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头来,正遇上露西亚·若谢罗的目光——她看起来似乎并不那么满意。莱昂暗自寻思,也许是作为一个老派的天主教徒,露西亚姨妈并不十分赞同这种技术婚姻的做法?
“老实说,姨妈,这还真是出乎意外。”他向她露齿而笑,“我没想到现代社会居然还要用到联姻这么原始的手段。”
露西亚并没有笑。“亲爱的,你要是还没忘记文理中学里学的那些历史,就该知道自古以来,欧洲的权势家族都是依靠通婚来彼此支持和攫取财富的。”她沉思着说。
“意大利和德国都是以家族企业著称的国家——在某些方面我们相当保守,在重大事情上只信任家庭成员。一个外人要想加入进来,则婚姻是最重要的、也几乎是唯一的工具。”
莱昂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面墙壁上的最后一张照片。
2002年,若谢罗-格林纳瓦工业技术集团公司成立。
当威尔纳·格林纳瓦和玛蒂尔达·若谢罗相继去世,若谢罗家族的信托人和其他亲属试图利用费迪南·若谢罗的旧遗嘱条款把原属于若谢罗的那些股权从公司财产里分割出去,这意味着格林纳瓦家族不得不付出一大笔钱来赎回股权。公司的现金流上没那么多钱,眼看着将要被迫改组。这时候他的同父哥哥和同母姐姐站了出来力挽狂澜,二十四岁的弗洛雷·格林纳瓦和十七岁的安娜贝拉·若谢罗宣布结婚,让安娜贝拉提前取得了继承权:也让属于伦巴第若谢罗家族的财产从此永远留在了施瓦本人的账册上。
莱昂心想:“是啊,多么好用的工具……
“倘若用一次不够的话,还可以用两次。”
(第一章 完)
* 这篇文的时代背景是德国在2017年秋对同性婚姻(作为“婚姻”)的最终认定。德国2001年的《终身伴侣法》(或译《生活伴侣法》)规定同性恋者可登记成为民事伴侣(与民法婚姻契约基本相同),法规避免使用了“婚姻”一词。此后德国宪法法院通过一系列判决奠定了同性伴侣关系与婚姻的平等地位。2017年,德国多个政党组成联盟对抗执政党基督教民主党(CDU),推进在法律层面上对同性婚姻的最终认定。2017年6月28日联邦议会表决通过法案,自2017年10月1日起生效。自此同性婚姻在德国正式成为了“婚姻”,而“终身/生活伴侣”一词则不再使用。到2018年底,德国已有33000对同性恋人登记结婚。
4
莱昂驾驶着他的敞篷跑车在乡间公路上疾驰。这是个秋日晴朗的午后,阳光普照,蓝莹莹的天空里只有几道淡淡的云彩,实在是南德九月间再完美不过的天气。
按照导航的显示,目的地就应该在不远处。莱昂有点困惑地看看屏幕,又看向前方。他对这一带不熟,可目力所及,完全就是一片乡野郊外,实在想不出在这里怎么举行那种名流宴会——据说今天的聚会里不但有他那位未来夫婿卡罗格雷·特兰提诺,还会有西班牙驻德大使和荷兰的某位子爵到场……
他的手机铃声忽然大作。
莱昂刚刚按下方向盘上的接听键,弗洛雷·格林纳瓦的声音——确切地说,更像是吼叫——就从扬声器里响了起来,差点震聋了他耳朵:
“莱昂,你快给我停下!快停车!”
莱昂愣住了。
“……在这里停吗?”
“随便你停在哪里:左边,右边,或者路当中。快停车!”
莱昂把车开上了路沿,在森林边上停下。
“现在我停好了。”他说。
弗洛雷说:“现在离开你的车,走到森林里去,快点!在有人过来看到你之前!”
莱昂莫名其妙,但还是照做了。他踩着林中的落叶往森林深处走,暗自纳闷自己是否又触犯了弗洛雷的什么禁忌,可明明今天他把一切都做得很好:没有忘记聚会活动的日程安排,没有喝酒或抽叶子烟,神志清醒,穿着体面……
“莱昂,你穿的那是什么鬼东西?”
“乔奇奥·阿玛尼。”莱昂看看身上说。“我做过功课了,没有穿他们竞争对手的牌子。特兰提诺家在阿玛尼有股份不是吗?”
手机里传出一声好像是倒抽了一口气的声音。紧接着,弗洛雷在那头大叫了起来:
“你脑子进水了吗,莱昂?!”
……莱昂不得不把手机从耳朵边挪开了些。隔着十多公分的距离,他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弗洛雷的声音在那里大吼:“你知不知道你来参加的是一个种马会!种——马——会——!”
“……哦。”莱昂说,下意识地扯了扯脖子上的领结。“抱歉,我实在没留意。你说会有很多名流参加,我以为是……”
“现在你给我待在那树林里不许出来。”弗洛雷粗bào地说。“我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你这副白痴的样子。听着,我会叫柯特马上过去找你。”他一下子挂断了。
莱昂一个人站在树林里。他看看四周,静悄悄空无一人,只有阳光从笔直的树木顶上照落下来。
林间有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是枯叶、坚果和阳光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这是施瓦本埃尔贝斯山区的森林的味道,漂浮在秋日冷冽而甜美的空气里。
他深深吸了口气,感到心底有一种温暖的情绪在涌动。他喜欢这些森林,以及他刚刚驱车经过的田野、草场和远处的山丘。在某些时刻,他会意识到他的身体里的确流着施瓦本人的血——那种对土地和自然的无条件的热爱,而无疑这就是其中之一。
大约十分钟后,正当莱昂听着远处一只大山雀的鸣叫听得出神的时候,森林里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我在这里,柯特。”莱昂说。
他看着那个人步履轻快地向他走来,突然起了一点怪异的感觉。难得看见柯特·海尔曼
穿西服套装以外的衣服。莱昂心想。柯特是那种生来可以把正装当家居服穿的人,我怀疑他是不是一生下来就穿着西装和皮鞋,打着领带,像那个Boss Baby 一样。——可是看看他现在都穿了些什么!
柯特今天穿着灰绿和白色相间的弹力衬衫,Laguso秋季骑马外套,浅灰色的紧身长裤,jiāo叉绑带的牛皮长靴一直拉到膝盖。这身装束显得他格外修长而富有活力,与平日里截然不同。他很快地走到莱昂面前,伸出手来跟他握了一下。
“莱昂。”他简洁地说,“弗洛雷打算让我们俩对换下衣服。”
“我知道的,又是老一套的把戏。”莱昂说,伸出手去爱怜地摸了摸自己西装外套下雪白的小马甲。“啊,多么可惜。我难得穿件漂亮体面的衣服。”
然后他看向柯特:“我希望这不会影响到你参加种马会。”
柯特说:“没什么问题,我不必去那些记者们面前登场致意。而且西装可算得是我的工作服,即使在种马会上穿着应该也可以被原谅。”他开始解他衬衫的扣子。
“等等,”莱昂说,“让我们往里再走一点儿。弗洛雷说不定还在什么地方拿着他的望远镜监视着,我可不想在光着身子的时候再去聆听他的教诲。”
他率先往前走去,gān枯的树叶在他鞋子底下发出沙沙的响声。
这里真是安静。他想。又安静又甜美。
“上周我去上了一个野外生存课程。”莱昂说。
“他们教我做枯叶帐篷:就是拿树枝在地下搭一个长三角形的架子,把很多很多的落叶——越多越好——在架子上堆起来,爬到那里面去过夜。据说很多层的枯叶会像羽绒被那么暖和。晚上的时候,可以在森林里听到各种声音:昆虫,鸟,狐狸,也许还有鹿。
“我看这里的落叶就够搭那么个帐篷的。”
他停下来,环顾四周。一只鸟在林间扑啦啦地飞了过去。
柯特没有回答他。他把脱下来的马裤和骑马外套搭在一根横出的树枝上,然后三下两下地脱掉衬衫。
莱昂叹了口气,说:“柯特,你得把汗衫也脱下来,否则那种深颜色会从白绸衬衫里透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把阿玛尼外套脱下来拿在手里,一只手解着西装马甲的扣子。真是奇怪,人类居然发明了这么多复杂的衣物和着装规定:你不能穿着晚礼服去夜店,不能穿死亡圣器的牛仔裤去开股东会,更不能穿着乔奇奥·阿玛尼的米色套装去参加种马会——那是死罪。
但其实那一切都没什么意义。人根本就可以什么也不穿地钻在枯叶帐篷里,听森林里的声音……
他无意识地踢着脚下的落叶。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把外套从他手里接了过去,解放了他的手。莱昂很快地脱下马甲,搁在柯特手臂上,然后是白绸衬衣和白色的底衫。感谢上帝今天是个好天气,令我们不必挨冻。他想。他赤luǒ的胸膛接触到带着初秋寒意的空气,触动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记忆。
“柯特,上一次,就是一两个月前我在‘老麻雀’嗑高了的那次,我好像吐到你身上了。” 莱昂轻松地说。“本来想跟你当面道歉的,但因为你老不出现,后来就忘掉了。”
“……已经过去了。”柯特说。
莱昂一面把柯特的深灰色汗衫往头上套,一面说:“为什么你这一阵子都不在公司?因为和特兰提诺们的谈判么?”
柯特说:“是的。”
“已经达成协议了吗?”
“差不多。还有一些细节,最好还是趁现在确定下来。但有必要的话也可以随时签约。”
莱昂chuī了声口哨。“我猜想也是:所以要安排我和那家伙在种马会上公开见面。——种马会!谁能想到那么个主意!我以为会是个时尚jī尾酒会什么的。”
柯特说:“不可能为特兰提诺安排什么时尚jī尾酒会。无论我们怎么努力安排,在那些意大利人的眼里都只会显得土气:假装时尚的土气,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他用那双蓝灰色眼睛沉静地看着他。“我们本来就是施瓦本的农具供应商,种马会才是我们的本质。”
莱昂偏着头想了一下,不得不认为柯特说得很有道理。他扣上了弹力衬衫的最后一个纽扣,然后接过柯特手上的阿玛尼外套和马甲,让他好有空穿上底衫。
“你见过了我的未婚夫吗,柯特?”
柯特点了点头。莱昂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一会儿就能自己见到他。”
“但我想先听听你的形容。”
柯特想了下,说:“他是一个相当聪明的生意人,非常有商业头脑,而且为人正派。我相信弗洛雷的判断,和他的合作会有很好的成功前景。”
“拜托,柯特,你知道我根本不想知道那些。”莱昂说。
柯特穿好衬衫,踢掉松开的长靴,光着脚站在落叶里。
“那你要知道什么?”
莱昂正有些费力地把紧身马裤从大腿上拉上去,突然间,一个念头涌到他的脑海里,而他没有一秒钟犹豫地说出了口:
“我想要知道,他是否有你这么性/感的胯骨和大腿。”他嬉笑着说。
柯特头也不抬地穿着长裤。“莱昂,我可以控告你性骚扰。”
“是的。但我还是想知道。”莱昂毫不在意地说。“你不能为了别人脑子里的念头而审判他们,柯特。所有的男人在一半以上的时间里都在想着性,而我只是比一般人都诚实地说出来而已。——你知道我偶尔对你也会有点性幻想,这很正常,但没什么意义。而现在我对我未来的夫婿产生了莫大的兴趣,这也许倒可以成为我们婚姻生活的基础。”
柯特说:“如果你想要知道他胯骨的样子,尽可以选择自己去看。”
他把衬衫下摆塞入长裤,扣好皮带。
“但你若要问我的意见,他是个有点危险的人。他不是你的游戏对象。”
* The Boss Baby (宝贝老板),2017年的动画电影。主角的外形个穿西服打领带的小宝宝,实际上是来自另一空间的特工。(我们的主角是个内心没长大的男孩,只看过那些相当低龄化的影视作品。)
5
两匹高大健壮的黑森林冷血马拉着敞篷马车踢踢踏踏地跑入了有数千名观众的观马场。马车里是本次种马会的赞助商,弗洛雷·格林纳瓦一家:弗洛雷穿着粗法兰绒衬衫,戴着一顶农民鸭舌帽;他美丽的妻子安娜贝拉乌黑的长发披散在绿色格子布长裙上,大草帽上装点着硕大的玫瑰花;三个天使般漂亮的孩子簇拥在他们身边;而莱昂则斜坐在车厢后的横隔板上,俊美惊人,仿佛鲁本斯笔下的墨丘利降临凡尘。——一大群记者端着各种有着庞大镜头的相机在后面一路小跑地追逐着他们,而他们则频频招手微笑,确保每一个角度拍出来的都是足以在当天刊登在本地日报上的好照片。
马车绕场一周后,在中间的看台上停了下来。乘客们依次而下,走到特为他们准备的座位前。
然后音乐声大作,伴随着咚咚的鼓声,又有几辆马车驰入了场地。所有的人都一起热烈地鼓掌,欢迎远道而来的贵宾:一辆黑色马车里坐着西班牙大使夫妇;紧随其后的蓝色马车里是荷兰子爵;最后一辆绿色的马车里是来自意大利的客人卡罗格雷·特兰提诺和他的弟弟洛伦佐·特兰提诺。在这些人之后,则是装点着南瓜和向日葵的硕大马车,载着本年度丰收节的苹果女王和洋葱国王。
等到东道主和嘉宾们都一一落座,本州养马场主席和骑手协会代表发言完毕,终于进入了正题。先是开场的舞蹈表演——为了表达对客人们的敬意分别表演了弗拉明戈舞、木鞋舞和意大利民间舞,然后是本地少年舞蹈学校和马术学校的表演,三十名少男少女打扮成jīng灵骑在雪白的小母马身上,拖曳着轻纱,把欢乐的气氛推向高/cháo。
随后种马们由各自的骑士带领,依次走入马场。每一匹种马出现,都伴随着详尽的介绍:名字,年龄,血统,受训情况,获奖记录……以及作为一匹种马必不可少的繁殖情况。坐在前方区域的观众聚jīng会神地翻着手上的种马名册,不时做着记录;而另一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骑手和小马们则在场地中间表演各种马术,让那些并非顾客的观众们也不至于看得无聊。
莱昂拿着两杯白葡萄酒小心翼翼地挤过人群,重新回到他的客人身边。洛伦佐·特兰提诺从他的种马名册上抬起头来,向他羞怯一笑。
“我希望你觉得有趣。”莱昂说。
“啊,有趣极了。我喜欢那些黑色阿拉伯马,也许卡罗会同意让我也有一匹。”他接过了一杯酒。“谢谢你。”
莱昂啜了一口自己杯里的酒,悄悄从杯沿上打量着洛伦:他应该还不到二十岁,有一双大大的、像小鹿一样的棕色眼睛,深栗色的打卷儿的长发一路垂到了肩胛。他有点儿让他想起不久前亲过的那个公爵男孩(他叫什么来着?),那种未经人事的友善态度,以及时不时便会脸红的羞怯,正像那种从来就没进过公立学校,没去过街区广场,完全在玻璃房子般的封闭保护下长大的孩子。
“真是可惜,”他在休息的间隙凑在柯特的耳边说,“为什么我不能跟洛伦结婚呢?他看起来要比他哥哥可爱一百倍。”
柯特在手机上专心地写着电子邮件,说:“那不适合。”
“倒也是,”莱昂说。“毕竟我和他哥哥结婚,就可以对外界宣称说是làng子受到了好男人的感召改邪归正;但是跟洛伦在一起,看起来就只能像是我在诱拐无知。”
“我的意思是,那不适合我们的计划。”柯特放下了手机,转向莱昂。“卡罗格雷·特兰提诺才是家族企业的管理人。”
“是的,可我也不是公司的管理人。为什么洛伦不能代表他们家的利益和我结婚呢?”
柯特说:“洛伦还是个孩子。”
他停了一下,补充道:“特兰提诺家和我们这里的情况不一样。你有格林纳瓦和若谢罗的两份财产,是公司的第三大股东,有不受限的投票权。而老特兰提诺的遗嘱把全部企业都留给了长子继承,洛伦只享有固定部分的股息收入,不能出售或转让,以及在满二十五岁后会得到一些不动产。他对特兰提诺家族企业的业务运营没有任何影响。”
“我看他对他哥哥很有影响。”莱昂漫不经心地说。“要说这实在是不公平的事:为什么同样是年龄相差了十几岁的兄弟,弗洛雷对我的友爱就不及别人家兄弟的一半?”
“也许弗洛雷也正抱有和你同样的期待?”柯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