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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栖华搁下笔,来到榻前柔声说:“母后,儿臣把善德经抄好了。”

太后已经病入膏肓,灰白的眼珠茫然颤动,喉咙里挤出嘶哑的浊音。

叶栖华握着母后的手,缓缓俯身把耳朵凑近:“母后您说,儿臣听着。”

太后嘴角颤抖着,濒死的病容带着毛骨悚然的苦楚,声音却只有母子二人听得见。

“让……让宣国公……去吧……”

窗外狂风怒吼,大雨倾盆。

叶栖华裹着厚厚的大麾,在暖阁中手脚冰凉。

宣国公裴扬风跪在凤宁宫外披甲抱盔,在大雨中咳出血丝,声音嘶哑地不断请旨:“求陛下恩准臣带兵出关!”

“求陛下恩准臣带兵出关!”

“求陛下……”

叶栖华听着风雨中模糊不清的声音,怔怔地握住太后的手。那只手渐渐变得比他还要冰冷。

太医和宫人们跪了一地,谁都怕自己喘气声音大了。

叶栖华慢慢坐直了身子,把太后的双手交叠放在x_io_ng前,他说:“朕觉得太后身上太冷了,李太医,你过来给太后看看。”

太后手指僵硬如鸡爪,脸色一片青灰。谁都看得出她已经没气了。

李太医顶着满头冷汗给死人把了一刻钟的脉,鼓起勇气长跪在了叶栖华身前,哆嗦着说:“陛下,太后娘娘,驾崩了。”

暖阁中响起此起彼伏的磕头声。

叶栖华却反而没什么表情,只说:“传朝礼司长史来凤宁宫筹备发丧事宜。”

裴扬风跪在大雨中,朝礼司的人绕过他匆匆冲进凤宁宫里。

大雨浇得人睁不开眼,裴扬风仰头看着凤宁宫的窗户,少年皇帝抱着手炉也在看他。

长秦关来的信使连滚带爬地冲到了裴扬风身边,趴跪在地嚎啕痛苦:“林将军……林将军与所带三千将士已被兀烈军全部斩杀,尸体……尸体就堆在长秦关下!”

裴扬风隔着瓢泼大雨,和小皇帝遥遥相望。

叶栖华在裴扬风痛苦到扭曲的笑容中,低头打了个寒颤。他轻声说:“传旨。特许宣国公为太后送陵,太后生前最喜宣国公,就莫再计较那些什么外姓不入皇陵的繁枝缛节了。”

裴扬风在雨中看他,唇边惨然的笑容慢慢褪去,只剩冰冷余灰。

叶栖华很冷,把暖炉紧紧贴在了x_io_ng口。

那时候他总觉得,裴扬风会生气,会痛苦,可裴扬风终归会原谅他。

他是一国之君,裴扬风凭什么不原谅他?

那是景华初年,原本不受宠的六皇子叶栖华凭借舅舅裴扬风手中兵权登上皇位,只过了不到半载。

太后下葬那天,仍是倾盆大雨。

入陵的时辰选在正午,却半点天光也看不到,只有闪电时不时地划过夜空,人人脸色惨白。

叶栖华脱了大麾,穿着一身雪白的孝衣缓缓走过来,仰头看着裴扬风:“宣国公。”

裴扬风面无表情地盯着皇上的脸,直到宫人们都面面相觑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情,他才跪在了泥地中,说:“参见陛下。”

“长秦关……”叶栖华声音有些颤抖,但他立刻把那些颤声压了下去,冷静地问,“长秦关外的尸体,可派人收殓了?”

裴扬风跪在他面前,低着头沉默许久,说:“陛下有旨

,令长秦关全线封锁,所有人不得出关。”

“去收殓了吧,”叶栖华看向北方,轻声说,“兀烈国送来和解盟书,朕已准备与他们结盟,一可以通商换取兀烈国的良马,二则缓和百姓徭役赋税之苦。征战多年,宣国公大概也乏了,不如就歇息几年,也好教教朕该如何打理国事。”

裴扬风在轰鸣的雷声中轻笑了一声:“臣,遵旨。”

叶栖华低头看着裴扬风谦卑的姿态,也轻轻地跪在了裴扬风面前:“宣国公,朕愿与你共看盛世愿景,你愿意吗?”

裴扬风不答,他掌心握着一枚玉佩。纹理细腻的极品羊脂玉,却被某个手法粗鲁的工匠糟蹋成了一枚歪歪斜斜的弯月。

叶栖华也看到了他的手,握紧的拳头让指节泛出青白之色。叶栖华慢慢地等,终于等到裴扬风开口:“臣,遵旨。”

不是愿意或者不愿意,只不过他是臣,他的君。

叶栖华想,裴扬风或许是恨他的。可那不重要了,恨总比视若无睹要好得多。

林月白已死,裴扬风不会真的惦记他一辈子。

死了的就是死了。叶栖华站起身,柔声说:“宣国公,随朕一起为太后送陵吧。”

裴扬风是忠臣,是能臣。太后还活着的时候,总会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嘱咐着叶栖华,要重用裴扬风,更要会用裴扬风。

那时候叶栖华还是个虽然一脸yin沉但心中惦记着墙头鸟窝的小屁孩。而裴扬风也不过十几岁,刚袭了他爹的爵位,顶着宣武侯的头衔去军营里混资历。

很多年后叶栖华变成了一脸yin沉的少年,站在父皇案前低头磨墨,听裴扬风嬉皮笑脸撒娇耍赖,非要和皇上讨一个巡防军千夫长的职位。

叶栖华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裴扬风在京都军营里老实待几年,就能舒舒服服领到他爹靖北将军的兵符,为何要跑去边关吃沙子?

皇上同意了,把裴扬风送去边关。那年叶栖华十一岁,偷偷看了裴扬风好几眼。裴扬风也对着他眨眼,嘴角噙着活泼的笑意。后来叶栖华听说兀烈国来犯,幸好裴扬风早就加固了长秦关的防御,装上连弩台和炮塔。兀烈国的铁骑止步在长秦关外,损失惨重,悻悻而归。

裴扬风并非常驻边关,他经常回来。有时候是偷跑回来的,皇上也不管他,最多派太监去骂裴府几句。

叶栖华就常常站在高处看北方的烟尘,若有一人黑衣红马饮酒高歌奔驰而来,那必然是裴扬风回来了。

那般潇洒肆意,那般洒脱畅快。那时十四岁的叶栖华在深宫中为母亲抄着善德经,忍不住地想:若哪日能离了这烦人的皇城,与他同游这万里江山,该有多快活?

景华三年,有刺客入宫连放数场大火。在京郊练兵的宣国公迅速带亲信入宫保护皇上,当夜不知道什么时候,玉玺盖在了封王的圣旨上。

宣国公从此成了宣王。

叶栖华看着身旁宫人冰冷的脸,止不住冷笑:“国舅好本事。”

裴扬风温声说:“都

是拜陛下所赐。”

叶栖华心中一片刺骨的冰冷。裴扬风竟然已经……恨他至此。

大雨过后的秋风冷得渗进骨头缝里。

他肆意潇洒的舅舅不见了,新上任的摄政王笑容温柔眼神冰冷,轻轻掐断了一根烛芯:“陛下记得吗,今天是月白的忌日。”

叶栖华心中钝痛,他x_io_ng中积攒了太多不敢言说的情愫和爱恋,痛苦嘶吼着在心肺间冲撞着。他忍不住想要刺激裴扬风,冷冷地回答:“朕记不住一个奴隶是什么时候死的。”

裴扬风反手一掌狠狠扇在叶栖华脸上。

叶栖华被打得一头撞在地上,耳朵和脑子里都是轰鸣声。他怀疑自己的头颅已经被从脖子上打下来了。

裴扬风握住了他的脖子,握剑的手掌慢慢收紧,眼底仍是冰冷的笑意:“陛下这次记住了吗?”

叶栖华喉中涌出腥甜的味道,模糊地想:他恨我……恨不得现在就杀了我……

裴扬风松了手,接过宫女托盘中的帕子擦了擦手。

叶栖华咳出满手的鲜血:“咳咳……咳……”

“陛下,”裴扬风说,“臣,失礼了,请陛下恕罪。”

叶栖华说不出话来,捂着差点被掐断的脖子艰难喘息。

裴扬风离开了,宫女捧着帕子为叶栖华轻轻擦拭脸上的血迹,轻轻叹息:“陛下受罪了。”

“朕该得的,”叶栖华闭上眼睛,“朕……咳咳……朕当年一道圣旨,让林月白惨死关外。国舅如何恨朕,都是……咳咳……朕该得的……”

他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让消弭裴扬风的恨意,可今日就算他如何挑衅,裴扬风都没有杀了他。

叶栖华相信命就是一切,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就能等到……心意圆满的那一天。

裴扬风梦见自己坐在旧府的桃花下,翻着西月楼里贵族子弟们刚作的新诗。这群小崽子写的诗实在太无聊,连艳诗都能写出一股剩汤兑凉水的味儿,裴扬风看的昏昏y_u睡。

三月暖阳熏得花香刺鼻。

一道白影轻盈得像一只蝴蝶,翩然掠过桃花间从天而降,手中寒光袭向了裴扬风喉间。

裴扬风闭着眼睛,迅速抬手捏住了来人纤细的腕骨,那人笑着痛呼一声,整个人软绵绵地倒进了裴扬风怀里。他嗓音轻软,眼瞳是深海般的蓝,面容美得像只山间妖魅。他笑着抱怨:“公子武功又精进了!”

裴扬风懒得睁眼,漫不经心地mo着他的柔滑的发丝:“你怎么跑到皇城来了。”

林月白笑嘻嘻地撒娇:“长夜山的别院里没有公子,我呆着烦闷,不如来帮公子欺负那些看你不顺眼的老古董们。”

“胡闹,”裴扬风曲起手指在他光洁的额头上敲了一下,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就你聪明。”林月白捂住额头“哎呦呦”叫着疼,等裴扬风收手,又笑嘻嘻地去搂他脖子。

林月白身子很轻,窝在他怀里就像窝着一只猫儿一样。

裴扬风继续看他的艳诗:“一来就拿刀捅我脖子,怎么,在别院没人管你,胆儿长肥了?”

林月白抿着嘴笑,裴扬风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林月白心虚地开始转移话题:“公子你看的什么书?”

“好书,”裴扬风扔了书卷,把林月白压在身下,吻在他桃花一样的唇上,在唇齿交缠间低喃,“我慢慢教你……”

那是景灏十六年,先帝还在位,裴扬风刚被从宣武侯升成了宣国公。院里桃花开得绚烂之极,花瓣蹁跹飞舞,落在林月白柔滑如瀑的黑发上。发梢微微有一点卷,乖巧地堆在裴扬风x_io_ng前。

那是他和林月白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春天。

裴扬风慢慢睁开眼,怀里是空的。树上没有桃花,几片枯黄的树叶孤零零地挂在枝头。

一个轻软沙哑的声音响起:“国舅今日未去祭拜太后。”

裴扬风缓缓坐起来,脚下满地的酒坛丁零当啷碰撞作响。叶栖华刚从皇陵回来,穿了一身素白的孝衣,连发饰都是白玉的。

叶栖华那日被裴扬风伤到了嗓子,说话时仍牵扯着几分痛意。他看到裴扬风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于是缓缓走到了裴扬风面前。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叶栖华微怔,举起手在裴扬风面前晃了几下:“国舅?”

裴扬风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用了些许凶狠的力道:“为什么要穿白衣?”

叶栖华感觉手腕快要被裴扬风掌心的温度烫伤了,他虚脱地跪在了裴扬风双腿间,皱着眉说:“今日是太后忌日……”

“不许……以后不许穿白衣,”裴扬风紧紧攥住他纤细的腕子,“你这个样子,太像月白了。”

叶栖华曾经听过这样的话,同窗的伴读开起玩笑来不管不顾:“六殿下,宣武侯宠着的那个鲛奴,长得和你好像。”

像吗?

因为这句话,叶栖华特意找借口去了好几趟侯府。府中下人不敢拦他,让六皇子一路冲进了内院。

那棵百岁桃花在微风中扬起漫天花雨,桃花树下白衣黑发交缠在一处。林月白一条白到耀眼的纤细长腿从衣摆下露出,蛇一样缠在裴扬风精壮的腰身上。

叶栖华那日狼狈而逃,跑回皇宫里给自己灌了一大壶凉茶。

从此他梦里不再只是和裴扬风纵马天涯,开始生长起缠绵缱绻的桃花。

不过数载时光,宣国公府成了宣王府,林月白衣冠冢里的绸衣都烂成了灰。仍是那棵桃花树下,喝醉的裴扬风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带着浓重的酒气吻了上来。

叶栖华僵在了原地,他仿佛又陷入了少年时的春梦里。

裴扬风吻得温柔又蛮横,在唇齿交缠间低喃:“月白,你回来了……”

叶栖华心口细小的刺痛渐渐连成了一片,疼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知该不该庆幸自己这张和林月白像了七分的脸,若非如此,便不会承受这般温柔缱绻的煎熬。

瑟瑟秋风里,衣服被一件一件褪去,下身被撕裂的痛楚让叶栖华神智有些模糊。

裴扬风仍用手掌蒙着他的眼睛,一边律动一边低喃:“月白,月白,月白……”

叶栖华在疼痛中昏死过去。

他想:裴扬风还未醉到分不清身下的人是谁,若当真把他当成了林月白,又怎会对他如此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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