嗓音委婉圆润,竟如天籁一般。

楚北捷被这猝不及防的歌声一扰,心神都微颤起来。

他年方二十,却从小学遍经书兵法,才识过人,见惯王宫中各色美人,开始还觉得艳丽可人,见多了,也不免渐渐厌恶起那些莺莺燕燕来。从此,他再不理会那些庸脂俗粉,立下心愿要找一位真真正正的绝代佳人。

帘内之人,琴技已是无双国手,谈吐不俗,连歌声也分外动人,虽不曾见面,但下属呈上的画像美艳动人。 看来,堪伴终身的人儿,就是她了。

唱出的每个字如玉珠落盘,敲击听者心头,声声婉转缠绵。接着“奈何纷乱”几次连唱,琴声忽从高亢处回转直下,渐渐沉寂。

楚北捷闭目欣赏,半天才回过神来,赞道:“这‘奈何纷乱’本来是唱佳人的无奈和悲伤的,但出自小姐之口,却多了豁达,少了无奈和悲伤。”

“公子过奖了。”娉婷低声答谢,脸上却多了疲惫之色。弹琴唱歌对她来说都是极耗心神的事情,但为了保持这冬定南的兴致,只好勉强为之。

“公子,敬安王府小王爷何侠的事迹,我也曾经听说过。人人都说他是归乐第一猛将,对吗?”

“不错。”

“那……我们东林赫赫有名的镇北王和他比,哪一位厉害?”

听佳人提及自己,楚北捷唇边勾起一抹淡笑,不动声色道:“依小姐看呢?”

“我常年在家,怎会知道?不过,听家里仆人的远亲说起过,何侠曾与镇北王在归乐边境对战。”

“嗯。”

“这一战,不知谁胜?”娉婷自然知道赢的是自家少爷。但她总觉得这场战役的胜利另有蹊跷。以镇北王当时的兵力,即使被她以计策小胜一场,也不该立即认输退兵。

那镇北王楚北捷回到东林都城后,可会因为兵败而遭受责罚?若东林大王削掉楚北捷的兵权就好了,等于为归乐除掉一个心腹大患。

“何侠胜了。”楚北捷若无其事道。

“这么说,镇北王输了?”

“不,镇北王也胜了。”

“哦?”

楚北捷别有深意地逸出一丝笑意,“何侠小胜,镇北王大胜。”

这话别人听来不明所以,娉婷却深深一震。

她对这场边疆之战实在是太了解了,边境被侵整整两年,一开始归乐大王执意不派少爷上阵,到归乐大军即将溃败时,才匆匆发出调令,责令少爷一定要守住边城。

而伤病、缺粮、酷热,还有东林严整的军队,都威胁着归乐军的士气、实力。

为什么会赢?她在这个问题上有许多个假设,而冬定南的回答,正确定了她最不希望成真的一种假设。

镇北王是有意撤退,是为了刺激归乐大王,让归乐大王痛下决心对付敬安王府。如此一来,失去敬安王府的归乐,迟早都会落入东林的掌握之中。

“小姐为何不语?”帘外传来低沉的问话。

娉婷闷了片刻,方叹道:“世间争斗不断,真叫人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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