俪天是这座城市的记忆。
这段历史可以追溯到百年前,谈家祖上开办的第一家布庄。当那些满头犀翠的太太小姐为了一块“洋布”明争暗斗时,没有人能够想到,这座布庄的主人,能够走得那麽远。
从丝绸织锦到成衣制造,再借助时装领域涉足演艺娱乐。百年间,随著谈家人在东西半球间
的游历,俪天也完成了独属於它的“华丽转身”。
时至今日,谈家已进入百年中的第六代,长子谈将臣正在从父亲手中接管所有家族事务。
收购三春只不过是所有业务中的一小块,小到近乎於“施舍”的程度;却是俪天重回这座城市的第一步。
说是情结也好,迷信也罢,总之,谈将臣来了,并且就在门外。
明明早就料到了这一幕,但真正面对时,郎斐还是有一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
但不容迟疑,郭叔已经进了门;走在他右侧的高大男人,一身得体的烟灰色西装,微卷的头发整齐地梳向後方。
他大约三十四五岁,正是以成熟魅力捕获异Xi_ng的年龄,嘴角那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更增添了一抹要命的Xi_ng感。可以肯定,就算他不亮明自己的身份,看在这张脸和与之相匹的身材的份儿上,依旧会有很多男男女女会投怀送报,主动跳上他的床。
可是这些人注定是“血本无归”的,稚嫩些的甚至还会赔上不少泪水与感情。因为很少人知道,这个男人──谈将臣的血液和骨髓都是冰冷的。
紧随其後的是俪天此次派出的接收方,也是一应的西装革履,剪裁得体,连皮鞋也擦得!亮。随著他们的进入,前往迎接、以及看热闹的人也开始回流。虽然现场没有分野,但新旧两群人却犹如太极的黑白两鱼,泾渭分明。
不大的办公室立刻显得有些拥挤,各种品牌的香水混杂,浓热得令人窒息。抚Mo著酸痛的膝盖,郎斐没有从座位上起身,即便站起来,也未必能够透过重重的人墙,看见前方发生的情况。
但是很快,情况发生了变化。
在低语了几句之後,郭叔居然领著谈将臣往这边走来。郎斐开始有些惊讶,但是很快就明白过来:他们是要拜“梨园祖师”。
那是一个悬挂在他座位右侧墙壁上的红色神龛,供奉著从前曲艺者的保护神。这位据说原型是唐明皇李隆基的神只,一身明黄戏装,威武而诡异。
由於左右都是办公桌,通路狭窄,所以左右随行的人此刻都自觉站到了谈将臣和郭叔的後方。而方才还隐藏在角落里、毫不起眼的郎斐,一下子成了唯一突兀的存在。
首先是郭叔向这边看了一眼,令郎斐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偷懒被老师捉住的小学生。但他还没来得及走出这种情绪,桌上那一大捧热烈的红玫瑰就吸引了谈将臣的注意。
当这个衣著光鲜的男人用余光看向这边时,世界仿佛静止了。郎斐看著他的目光在玫瑰上一晃而过,随即与自己的视线相触,似乎怔了怔,却又迅速滑向别处、若无其事。
这是令人战栗的瞬间,像一只锐利的铁钩,勾出了郎斐脑中某些冷暖混杂的复杂情绪。他忽然觉得疼痛,於是迅速低头,将自己隐没在浓烈的爱情花束之後。
俪天的这趟行程,其实只是走个形式。该交割的手续、该提交的资料,自有其幕後的渠道。但是拜完了祖师,所有人都知道还有一项很重要的事。
站在神龛前的谈将臣就地转身,面对著在场的所有人。随後,在他左侧的那个中年男人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叠对折的发言稿,清了清嗓子。
这是俪天接管三春之後,有关直属负责人的第一次发言。中年男人名叫谢晖
,发言稿写得其实挺简练。首先感谢了各位同仁,过去对於三春的全力支持;随即话锋一转,立刻提到:如今三春面临重要的转折点,需要“轻装前行”。
郎斐对此并不意外,在场的也大多是明白人。早在此前,公司里也早已经有了关於裁员的风传。对此心怀忧虑的人不在少数,但是未来的上级毕竟是连面都没见过的“空降兵”,所以就算是要打通关节,似乎也无从做起。
谢晖此言一出,就证明了裁员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只是他随机附上“但书”,表示俪天对於每一个人,都准备了一个“很好、很合适”的结局。
“真正的结局,应该是由当事人亲自决定的。”──郎斐如此腹诽。
谢晖的发言持续了大约十分锺。谈将臣从头到尾,没有说一个字。但是他的目光,却自始至终一直在人群中逡巡。
他在寻找在场者的每一丝情绪破绽,就像是最锐利的手术刀,在一张张假面上游走,寻找任何可供楔入的间隙,将其剔下。
这是一种并不包含轻蔑,却绝对权威的眼神,即便对於郎斐来说,也是全然陌生的。
十年,谁都早已不是象牙塔里的莘莘学子。
奇怪的是,哪怕只有一眼,谈将臣都没有再转向这边。
这天下午的交接会是一个符号。这天起,郭叔正式退休,而城寨大楼上的三春招牌也被撤下。俪天买下了大楼顶部最大的那块广告牌,计划制作一个新的标识。
这几天,一场更大的更新活动正在公司内部展开。办公室内的绿植和其他摆设都被统一撤入了储物间,需要保护的地面铺上了厚厚的纸板和报纸,施工队入场,开始替换大门,更换办公桌椅,制作背景墙,并且进行内墙粉刷。
在工地里上班当然不是什麽好事,但是此时此刻,大家倒也顾不上抱怨。因为谢晖到任的第一天,就用一只小小的信封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
陆陆续续的,员工开始收到请他们去谈话的消息。在总经理办公室内,谢晖语气亲切地与他们交谈了一阵,随後一律给出一个封口的牛皮纸袋,请他们出门之後再拆看。
随著收到纸袋的员工越来越多,大家也逐渐弄清楚了这里面只有两种不同的“套餐”。
第一种是“录用件”,包括了新一年的合约、俪天文化的宣传书、一张新的IC卡工作牌和一只工作用的大容量U盘。
第二种是“告别件”,其中包括了接触聘用合同的通知,简要理由;一叠用小信封装好的违约金或是半年工资;还有一些俪天旗下商场、影院的代用券。
这就是谢晖之前曾经提起过的“很好、很合适”的结局。
也许之前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又或许是收获的东西超过了预期,无论是录用或是解聘的人都较为平静,偶尔有不忿的人,也都在约谈之後没有了气势。
挣扎是没有用的,郎斐心里清楚。螳臂当车的精神可嘉,但是真那麽做的人就是傻瓜。
时间已经过去两天,他还没有接到属於自己的信封,但他并不怎麽著急,毕竟平时的工作表现与能力摆在那里。俪天是商人,估价是他们的特长。
t
第三天,地上的雪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气温也逐步回暖。可是郎笑却似乎是因为玩雪而有了感冒的前兆。早上,郎斐将他送到幼儿园,并将感冒冲剂交给老师,依旧沿著老路上班。
在设计师和装修队的作用下,公司一天一天改变著模样。让郎斐想起了交接会那天,那两群泾渭分明的“Yin鱼和阳鱼”。若干年後,自己说不定也会变成俪天员工的标准模样。
西装革履,面无表情。想到这里,他并没有一丝的期待。
根据通知,明後两天的双休日,办公室里的座椅将进行全面更换,因此所有的私人物品将於今日下班之前整理取回,周一再重新布置。
为此,郎斐特意准备了一只不大的纸箱,只要能够装下桌上的台历、
水杯、文件,以及与儿子合影照片就可以。
但是当他走到自己座位前的时候,却发现所有这一切竟然早已被全部取出,杂乱地堆放在一旁无人使用的空桌子上。
而他的座位上,坐著一个翘著二郎腿的陌生人,正在摆弄著粉色背壳的翻盖手机那是一个衣著光鲜,却不怎麽有品位的年轻人:一头烫过的金茶色短发,打著亮闪闪的耳钉,眉毛修过,嘴唇上似乎还涂著亮闪闪的唇膏。
郎斐嗅出了并不友好的气氛,但他没有止步,而是拖著左脚来到了那人面前。
青年停下玩弄手机的动作,抬头望了眼,又转头看了看对面桌上的合影相框。眼神中露出了然,却一动不动。
“这是我的位置,请你让开。”郎斐对他说。
“现在不是了。我是俪天来的,经理说可以随意选择座位。”
青年却故意露出了挑衅的神情,像极了仗势欺人又神经质的吉娃娃。知道和这种人对骂起不到任何作用,郎斐选择了沈默,冷冷地凝视著他。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起来。
收信封的时间终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