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马车摇晃得厉害,娉婷嗓子发痒,猛地咳嗽了两声。
娉婷的不适感又冒了上来——这次随少爷出征染上的病,还没有好吗?娉婷蹙眉,闭上眼睛把头靠在硬邦邦的木壁上。
她稍微感觉舒服了一点,又忍不住开始思索——
敬安王府,她自小生活的敬安王府,该已是一片灰烬了吧?
肃王子,不,他已经是新登基的大王了。大王对手握重兵的敬安王府猜疑日重,不久前少爷再次立下战功,大王终于按捺不住设下毒计,在少爷凯旋之夜诬陷少爷谋反。幸亏敬安王府对大王多少有点提防,才不至于毫无反击之力。
如今,少爷应该已经策划好逃亡的路线了。
不知道他们会暗中逃到哪里。猜不出也好,逃亡最好就是逃到谁也猜不到的地方,那样,追兵才不会找到他们。
四周开始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方才被掏出堵嘴布的女孩们都为自己的不幸低泣起来。娉婷睁开眼睛,环视四周。
不错,果然个个都很漂亮,自己应该是所有人中最丑的吧?
人贩子向来都是挑美人下手的,好卖给达官贵人当小妾,因为如此价钱便可以抬高。娉婷想起福二哥给自己定的价钱是五十钱,她微微一笑——光是平日少爷赏给她的,已经足够让福二哥淹死在钱堆里。若福二哥知道自己鬼使神差抓到的是谁,不知会露出什么表情。
“这位姐姐……”旁边一个怯生生的女孩碰碰娉婷的肩膀,“你也是被他们抓来卖的吗?”
好惹人怜爱的小女孩,怪不得会惹来人贩子。娉婷点头,“嗯。”
“你怕不怕?”
“不怕。”
女孩惊讶地看着她,“不怕?”
眼看女孩还要张口发问,早就头疼的娉婷先一步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小青。姐姐呢?”
“我叫小红。”随口就帮自己起了个新名字。总不能顶着“白娉婷”这个虽未四海皆知但也绝对不是默默无名的名字被人卖掉吧。
“姐姐,那……”
“知道我们现在正往哪里去吗?”娉婷又截断小青的提问——她要抓紧时间弄清楚形势。她并不感觉害怕,反而有些兴奋,就像是要跟随少爷出征,为少爷想破敌之计一样,只不过她现在是在孤军奋战。
“听那个胖子和那个很凶的男人聊天的时候说,好像是要把我们卖到东林。”
敌国?娉婷的眉头又皱得更紧了一点。
少爷这次在边境打败的正是东林军,娉婷一条引敌入山、开河淹道的计策让东林军惨败一场,以致全面溃退。当时,少爷还笑着说:“现在全军都知道我们有一位女军师。回到都城,我要父亲重重赏你。你这次想要什么?”
假如她的身份在东林被揭穿,那后果可真是……
娉婷转念一向,看来借助人贩子的车马逃避大王追捕这一招是不能用了,她要看看何时有逃跑机会,能够离开人贩子的马车,再靠双腿去找寻少爷的下落。
娉婷考虑清楚后,太阳穴却突突地猛跳起来,如被什么东西用力扯动般疼痛着。倦意袭上全身,夺走去她所有力气,娉婷又开始咳嗽起来。
“咳咳……”
“姐姐……”小青关心地看着她。
“没事。”娉婷好不容易停住咳嗽,却发觉喉咙里一阵腥甜。她心下一沉——难道又咳出血了?
如此一来,她要怎么逃跑?
娉婷的身子其实不弱,只不过这次出征时染了点地方小病,打仗的时候不想让少爷烦心,便硬撑着不说,又一路颠簸地回到都城,在回去的第一晚又发生变故。其中耗费心神的事自然不少,也难怪病情加重。
娉婷又考虑半天,幽幽地叹了一声,“东林就东林吧。”
娉婷决定,暂随人贩子去到东林。毕竟,现在通缉敬安王府一干人等的王令,只在归乐国之内奏效。
敌国,也算是个不错的选择吧——只要身份不暴露的话。
过了几天,车队已经到了东林境内。
人贩子当然不会在边境的穷僻乡村叫卖。娉婷又随他们赶了几天路,直入东林都城莫恩。入城后,人贩子将抓来的女孩们赶下车,在客栈里梳洗干净,换上了干净衣服。
征战连年,买卖人口简直就是司空见惯,几乎每座大城市中都有专门买卖人口的市场。娉婷她们被人贩子带到市场,一个一个站在台上任买主评头论足。
娉婷在众人中最不起眼,被排在后面,倒免了许多不自在。她被抓时穿的那套绸缎衣裳,已经被人贩子剥下来让小青穿上,以抬高美人的价钱。
“归乐国美女!归乐国美女啊!”
想起自己这堂堂归乐国敬安王府第一侍女,居然会被放在这里叫卖,娉婷禁不住摇头苦笑。
难怪有人说,人生际遇变幻莫测。
娉婷在看台上站了半天,一同被抓来的几个女孩都有了买主。买小青的是个斯文书生,一副富家公子的打扮,看起来却很是和善。小青却依然惊怕,临走前哀叫着:“姐姐!姐姐!”她死死拉住娉婷的手,不肯放手。
但娉婷却知道,像小青这种生在穷苦人家的标致女孩,能进豪门当丫头已算幸运。娉婷当年若不是被王爷带回王府,只怕已经饿死在路旁。
“去吧,不要怕。”娉婷拍拍小青的手,目送她远去。
娉婷是最后被卖掉的。
看来姿色不佳果然不吃香,人贩子好说歹说,总算找到一个需要粗使丫头的管家,将娉婷以四十小钱的价格卖出了。
娉婷心想:若少爷知道自己才值“四十小钱”如此低廉的价格,怕会笑昏过去。
“这就是大门,记住地方了?” 娉婷被带到一扇富丽的大门前,买下她的花管家指指上面的大牌匾说道,“你们这些粗使丫头只能从旁边的小门进出,知道吗?”
娉婷抬头,念着牌匾上的大字,“花府。”
幸亏不是镇北王府,否则娉婷一定拔腿就跑。
镇北王楚北捷,那鼎鼎大名的东林大王的亲弟弟,东林国第一虎将——也是带兵进犯归乐国最终被少爷击退的人。
“嗯,不错,还认识几个字。”花管家点点头,把娉婷带到刚刚所说的小门前,“以后这就是你的新家,我们老爷小姐心肠都很好,你好好干活,定不会亏待你。”
就这样,花府多了一个平凡的丫头。
娉婷要干的活儿是洗衣服,她真不敢相信,她居然也有要洗这么多衣服的一天。
娉婷之前在敬安王府虽然是丫头的身份,地位却和少爷的妹妹差不多,平时除了给少爷端端茶摇摇扇子外,就是陪少爷读书画画弹琴,何曾洗过衣服?连她的衣服都是交给下面的小丫头去洗。
“总算洗好了。” 娉婷将好不容易洗好的衣服拿到天井处晾起来,平素保养得嫩嫩的十指都起了水皱,她清秀的眉微蹙,但很快就又松开,“娉婷啊娉婷,谁叫你往日不干活呢?现在知道丫头的本分了吧?叫你一次都还回来。”娉婷自嘲两句,脸颊上现出两个小巧的酒窝。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着亮光,一种隐藏在内的气质不自禁地流露出来,虽然没有绝美的五官,却隐隐漾出旁人无法比拟的绝代芳华。
要是福二哥看见此时的娉婷,只怕要跺脚捶胸后悔只将她卖了四十个小钱。
花府对下人确实不错,花管家知道娉婷久咳,还为她抓了点草药。药虽然不是什么罕见的珍贵药,但喝两剂下去,似乎也有点效果。
暗暗盘算着等身子再好一点就悄悄离开,一件小事却打乱了娉婷的计划。
这天天气稍好,大日头被挡在云后,没有前两天热。
娉婷刚刚把要洗的衣服洗好,擦擦汗,正打算去晒,陈妈妈进天井来了。
“小红啊,忙呢?”
“刚洗好。陈妈妈赶着要吗?昨天的已经干了,我收下来还没叠……”
“不急。”陈妈妈叫住端起盆子往晾衣竿走去的娉婷,笑着说,“先把衣服放下,有事和你说。”
于是娉婷放下盆子,“什么事啊?”
“前两天我衣裳上那两个小口,是你补的?”
“我见破了一点,便找了针线缝补。陈妈妈看还过得去吗?”
陈妈妈啧啧道:“岂止是过得去,我几乎瞧不出哪有口子了。难为你这么巧的手。”她捧起娉婷的手,叹着看了片刻,抬头道,“小红啊,你有这手工夫怎么不早说?我告诉你,小姐喜事近了,正赶着制衣裳呢。全府上下能使的针线丫头就那么几个,我只怕赶不及。从今天起,你不要干这些粗重活了,到里面做衣服去吧。”她是花小姐的奶娘,说起小姐的婚事比谁都起劲。
“这……”娉婷最近身体已经大好,正打算随时开溜。在外面当粗使丫头还好逃一点,入到里面,恐怕难度就大了。
“这什么?难道你还只想当个粗使丫头?”陈妈妈拍拍娉婷的手,“就这么办。花管家那里我和他说去。你今天就到里面去,专做女工,其他杂事一律不管。”不等娉婷张口,陈妈妈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娉婷没有办法,只好收拾东西进了内院。
花府是东林都城中一家有名的商家,专做丝绸生意。花老爷只有一个女儿,婚事自然越隆重越好,光是准备出嫁时的衣裳就指定了四五个擅长女工的丫头。
从粗使丫头到内院的女工丫头,吃穿用度都好了不少。但娉婷从小在敬安王府里受少爷宠溺,哪里会把这些看在眼里。娉婷本就是随遇而安的脾性,对生活环境的落差也从不计较上心。
不知为何,负责缝制嫁裳的丫头都被安排在花小姐所住的小院的侧屋。
“多漂亮的绸子,要是我嫁人时能穿上这么一件衣裳,不知会有多美。”小屋内,几个丫头各自坐在一角低着头拈针引线。做得乏了,便开口说说话。
“别瞎想了,你能有这么好的福气?”
先开口说话的是和娉婷一道被选进内院做女工的若儿,她模样娟秀,见紫花笑话她,哼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没这个福气?”
“好了好了,快点干活吧。”陈妈妈本也在屋里忙着穿线,抬头见娉婷正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聚精会神地绣着,她不禁放下手里的活,悄悄地走了过去。
“哟!这好针线!”
陈妈妈高声一夸,把娉婷吓了一跳,手里的针几乎扎到自己。
“好小红啊,你真是手巧。”陈妈妈取过娉婷手上的衣裳,仔细对着光眯起眼睛看面料上绣得栩栩如生的彩凤——她在花府管事多年,对刺绣深有研究,却忽然疑惑道,“这等手艺,恐怕咱们东林找不出几个呢。哎?我怎么瞧着你这凤凰翅膀不像东林的绣法,倒有点像……”
娉婷心一跳,笑着将衣裳拿回来继续低头绣,“什么这个绣法那个绣法的,就陈妈妈见识多,我可只管绣得好看就成。”
娉婷的刺绣在归乐国也算一绝,虽然敬安王府向来不外传她的绣品,但常常会有与王府来往密切的官宦家慕名托王府中人求一件她的绣品。
娉婷也是个懒散人,除了会为少爷绣一两件贴身之物外就不肯多动手了,结果,竟造成敬安王府娉婷姑娘的绣品千金难求的行情。
娉婷趁陈妈妈不注意,便将手中已经绣好的凤凰翅膀全部挑了线重绣——如今她身在险地,万万不可大意暴露了身份。
娉婷好不容易将挑了的凤凰翅膀绣好,刚想歇一歇眼睛,却见帘子一掀,走进来一个年轻的美人。她身段苗条,穿着一件淡紫的绣花衣裳,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小巧的鼻头,脖子上戴着一串亮闪闪的珍珠链子。
陈妈妈一见,连忙站了起来,笑着嚷道:“小姐怎么来了?”
来人是花小姐。娉婷一直在外面干粗活,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小姐。而此时,屋里的丫头也立即都站了起来。
“奶娘,你也在?”
“当然,小姐的嫁衣,我怎能不好好盯着进度?你看看这珠片,是我一片一片从……”
花小姐似乎并不喜欢陈妈妈唠叨,她的目光扫过喜气洋洋的红绸,眼中却掠过一丝厌烦,然后就把眼光转到几个负责女工的丫头身上,似乎在寻找着谁。
她将丫头们一个一个打量过去,最后目光落在娉婷处。
“你,跟我来一下。”花小姐指着娉婷说了一句,接着立刻就转身走了出去。
“我?”娉婷惊讶地指指自己,再看向陈妈妈。
“小姐叫你去呢,傻站着干什么?去啊。”陈妈妈轻轻在她肩上一推。
花小姐找我干什么?难道是我露出了什么马脚?
娉婷暗自揣测,掀帘子走了出去。娉婷一入小姐住的主屋,就闻到一阵让人舒服的幽香。娉婷深深吸了一口,暗道:这花老爷对小姐真不错。这种产自严寒地带的冰香极为珍贵,只有王公贵人才买得起,他竟然买来给女儿用。
花小姐见娉婷入了屋,对她招手道:“你过来。”
娉婷走到跟前,花小姐亲自掩了门,扔给她一套衣裳,吩咐道:“你换上。”
衣裳做工精致,布料质地上乘,一看就知道是花小姐自己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