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小道上,两骑并行,走得极慢。
温惜花叹气道:“唉,早知道就应该继续走水路,已经是秋天了,居然还这么热。”
沈白聿脸色有些发青,瞥了他一眼,道:“要骑马的也是你,说该走水路的也是你,反正对不对也都是你说完了。”
温惜花看着他脸色实在不好,担忧的道:“小白,你还撑住吧?昨天晚上……”
沈白聿打断他,眯起眼冷冷的道:“昨天让你停手你有听吗?现在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
温惜花很委屈的道:“我说你跟我骑一匹马你又不肯。”说完讨打的话以后,他立刻很有技巧的让马离开几步。
出乎意料的,沈白聿不怒反笑,轻声道:“知道你是打的这个主意,我怎么会笨到让你得逞呢。”
看着沈白聿苍白的脸上浮现的那一丝“笑意”,温惜花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开始认真的回想上一次有人得罪沈白聿的下场。他这一住口,沈白聿总算落得了个耳根清静,也就不用大清早就听这老脸皮厚的家伙在大路上讲些见不得人的话了。
无声中两人走了大半天,温惜花觉得有些饿了,折头却看见沈白聿皱起了眉,他奇道:“小白,你在想什么?”
沈白聿道:“这不是条冷僻的小路,但我们走了大半天,却一个人影也没有看见,不是很奇怪吗?”
温惜花笑嘻嘻的mo了mo马头,道:“或许是老天作美,不让人来打扰我们也说不定。”
沈白聿眉头一皱,咬牙道:“温惜花——”
温惜花立刻道:“别念别念,我说就是。”他打量了四周片刻,道:“在茶楼的时候听说这树林里最近有强盗出没,不少人为此改走了水路,我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干脆舍己助人,为民除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哈哈……”
叹了口气,沈白聿摇头道:“温公子,求求你顾及一下自己的形象,这样肉麻的话也好拿出来说的。唉,你倒真是一天没有麻烦上门就浑身不舒坦。”见温惜花眼中有一丝笑意,沈白聿眼睛也亮了一下,却没有发问,只是突然转了话题,道:“雷婆婆一身外家功夫相当强横,手底下的本事着实了得,你打算怎样去偷她那十字龙头拐?”
温惜花皱了下眉,很快就笑道:“说老实话,——我、没、想。”伸个懒腰,他呵欠道:“无非就是见机行事抽空出手,偷鸡mo狗不成就溜之大吉,实在不行,干脆……”
“赖帐?”沈白聿忍着笑接口道:“还未出手,怎好就说这样没志气的话。”
眉一挑,温惜花已经笑道:“小白,难道你有了什么办法?”
沈白聿微微一笑,道:“办法倒是没有,赌局倒是有一个,你想不想接?”
温惜花叹道:“我是不是教的太好,这人居然连骗赌也学会了。好,正好上次渭水之战没有赌成,难得你有这种兴致,说来听听罢。”
沈白聿道:“也没有什
么,我要跟你赌,我可以在不动手的情况下让雷婆婆的拐脱手。”
温惜花皱眉道:“小白,这条件空隙可大得很哪。”
沈白聿点头道:“我再说得清楚些,我可以在你在场、不提这件事本身、不说任何谎话、没有第三人相助的情况下让雷婆婆的拐脱手——你可愿赌?”
这一次温惜花是真的有些想不透了,以他的聪明才智,略施小计让雷婆婆自愿把拐给他,也未尝不可。只是要不提一个“拐”字,不说一句谎话,实在是难以做到。他抬头,看见沈白聿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漆黑的眸子里满是狡黠,反而被激起了兴趣,温惜花大笑道:“好,我还真想不到你想了什么法子,我赌了。我们赌什么?”
沈白聿反倒有些拿不准,道:“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你说赌什么?”
温惜花笑道:“那我们来赌一个条件吧,输的人要为赢的人做一件事,无论是什么事也绝不能拒绝。”
沈白聿看着他,奇道:“这种条件……你好像很有信心?”
摇摇头,温惜花笑眯眯的道:“错,我半点把握也没有。不过你想赌,我怎可不舍命陪君子,输我也认了。小白,这个条件你赌不赌?”
露出一丝奇怪的笑意,沈白聿慢慢的道:“好,我赌了。”
两人说笑间,已走完了大半的路程,温惜花正好说到“难道今天那强盗嫌天太热休息去了”时,一阵银色如漫天遍野散落的月光,伴着轻微的嗡嗡声,就朝着他们扑面而来。
温惜花眉头一皱,缰绳脱手甩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个半圆,打下了面前的好几只暗器。他的人也如离弦之箭,同时侧身一跳,一把将沈白聿抱在怀里,两人自马上飞纵出去。还没等脚跟落地,已听得耳后风声微动,温惜花身体轻让,双指一并,那发着幽幽蓝光的小剑被夹在了指间,距他仅仅半寸。这发剑的人手劲之准之狠,竟是温惜花生平少见。
忽然听得旁边树上一个女子惊叫一声,随着树枝断裂的声音传来,温惜花微微一笑,低头向怀里的沈白聿道:“你出手倒快。”
沈白聿轻轻脱开他的怀抱站起身来,翻腕露出手间袖箭的机括,摇头道:“若我能用剑,定可以再快上两息。遇上这种高手,两息的时间没有你我就死定了,看来,用机关发sh_e还是慢了些,回去定要重新改过。”
温惜花苦笑着摇头道:“你要改我没意见,只是别又拿我做靶子。”
沈白聿正要说话,那跌下来的女子见他们两人就那么站着开始闲聊,已经气的发晕,怒道:“喂,你们两个!不要光在那里卿卿我我,也不来扶我一下。”
两人好似这才想起旁边有人,一齐转头看着那蓝衫女子。她十八九岁年纪,生的秀丽无比,皮肤晶莹如玉,红红的小嘴微微撅起,一脸委屈的瞪着他们,仿佛被欺负的倒是她一样。温惜花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小剑轻轻抛回给她,道:“唐姑娘,唐大小姐,你先给我们一百五十支‘碎月针’也就算了,又加送我一支淬了毒的子母剑,请问温某人是哪里得罪了你,要你这么招待?”
被沈白聿的袖箭击中脚踝摔下来的,正是月前单枪匹马挑了妙手回春堂的唐门千金唐妙。她接过子母剑,一按机括,才发现那子剑发sh_e的弹簧竟已给温惜花接手一瞬以极巧妙的内力震碎了,而外面却毫无损伤,大骇之下唐妙吐了吐舌头,自语道:“人家都说温惜花武功机变天下无双,原来竟是真的。”
温惜花哑口无言,失声道:“你出手那么重只是为了这个?”
唐妙好看的眼睛向上一挑,娇嗔道:“本姑娘心情不好,爱出手多重就出手多重,你管不着!”
她先出手偷袭,且手下绝不留情,结果声音居然比被偷袭的人还大,还有威势。这就叫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讲不清。遇见这样天生的大小姐,楚楚可怜的望着你,好似比你有道理十倍、委屈十倍、无辜十倍,你还能怎么样?
温惜花不能怎么样,
事实上他的头一见到大小姐就会变成别人的三个大。苦笑着摇摇头,拉住沈白聿的手转身就想离开。
“喂!”唐妙在他们身后大叫出声,见两人回头,她道:“你们就这样丢下我就走吗?”
温惜花站定了身子,道:“你还要怎样?”
唐大小姐扁扁嘴,眼眶已经红了,mo着脚哀怨的道:“我的脚刚刚被你们打伤了,而且我肚子好饿。”
这个世界上的大小姐有很多,但是说穿了,也就是几种。一种是薛明月那样的,大家闺秀,聪颖娴静;另外一种是温大姐那样的,出身名门,雍容大度;还有一种可能是宁湄那样的,少经世事,天真善良。当然,还有一种比较少见的,就是楼舞雨那样,貌若天仙,心机深沉。
但是江湖上的大小姐,通常只有一种,就是唐妙那样的,掌上明珠,任xi_ng娇纵。
今天,沈白聿又见到了一种,就是雷真真那样的。——雷真真是雷家唯一的女孩儿,也是雷婆婆爱越生命的宝贝。
雷家一直对温惜花青眼有加,至于为什么青眼有加,这是全江湖尽人皆知的秘密。
雷真真长得很甜,她可能比不得薛明月的明慧,比不得温大姐的风华,比不得聂千红的冷艳,甚至比不得唐妙的美丽,但是她长了一张圆圆的小巧脸蛋,说话时候唇边就有两个深深的酒窝,未语先笑,使人沉醉。
随着雷真真远远看见温惜花就眼睛发亮,甜甜的叫着“温大哥”就挽着手挨上来,又一脸敌意的打量坐在马上的唐妙,沈白聿立刻就知道她是哪一种大小姐了。
温惜花已习惯雷真真这小女孩从小养成的过度亲热,只好苦笑着随她去。一瞥眼见到沈白聿瞅着自己轻笑点头的样子,他忍不住头皮发麻,心里叫遭。
雷真真可不知道旁边风云暗涌,只是盯着唐妙道:“温大哥,这个女人是谁?”
见唐妙眉一扬就要发作,温惜花只好赶紧道:“这是唐门的唐妙姑娘,她伤了脚踝我才带她来修养的,请你好好照顾她。”
听温惜花这么解释,雷真真脸色稍霁,脱开他的手去搀唐妙下马,热情的道:“温大哥的朋友就是我们雷家的贵客,唐姑娘,你不要客气。”
唐妙见她语气天真亲和,不免也多了几分好感,一直沉着的脸色这才有些好转。
趁着两个女孩子互相亲热,温惜花凑近沈白聿道:“小白,你不要想太多……”
沈白聿撇开他向前几步,微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温惜花刚要去抓沈白聿的手,已经听见从前厅传来的一阵中气十足的朗笑声,一个苍老的女声道:“温惜花,既然来了还不赶紧来见见我这老太婆,在门口站着当门神么?”
这声音纯以内力发出,隔了一进的距离,却如在耳边一般,沈白聿心中微凛,他此前没有见过雷婆婆,但这份骇人的功力,就算他武功未失也只能甘拜下风。
雷婆婆虽年逾花甲,手中紧握成名神兵,一把铜铸龙头拐,颜色微红,龙头部分经年磨擦,闪闪发亮。她头发雪白,脸上却皱纹不多,天庭宽阔,鼻梁微塌,年轻时未必漂亮。但当年她以一个小小侍女得到雷家“伏魔披风拐”真传,丈夫被人陷害武功被废之后更代夫报仇,独挑十二连环坞上一帮水盗,凭一介女流之力支撑雷家至今,武林
上的人无不拜服。
当年温惜花出道之时,雷真真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小女孩,雷婆婆就已十分欣赏这个胆大聪明的年轻人,处处照拂。因此,温惜花一向很尊敬也很喜欢这风趣的长辈,他朝雷婆婆见了见礼,就笑嘻嘻的坐在一旁。
雷婆婆横了他一眼,道:“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人,来了就必定给我惹麻烦,今次又是什么事?”
温惜花心道:我总不好直接说,我是要来偷你的十字龙头拐吧?他笑着打了个哈哈,道:“没什么,和朋友路过,来跟婆婆问个安。”
雷婆婆看了旁边两人一眼,朝唐妙道:“你是史小婵的什么人?”
以唐妙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在这老妇人面前也似矮了半寸,她乖乖的道:“正是家母。”
雷婆婆点点头:“那你就是唐妙了,唉,算算也差不多了,你今年该有十九岁整。十九年前,你娘被人追杀到雷家求助的时候,你还只有四个月呢。你跟你娘长得很像,尤其是那双眼睛。”
唐妙从未听过这些事,只知自己出生后母亲回娘家被父亲的仇人袭击过,她撑着受伤的脚起身给雷婆婆鞠了一躬,道:“多谢婆婆当年仗义相救。”
雷婆婆摇头笑道:“恩怨分明,你连xi_ng子也和史小婵一样。虽然你们唐门早已重礼谢过,大家两清,不过我老太婆受你们后辈一拜也不算什么。”她说完,目光转向坐在温惜花身边的沈白聿,道:“这位是?”
这时正好雷真真端了茶进来,最后送到沈白聿面前,娇笑道:“我知道,这位是温大哥的好朋友,问剑山庄的沈公子。”
沈白聿接过茶称了声谢,抬在手中却不喝,只是微微一笑,道:“雷姑娘,有一件事你说错了:我不是温惜花的朋友,”见众人连温惜花在内一时张口结舌,沈白聿轻阖碗盖,这才悠悠的道:“——我是他的情人。”
鸦雀无声中,只听当的一声,被惊的反应不过来的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雷婆婆大惊之下,龙头拐失手掉在了地上。
温惜花立刻起身,一把揽过沈白聿道:“婆婆,小白身体不好,我带他先去休息,就住东厢房那间可好?”
就算众人之前不信,见他的动作语气剩下来的人脸也青了大半,温惜花干脆不等回答,扯着沈白聿就出去了。
虎着脸把沈白聿拉进房按在椅子上,再去把门关好闩好,温惜花这才转过头来。瞪了沈白聿片刻,他终于放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倒在另外一张椅子上,擦着笑出来的眼泪道:“我的天啊,忍得好苦,刚刚如果迟一刻走,我怕就笑死在那儿了。我从没见过一瞬间那么多人的脸上可以变幻这许多表情,刚刚我们出去的时候其他人都定住了一样。”
沈白聿好似不觉自己刚刚语惊四座的话有何不妥,只是给自己倒了杯茶,淡淡的道:“我又没有说错。”
温惜花慢慢收住了笑声,起身捧住沈白聿的脸,柔声道:“小白,小白,唉,你可知道我每天都发现自己比前一天多喜欢你一点,喜欢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沈白聿微微一笑,很黑很亮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他,很认真的轻轻道:“我知道。”
两人笑了起来,温惜花看了沈白聿片刻,慢慢的俯下头亲了亲他有些冰冷的唇,停留一会儿,又吻了下去。
过了好久,沈白聿才有机会喘息着道:“刚刚可是我赢了。”
温惜花似乎没有在听,他有些含糊的轻笑道:“哦?你要我做什么呢?”
沈白聿正要开口,嘴又被堵住,又过了半晌,好像努力在推拒什么,他终于逮着空道:“如果你赢了,你会要我干什么?”
嘻嘻笑起来,温惜花去咬他的耳朵,边轻轻的说了几句话。之后,沈白聿就再也没有机会开口说话了。
雷真真红着眼眶敲门的时候,温惜花正在给沈白聿倒茶,他看向床边刚刚穿好衣服,黑发还披散在肩上的沈白聿,后者宛尔一笑道:“出去好好安we
_i安we_i,破灭的感觉可是很难过的。”
温惜花把手里的茶递过去,顺势亲亲他的脸颊,才叹道:“希望不要安we_i太长时间,我饿了。”
沈白聿看他出去,把手里的茶一饮而尽,也懒得系头发。顺手拿了卷书,就那样坐在凳子上斜倚着桌子随心往下读。
过了会儿,又有人敲门。沈白聿眉头轻皱,很快就缓和下来,扬声道:“门没有关,请进。”
看见来人见到他之后脸上飞起的红晕,沈白聿若无其事的微微一笑,放下书道:“原来是你。有什么事吗?”
……
雷真真一路来到后花园,红着眼睛也不说话,站定在一株秋海棠面前,她背对着温惜花,一言不发,忽然就伸手狠劲儿撕扯起眼前开的正艳的花瓣来。温惜花见那花瓣碎落如雨,雷真真好象知道他在后面看,一边跺脚一边撕的更狠。温惜花也没有说话,就那样静静的看着。
纤细的身子停止了动作,雷真真终慢慢转过身来看他,她脸色煞白,一双眼睛被泪水洗的晶莹,让人见之恻然。咬了咬下唇,雷真真道:“温大哥,你可知道我、我一直……”
温惜花淡淡的打断她,道:“不要说。”
雷真真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瞪圆了,眼泪在里面滴溜溜打转,一时真的说不出话来。温惜花又叹了口气,道:“那些话若是对你重要,不妨把它好好藏在心里。莫要说出来给我,只因我不能听。”
他不说我不想听,也不说我不愿听,却说我不能听。比之直接拒绝,竟是让人更痛百倍。雷真真的眼泪流了下来,颤声道:“你……你竟是当真的?”
温惜花笑着摇头道:“原来你们都以为我只是在开玩笑?真真,我可以告诉你,小白所说的,都是我想让他说的话。”他唇边有一丝笑意,自语道:“世上有这样的一个人,也真有些可怕。”
雷真真望着他柔和的眼波,泪水将尽,眸子里反透出一股不平之色来。温惜花一见,就沉下了脸,道:“你在想的事,最好莫要问出口。”见雷真真被自己难得严峻的脸色吓得一愣,他心里一软,叹道:“你年纪还是太小了,慢慢你就会明白。”
有些凄楚的摇摇头,雷真真苦笑道:“不对,我明白。若你真心实意喜欢另外一个人,自然就会明白很多事。我……不该想和沈白聿比,不该和一个人心里的人比;就像在我的心里,没有人可以和你相比一样。”
温惜花有些吃惊的看着她,雷真真反倒苦涩的笑了下,道:“你不会喜欢我,也从来没有在乎过我,这些我从小就知道。不过我若连做梦也不能,岂不是很可怜?”
这一下温惜花倒没有了办法。若他年轻十岁,或者还懂得温言安we_i,但他已太习惯去避免和这样年轻的女孩子有感情纠葛,也已太习惯聪明而有分寸的谈话。这热情直白的反应让温惜花在一瞬间知道自己真的变了,所以他只能什么也不说,只是心里微微叹了口气,然后沉默。
沈白聿叹了口气,摇头道:“凳子不会咬人,唐姑娘若想说点什么,还是坐下来的好。”
唐妙唐大小姐红着脸咬着嘴唇,一屁股坐在他旁边,那表情像是谁有意在为难她似的,皱着眉,垂下头,无限委屈。
沈白聿却知道,她这表情不是别人在跟她过去不,而是她在
想找别人过不去。至于这个冤大头是谁,再清楚不过了。他忽然觉得头疼了起来,咳了一声,道:“唐大小姐,请问有何事?”
唐妙看着他,忽然道:“你不舒服?”
沈白聿道:“何以见得?”
唐妙道:“你脸色不好。”
沈白聿苦笑道:“因为我忽然发现自己染上了一个毛病。”
唐妙来了兴趣,奇道:“什么毛病?我可以帮你治。”
沈白聿悠悠的道:“这个毛病就算是医毒双绝的唐门也肯定没有办法,你甚至可能根本没有听过。”
唐妙小孩心xi_ng,一听便不服道:“在唐门除了老太太,便没有人敢说医术比我好,什么奇怪的病我都听过,我就不信你有什么病是我没法治的。”
沈白聿喝了口茶,才看着她亮晶晶的眸子,慢条斯理的道:“说来也奇怪,有这毛病的人还不少,就是一见大小姐就头就会疼。”
唐妙先是一愣,然后脸就红了,她脾气上来手下一抬就想发作。结果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血色一点点从那张美丽的脸上褪去,直到她颓然的低下了头,咬住青白的嘴唇,直到咬的出血。才嗫嚅道:“我……我真的是别人一见头就会疼的女孩吗?”
沈白聿淡淡的道:“就算见了你头不会疼,被碎月针打中也是会疼的。”
唐妙身子微震,习惯的扬起下巴,骄傲的道:“那又怎么样?若是没有温惜花护着你,碎月针早就让你不知道什么是疼了。一个大男人,连我也打不过,只会耍嘴皮子算什么英雄!”
她这话说的十分难听,冲口而出后心下便有些后悔。只是沈白聿却并不动气,微微一笑,点头道:“你说得对。”
他态度坦然洒脱,丝毫不把刚刚的话放在心上,唐妙的脸反而胀得通红,本来准备的后续就没有说下去。那口恶气因此逐渐xie了,变成了对自己解不开的厌恶。偷眼看沈白聿,对方也不理她,自己给自己又倒了杯茶,神色自若的翻起书来。
唐妙的眼睛逐渐转到门外,看见廊间开的玉帘花,那么小那么白,微微颤动着,好象在责怪无情的秋风太过冷清。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凄楚就此涌上心头,她忍不住轻声自问:莫非我真的是这样的女孩子,只会叫人讨厌,不能叫人喜欢?
“不是。”
在旁的沈白聿突然淡淡的接口,唐妙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她抬头用圆圆大大的眼睛瞪着这个又冷又不近人情的男子,好久好久,直到感觉脸上逐渐湿润。
沈白聿掏出一块手绢来给她,语气还是冷冷的,道:“擦一擦。”他这口气就像唐妙的长辈,唐妙却不觉得厌恶,只是乖乖的接过手绢,乖乖擦干净泪痕。沈白聿等她做完这些,才道:“你究竟想问我什么?”
唐妙握着手绢,忽然觉得这个人没有那么的难以亲近,她低低的道:“你刚刚……为什么敢那样说?”
沈白聿皱了皱眉,才反应过来她所问的乃是自己刚刚厅堂上的惊人之语,他摇头道:“没什么敢不敢的,事实如此,我不说也总有别人会说。”
唐妙呆了呆,咬紧嘴唇好一会儿,才幽幽的道:“我喜欢上一个人。但是,这人不喜欢我。”
扭头看沈白聿,唐妙忽然笑了下,笑颜如花,然后摇头道:“我现在才发现,你长得真好看,尤其冷冰冰好象永远不动容的样子更是引人,怪不得江湖上很多女孩子会喜欢你。”
沈白聿静静的听着,也不觉困窘,也不打算发问。
唐妙续道:“温惜花也长得很好看,说话又很风趣,对女孩子也很温柔体贴……可是直到刚刚为止,你们的这些地方,我都没有看到。好看也罢,难看也罢,风趣也罢,傲气也罢,这些东西我全不在意。”她盯着眼前那双漆黑的眸子,一字一句的道:“你可知道为什么?”
沈白聿淡淡的道:“那自然是因为你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能让你不在乎别人的人
。”
脸上泛起一丝甜蜜的笑意,唐妙微笑道:“不错。我喜欢的这个人,既不好看,武功又不好,个xi_ng更是粗鲁不文,跟你和温惜花这种武林公子,实在半点也没的比较。”她深吸口气,唇边的笑容略显忧伤,道:“可是莫要说一个公子,纵使一个大侠,也未必愿意帮助一个倒在路边身带剧毒的丑女子,这个人却愿意。在所有人当中,只有他是不计我的出身外貌,真心实意的对我好。”
她摇头苦笑道:“你现在大概也猜到啦,不是童程要我私奔,是我死皮赖脸想要跟他。虽然为了保全我的名誉答应娶我,其实他心里没有我……”
沈白聿看了她片刻,忽然道:“刚刚的话,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唐妙一惊,抬头看着沈白聿,后者悠悠的道:“你刚刚说的那些话,为什么不当着大家的面告诉他。”
唐妙苦笑道:“告诉他又能怎样?”
沈白聿道:“你告诉他自己的真心话,他必会告诉你自己的真心话。你说是你想和他私奔,可天下人都当是他冒唐门之威拐带你;你说他不欢喜你,可天下人都当是他配不上你,你可知道为什么?”
唐妙先是面有怒色,后慢慢的开始沉思,半晌才迟疑的道:“你是说,他在保护我?”沈白聿不答,唐妙又想到:“你是说,他可能也喜欢我?”沈白聿还是不说话,唐妙却已现出了一丝异样的兴奋:“可是若照你这样说,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沈白聿淡淡的道:“那自然是因为你也没有告诉他。”
唐妙有些坐立不安,道:“可是,可是我毕竟是个女孩子,不管怎么说……”
“不管怎么说,这种事还是该让男方先说,是不是?”旁边有人笑嘻嘻的插嘴,两人抬头一看,温惜花一手扶在门框,对他们俩微微而笑。
沈白聿眨了眨眼,没有说话,温惜花坐在他身边,笑道:“你的想法也没错……我倒有一个办法。”
唐妙奇道:“你有什么办法?”
温惜花勾勾手指,微微一笑道:“来,我悄悄的告诉你。”
送走了半信半疑的唐妙,沈白聿皱着眉不停打量他,一旁的温惜花见了,不得不抬手道:“你莫要那样看着我,唐妙可是自己送上门来给我算计的。”
沈白聿笑了出来,道:“谁问你这个了,我是在奇怪你怎么什么事也没有。”
温惜花mo着自己的脸,苦笑道:“你希望有什么事?巴掌印?被打的吐血?还是身中剧毒?……小白,我没有得罪过你吧?”
沈白聿笑着摇头道:“不是。我从没见过你打发女孩子,所以有些好奇而已。不过听你这么说,巴掌什么的,想必以前你尝过不少。”
看着他捉狭的笑容,温惜花叹了口气,蹭过去道:“小白,这不是什么好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沈白聿微微一笑,也不理他,转了话题道:“亏你想得出这么个借刀杀人的办法,这回唐妙定要大大上你一个当。”
温惜花笑嘻嘻的道:“我又不会害她怎样,她既与雷婆婆有旧,雷婆婆定不会为难她,最多囚她几日,等人来救就好了。”
沈白聿眼睛轻转,道:“比如一个要和她成亲的山贼?”
温惜花哈哈一笑道:“没错。这不是两全其美嘛。”
叹
了口气,沈白聿轻揉着额头道:“我已可以见到将来三年,你被唐门和雷家追杀的情形。”
“你、错、了。”温惜花得意的摇头,揽住他道:“不是‘我’,是‘我们’——我到那里也要拖着你。”
几乎真的觉得头开始发疼,沈白聿苦笑道:“你一天到晚拖着我净往人多的地方扎堆,一会儿是皇宫,一会儿又是雷家不就是为了这个?如今我身戴贼赃,又落实了跟你篡谋偷雷家的镇家之宝,不跟着你还能跟着谁。”
温惜花大笑,叹气道:“果然,你说那话真是有意的。”
沈白聿叹道:“我又不像某人脸皮可比城墙,套着交情也好偷人家东西的。”
温惜花mo了mo自己的鼻子,无辜的道:“你说的某人,可是指我?”
沈白聿板着脸道:“这里还有别人吗?”
温惜花往后退了一点儿,左瞅右看,半晌,才叹了口气,摇头道:“小白,你在生气。”沈白聿挑眉冷冷微笑,普通人看到早给满身寒意,温惜花却毫无所动,反而大笑道:“你在气什么?”
沈白聿淡淡的道:“你大可以猜猜看,如果猜到了,不但我们那个赌约抵消,我还多送你一个条件。”
眼睛一转,温惜花已经笑了,伸手拉沈白聿起来,边道:“我不猜。”他笑嘻嘻的又道:“我饿了。现在不想费脑子,只想吃饭。”他有意岔开话题,沈白聿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居然就跟着出去了。
一顿晚饭吃的各人心中滋味杂呈。唐妙心不在焉,雷真真心神不属,雷婆婆心分几用,不停偷眼打量沈白聿,其他的雷家人就自己心里的事自己知了。只有温沈二人一切如常,沈白聿则一言不发,吃的很是专注,温惜花一直在席间谈笑风生,让这饭局不至冷场。偶尔他分神关照一下沈白聿,就见席间几人青筋猛跳、眼睛发直。
温惜花心中好笑,忍不住做的更加露骨,说话间就越靠越近,到最后更几乎要贴到沈白聿身上去。这人年纪不小,玩兴倒真大,沈白聿一边在心里叹气,一边只得尽量配合他倾情演出,每当温惜花说话就把表情放柔了些,温柔以对。
待到了最后吃完了饭,所有人看他们两人的表情已只有死灰二字可以形容,想是已认命接受了事实。不难想象明日一早江湖第一大八卦势必从雷家传出,加上这两人的名气身世,又会是何等的沸沸扬扬。
“我赌足可以传三个月。”
沈白聿无奈之下,回头朝温惜花苦笑道:“你倒真是赌xi_ng坚强。自己的八卦又好拿出来赌的。”
温惜花理所当然的道:“那是自然,输你那一铺我是心服口服,服也要扳回一城才甘心。”
沈白聿摇了摇头,只得道:“我不和你赌这么无聊的事,下次找到别由头的再说吧。”他话锋一转,道:“唐妙会不会想到别的上头去,让你竹篮打水一场空?”
温惜花笑道:“绝对不会。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江湖经验却太少,是以行事必然用最为直接急进的法子。你看见席间她不停打量雷婆婆的样子了没有?如果猜得没错,她今晚就会有所行动。”
轻轻点了下头,沈白聿叹了口气道:“即是说我们今晚就要收拾东西准备跑路。”
“没错。”温惜花笑嘻嘻的道:“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们还可以在雷家的追上之前找到艘船,跑得远远的。”
“反正就算运气不好,也有你温公子顶着。”沈白聿悠悠的道:“对吧?”
温惜花咳嗽了一声,正色道:“小白,还未成事怎可先xie气,我发誓今次绝对不会再置你于险地了。”
他的话说的奇怪,沈白聿却仿佛明白,冷哼了一声道:“现在你可赢回一铺了。”
温惜花已经垮下了脸,道:“沈公子,沈庄主,我承认了。唐门的人是路匪的事我没说是我不好,带着没有武功的你做幌子引她出手也是我的错。你莫要再气,最多今次拿到的赏金
我们五五开好了。”
沈白聿八风不动,道:“不行,七三。”
温惜花苦着脸道:“难道江湖上人省传最是公道合理的青衣楼是开的黑店?六四,不能再让了。”
沈白聿看了他一眼,道:“废话,又不是一天到晚都有人想请杀手,魔教抽利抽的又高,不开黑店能赚钱吗?六四就六四,我全要通宝银号的银票。”
这事实听得温惜花无言以对,只得摇头,从包袱里掏出一打银票丢过去道:“小白,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斤斤计较了?”
沈白聿接在手里也懒得点,随便放到一边,淡淡的道:“从我发现真的被你骗了开始。”
温惜花理所当然的道:“不骗过自己人怎么骗得过敌人呢?”他露出个很无赖又很甜蜜的笑容,靠上身后的椅背,道:“何况……你是我的,所以这些,本来也都是你的啊。”
嘿嘿一笑,沈白聿道:“你莫要以为事后说说甜言蜜语,我就会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温惜花笑道:“自然自然,我不是已错过了你先前给我扳平的机会了?反正那个条件还在,要打要杀……任由你。”
明明是怕刚刚说破自己翻脸,所以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现在居然变成了有意赔罪,还说得十分低沉诱人。沈白聿好像从未见过温惜花一样的看了他好久,最后才叹道:“我错了。”
温惜花奇道:“你什么错了?”
沈白聿沉着脸,肃容道:“我错在不该和你理论。”
温惜花大笑着拍手道:“小白,你总算明白了!人人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所以你该知道:情人之间原就没有道理可讲。”
——这话该是这么解的吗?
沈白聿正无话可说,温惜花已利落的起身收拾了包袱,推开门,一地的月光就势撒了进来。他转身看着沈白聿,眨眨眼,伸出手柔声道:“小白,我们走吧。”
“有贼啊——!!!”
随着雷婆婆走廊上女弟子的一声惊叫,一个黑影窜出花园,几个雷家子弟抄家伙就追了上去。这黑衣人身形小巧苗条,轻功甚是了得,却因为不熟地形,只能在雷家庄左走右跑,身后跟的人满满越追越近。
这黑衣人正是唐妙,她白天听温惜花说该做出点惊天动地的事来吓吓童程那个呆子,看他对自己的真心。思前想后觉得甚是有理,自己出事他必不会置之不理,到时便可知道他心里到底如何。现下既然身在雷家,自然最大的事就是雷家的镇门之宝了,反正两家过去又有旧,事后说明还回就好。结果雷婆婆的武功修为远超她所想象,居然连龙头拐看也没有看到就被人发现,又给人追得这么狼狈。
心里又气又羞,背后的脚步声却越是接近,若不是还念及理不在自己这边,唐妙恨不得回头去撒上一把碎月针把追兵料理了。
就在此时,只听东边又传来一声。
“有贼啊——!!!”
唐妙心中正在吃惊,只听追兵也是一缓,显见也搞不清状况,她大喜之下也顾不得追究,三两步加快,几个起落就接近了雷家的外墙。这围墙实在不高,她看也不看就在脚下提气,纵起丈许,眼见马上就可脱离,忽然听飕的一声,从斜下里sh_e出一只袖箭。
这箭羽似是很重,发出嗡嗡的响声,飞的极快,唐妙不敢
怠慢,一个旋身,准备错过那箭羽。箭往她身边距了半寸,就在这时,只听嗡嗡声一停,唐妙心叫不好时已迟了。那箭上的羽毛忽的分成几十根牛毛小针,直打她足下要穴。
唐妙此时已真气不济,脚下中针,哎呀一声就摔了下来,眼冒金星的倒在草丛里。
那针上似是有极高明的药物,只是蚊子大的针口已传来一阵酥麻,很快双腿就失去了知觉。唐妙趴在那里,勉力抬起上半身,见到面前一人白衣黑发,面容清秀,在月光下飘然若仙,冲她微微的笑。
“沈-白-聿!”这三个字几乎是从她嘴里挤出来的。
沈白聿笑道:“不必这么大声,我耳朵还听得见。”见唐妙气的发晕,他又道:“箭上涂的是我制的麻药,过半个时辰就会好,你不必紧张。”
“为什么?”
叹了口气,沈白聿道:“因为我们也想要那只拐。”
唐妙也是极聪明的女孩子,脑袋一转就已反应过来中了套子,她咬牙道:“你们想让我背黑锅?”
沈白聿淡淡的道:“五十步百步之间,你不是没有做,只是没做成罢了。”
唐妙恨声道:“好,温惜花还有你,我都会记住的!”
沈白聿已走了几步,听见她说话,又回过头一笑,道:“你和童程成亲的时候,我们会送赔礼的。”
唐妙一愣,沈白聿已经在墙角打了个转,消失在眼前了。她就那样在草丛里坐着,痴痴的想着刚刚沈白聿最后的话,心里的怒火不知不觉就消失无踪了,直到再次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第三声大喊传来。
“有贼啊——!!!”
雷家庄这一晚真可谓门庭若市,雷婆婆气急败坏的出来,招呼家中子弟出去追人。众人出去之后,她看了一眼大厅里的两个黑衣人,一个是上了温惜花大当的唐妙,另一个却是她的亲孙女雷真真。
雷婆婆见她脸色安然,不禁叹了口气,走过去抚着她的长发,柔声道:“真真,你若真喜欢他,奶奶就亲自去给你把他抓回来。”
雷真真抬头一笑,十分平静的道:“奶奶,我十八岁了,有些事情我已明白。”
雷婆婆有些黯然的去mo她的小脸,叹道:“真真,你长大了,奶奶再也哄不了你了。”
一行眼泪从她明亮的眼睛里流了出来,雷真真自语道:“我从没帮自己喜欢的人做过任何一件事,所以能有今天便可以了……”雷婆婆慈爱的把她揽近怀里,叹息着任由她越哭越大声。
唐妙静静的听着,盯着天上弯弯的月亮,忽然之间也明白了很多事。
她终于懂了沈白聿的话——这原就是事实,没有什么要掩饰的。
其实她一直什么都有,只是自己从来不知道罢了。
有很多很多事,等到童程来,她定要讲给他听。虽然他可能还是像平时一样揉揉脑袋,说她想太多,然后对着她不甘心的样子爽朗的笑出来。还有,她要把自己心里的话,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
最好莫要让我等太久,否则我一定拿碎月针扎你扎到你满身都是伤。
在心里轻轻念了这话几遍,唐妙微微的笑了。
原来她很幸福。
“小白?在看什么?”
“没什么,好像听到有人说话。”
“如果再不快点,那我保证很快就有的是人跟你说话了。温惜花沈白聿雷家庄盗拐不成反遭擒,这一期的江湖八卦榜肯定又多一条大卖的闲话。”
“那只拐你是怎么拿到的,动手了?”
“你也来猜猜看?”
“温惜花,你说话就说话,不要靠这么近。”
“一匹马的马背这么窄,离远了我怕摔下去,缺胳膊少腿会被你嫌弃的。”
“……”
“说回来,小白,刚刚的你还没有猜哪。”
“……”
“小白?不要装没听
见。喂——”
【番外完】
【吴钩第四折】
序
春江水暖。
过了惊蛰时节,绿色就像新发的嫩芽,竞相挣脱白皑皑的大地,绽放在岸边田地、枝头树梢。江面冻结的薄冰也都在一夜春风中消解,裂冰斑斑驳驳簇拥一碧如倾的江心。许是早春水寒,放眼望去水波不兴,如冰冰凉凉一块石青玻璃,通绿见底,比之清无古今的湘水犹有过之。
饶是如此,运送南北货和行商的船只,已早就开始在还泛着丝丝寒气的沅江上往来。船头交错时,船老大们都相互问好吆喝,也是讨个一年平平安安生意兴隆的彩头。这一节是沅江较为平缓之地,再向前百里,江水就将尽数注入洞庭湖,所以行走这上下游的,也多是夔州至荆湖南的客商。
也有平日长居岸边的,撑了竹筏渡人捕鱼。他们生于江岸长于江畔,平日里喝江水听江ch_ao,即便闭上双眼,仗着水流平缓,愈轻愈快,把一只细细小小的竹筏轻轻巧巧穿梭行船间,有惊无险,飘得飞快。
有船上相熟的见了,忍不住就朝着竹筏上青色的身影高声叫起来:“哟,三娘子,这么早就出来,给你男人买药啊?”
被叫做三娘子的女子,三十出头年纪,虽只是中人之姿,到底是水边儿女,肤白发黑,眉目间自有一段风情。听得人调笑,忍不住啐了一口,道:“呸呸呸!少触老娘的霉头,我男人死了四年,坟上的草都比你们这些gui儿子的毛都长。”
这三娘子在一带想是熟识颇多,另有一艘小船却缓了行程,又出来几个大汉,朝先前那人嘲笑道:“董老四,想老婆想疯了想上沅江三娘子的床?先去比比毛有没有她男人坟头的草长吧。”
董老四也不气,嘿嘿直笑,咧出一口烂牙,道:“毛长不长有什么,三娘子你要肯让我上你的床,就让你看看我……”
下流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只听一阵风声呼呼传来。旁边的船老大眼疾手快一头趴下,董老四未曾反应就背后中袭,闷痛中一个跟头就势翻进了江里,溅起高高的水花。三娘子后手一挑,重又收回篙杆,点在对面船头稳住身形,青丝在风中乱飞,啐道:“要死啦!吃豆腐也不知道把招子放亮点儿,我秋三娘的便宜也是你能占的?”
从水里被人七手八脚地救上来,董老四昏头昏脑没分清东西,半晌才哇的一声吐出口水来,众人哄然大笑。
“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沅江三娘子是出了名的母老虎,连湘水帮的瓢把子史通天也吃她不到,哪儿轮得上你?”
“我呸!”三娘子朝发话的人怒道:“你们少给我拿这些牛黄狗宝出来惹人笑话,别说史癞头想叫我给他作小,就是八抬大轿请老娘,也休想!”
湘水帮的帮主史通天早年家贫,剃了头打算到庙里做和尚,谁知剃头师傅本事太差,一个错手硬生生削下了他左额一块头皮。这是史通天毕生大恨,旁人轻易不敢出口。三娘子倒是百无禁忌,这“史癞头”三个字一出,旁边知道典故的,早已撑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调笑间,手上自然慢了。船和竹筏在江心靠得极近,当时众人只顾笑董老四出丑,没堤防黄雀在后。身后一艘大船,插了杏黄的虎旗,行得虎虎生风,很快便赶了上来。顷刻间,大船已拉近几丈,船首巍
巍,眼看就要和董老四的船、三娘子的竹筏撞作一堆。
旁边看的人已经忍不住惊呼:“三娘子,打左,要撞上了!!”
立在大船甲板上的一个蓝衫汉子轻轻咦了声,他居高临下,凶险之处瞧得清楚。当机立断,这人右手重重一拍船舷横木,飞身直下,双腿在半途又往船身狠狠一蹬,借力转向,朝着三娘子的竹筏纵身掠过,猛地大吼道:“横过篙杵在船头,借我过去!”
三娘子一震,她是走惯江海的,一咬牙毫不犹豫地就势横篙,就如刚刚打董老四落水般着力搭在对面船头。船、竹筏、篙杆成竖“工”之形,那汉子足尖在篙心落下,喝道:“用力。”他轻身功夫想是不济,三娘子咬碎银牙才撑住篙杆不断,汉子的双脚已湿透,三娘子虎口火辣辣地作痛,忽地叱道:“起!”
竹篙xi_ng软,三娘子手上加了内力,汉子也乘机提气。立刻如离弦之箭,飞纵至董老四船头,右手化拳为爪如灵蛇一般在笔直的竹竿上游动。一把抓住篙杆尾,左掌运气向船身缓缓拍去,沉声道:“抓稳了!”
篙杆上一股大力传来,三娘子心神领会,抓死了竹篙的另一头。董老四船上的也总算回过劲儿来,贸足了气力就朝江边划桨。就这么借篙杆搭成一线又用力互推的当口,竹筏和小船分别得了推出之力,汉子用势已尽,大声道:“撒手,分!”
三娘子猛力将竹篙一撤,直接就篙头点上逼近的大船船身,借着几处用力,硬是险险退开丈许。小船靠近岸边些,也是堪堪避过,几个起落间大船船头已分水滑过,汉子反手两指扣入木脊,一个翻身上了小船船头,再提气纵上了甲板。
沅江江面不窄,大伙儿也都是走惯了的老把式,要不是自持熟识水xi_ng嬉戏玩笑,也不会犯这等错,差点将自己小命搭上。三娘子看着驶过身边的大船,这才觉得浑身上下出了一身冷汗。
大船渐去,董老四的船又凑了上来,有人朝三娘子道:“你没事儿吧?
“没缺胳膊少腿,自然没事。”三娘子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朝另外一艘船上的汉子们冷笑道:“大力金刚掌,伏魔鹰爪手,不知沅江今天是烧了哪门子的高香。窦老虎,你们这头生意可算是黄了。
那外号窦老虎的船老大是个三十开外的瘦子,眯起眼道:“这话怎么说的?少林出身的练家子这条江上没死了一百也有八十,莫非沅江三娘子想重操旧业,跟我们不成器的抢点子不成?”
“哈哈哈……”三娘子仰头大笑了好会儿,才摇头叹道:“我就说史癞头怎么十几年就在这三湘上窝着,有你们这些瞎了眼的手下,混到老死也别想出头。刚刚过去的杏黄虎旗没瞅见?天下间除了王侯公卿,谁配用杏黄的旗?少林弟子桃李满天下,谁以大力金刚掌和伏魔鹰爪手纵横沙场?”
她嘴角含笑,却笑脸如刀般冰冷,道:“我倒不知道‘伏威将军’朱远尘来这儿干嘛,不过大家同喝一江水,怕你们做鬼也是糊涂鬼,才提个醒。不爱听拉倒,老娘懒得奉陪!”
纤手一扬,三娘子连撑几下,竹筏刷的掠远。
那董老四的船上忽然有人叫起来,道:“我想起来了,杏黄虎旗,是秦州候莫王的旗子!”
“莫王?……”窦老虎的眯眼眼霎时张大了:“他好好的秦风道不待,来这里做什么?”沉吟半晌,才垂头丧气地道:“兄弟们扯呼,回去跟瓢把子说点子扎手恐伤身,莫要轻举妄动。”
朱远尘四十多岁,脸色黝黑,满面沧桑之色,他出身行伍,站则如松笔直不动。这么在甲板上看了会儿风景,忽然一阵风吹来,身上打了个寒战,他低头望望湿透的靴子,苦笑着连连摇头。船舱里有人笑道:“远尘,刚刚外面吵的是什么?”
朱远尘掀开挡风的帘帐,莫小王爷正拿了一盘蜜饯美滋滋地吃着,见他进来,吆喝道:“来来,远尘,快坐,外面的风景可好?”
行了个礼,朱远尘道:“启禀小王爷,刚刚是船家喧闹,惊扰
了小王爷,请恕罪。”
莫小王爷把装蜜饯的玻璃盆重重一放,叹道:“远尘你这个人忠肝义胆、xi_ng情耿直,什么都好,就是死脑筋!我都说了三个月了——出门在外不必拘礼,你这么一个王爷一个恕罪的,多生分啊。”
说完还不算,又扭头向徐及道:“所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他不作我的朋友,岂不是让我无人可靠?”
这是哪儿跟哪儿的话?朱远尘早已习惯这位小王爷的言行无忌,只得跟同僚相视苦笑,师爷徐及赶忙解围,笑道:“小王爷你知道远尘就是这个xi_ng子,就由得他去吧。远尘你来得正好,我和小王爷刚刚说到行程,想找你来参详参详。”
莫小王爷大喜,道:“没错,大家一起坐,一起参详。来人啊,上酒!”一瞥眼见徐及正待开口,立刻道:“别别别,不好听的话都别说。什么领命在外不可放浪形骸,以免落人口实的忠告你就省省吧。”
拿过侍卫递来的酒壶,倒满酒杯一饮而尽,莫小王爷又续道:“在京城我要小心,做钦差出巡我要小心,陪公主出嫁去大理我也要小心……回到秦州不用小心了,我可以想喝就喝,想玩就玩了吧?那些什么御史司谏还时刻不忘‘补阙’‘拾遗’,三天两头上本参我。唉,做王爷做到我这样,也真真憋气。你们看看,出来半年,我这金玉满堂的富贵脸硬生生瘦了一圈下去。”
他这话一说,别提徐及,连朱远尘都绷不住脸大笑起来——莫小王爷长了一张圆圆胖胖的脸。人生的只算结实,脸庞倒是富贵逼人,要多饱满就有多饱满,莫小王爷倒时常揽镜自夸,说这叫福禄圆满、金玉满堂。
见大家都笑了,莫小王爷也乐呵呵地给两人斟酒,他为人诙谐、宽己及人,最没有架子。老王爷年迈退养,他独领藩务,在秦州上下官民中无人不喜。朱远尘本来也同他交好,若不是顾及这不是秦州地界,莫小王爷身上又有皇命,也不会特地强调上下之别。
徐及也知道说之无用,身为师爷却不得不劝道:“小王爷今次随文昭公主出访大理,乃是得蒙圣恩,结果却滞留大理国内月余,朝廷上下必定哗然,所以行事还是收敛些吧。”
“没事儿,”喝了口酒,莫小王爷挥挥手,满不在乎地道:“反正他们要叫也是去皇上面前叫,我听不见正好落得耳根清净。”
徐及为之气结,却知道莫小王爷为人似粗实细,多年来一直深受皇帝宠信,甚至御赐了府邸给他在京歇脚,可见一斑。这些年被参的折子没有千把也有百八,却始终未曾给抓到过实据,行事并非外人可道。沉思半晌,还是道:“小王爷避长江而就三湘,虽然远离秦州少了许多闲话,但我们押负大理国给本朝的岁贡,路途奔波,若是中间出了什么差池……”
“唉唉唉,远尘都闭嘴了,你还说,就数读书人唠叨多。”
这一番话听得莫宗如喝酒的兴致也去了大半,心中不免郁闷自己有眼无珠,居然挑了一个苦口婆心另一个直口直心随行,这一程下来被徐朱二人念得老茧也起了小山那么高。他知两人乃是一片赤忱,偶尔也作席正襟危状,实则左耳进右耳出,回头照样呼朋唤友花天酒地。不过今次滞留大理,却是暗领皇命,否则藩王勾结外邦,这顶大帽子一扣,他这圆圆胖胖的脑袋就岌岌可危了。
内中详情也不必细说,莫小王爷
晒道:“哪里这么严重了,莫要耸人听闻。大理岁贡也不该我来送,不过是一些民间玩意儿,赏玩的古董珍藏,再加上皇上特别交待帮段贵妃收拾的过去心爱之物……再说了,出差池还要远尘答应呢!别乌鸦嘴,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定二话不说丢下你俩跑路,黑锅也给你们背了。”
朱远尘忍不住笑道:“小王爷,这跑路的说法,你从哪里听来的?”
说到这个,莫小王爷忍不住眼睛发亮,笑嘻嘻地道:“不可说,不可说,山人自有妙计。正好正好,我刚刚和徐及说水路走了这么多天走得我心中烦闷,不如改走陆路,你看如何?”
和徐及对视一眼,朱远尘道:“始终都是要走陆路回京,既然小王爷不愿走水路,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随沅江入洞庭,溯游而上到江陵府换车马;还有就是走漕运……”
“太慢太慢,”拿起一颗蜜饯,莫小王爷不耐烦地道:“坐船坐得我全身散架,有没有快些上路的路线。”
主子如此,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徐及想了想,道:“有。前面不过五里,有一个江边小镇叫凤凰集,从凤凰集穿山过去是定阳,虽比不得省道州府,却也是三湘通衢之地。再从定阳北上江陵,省了水路绕远。”
蜜饯含在嘴里,莫小王爷忽然拍拍脑袋,囫囵地问道:“慢着!定阳,这个地方听起来很耳熟,我记得从前的两榜探花、刑部侍郎、现在的文景阁大学士冯于甫似乎就是定阳人?”
徐及点头道:“正是,冯学士祖籍定阳,告老还乡后常住此地。冯家世代为官,在本地也可说是数一数二的官宦人家,前朝仁宗帝还曾钦赐一方青玉玄gui作为镇宅之物。”
总算把蜜饯咽下去,莫小王爷抚着下巴嘿嘿笑道:“‘醉卧美人膝,花间不辞老’,我从前在京里也见过冯于甫几次,他倒和那些满脑子忠心报国的老头子不太一样,是个风流好酒的妙人,和我异常投契。好,难得经过这里,就在凤凰集上岸,取道定阳,去跟冯探花叙叙旧。”
天下间但凡风流好酒的人,这位莫小王爷只怕都觉得异常投契。
这话自然拦在嘴里没说出口,徐及只得轻咳几声,道:“小王爷,这怕不妥。想当年冯学士就是因为喜爱流连风月之地、又好酒贪杯有失体统才遭人弹劾,最后正当五十壮年被迫告老还乡。你这么跟他结交,只怕引人侧目啊。”
嘿嘿一笑,莫小王爷拍着师爷的背道:“你就不必藏着掖着,大大方方说出来算了。冯于甫被人弹劾丢官,哪里是什么行止不正,还不是立嗣之争。他文章写得好,为官也清正,又广有交游,天下不少读书人景仰……你真正怕的,是有人误会我有偏向肃王之意吧?嘿嘿,照我看呀,喝多少酒,泡多久勾栏,皇上说没事就没事,皇上说有事就算没事也有事。那些一个个学士大臣生怕站错了队少分了羹,我才不爱听他们狗咬狗。今次故意熬过正月大礼祭天的日子,就是知道每到这时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就要出来闹腾。若是呆在京城,迟早烦也给他们烦死。”
当时皇上四十有三,正是励精图治之年,虽藩王势盛,也勉可谓四海升平。朝中上下唯一挂念的,就是大统未立。大臣们分为景王派和肃王派,景王为长,其母为大理出身的段贵妃,饱受皇恩,十数年如一日而恩爱不绝。肃王之母为三代元老首辅大臣之女颜皇后,皇子是嫡出,聪明伶俐,很受宠爱。然而景王也非泛泛之辈,果断聪颖,也深受皇上信赖。两名皇子各有长短,背后又都有势力撑腰,立嗣之事始终悬而未决。
莫小王爷既为皇上亲信,皇恩正隆,自然不少人想从他这里探听点风声,名为结交畅谈,实则旁敲侧击的鸿门宴是一刻也少不了。再吃一个蜜饯,莫小王爷又续道:“和冯于甫喝酒聊天结交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嘛,x_io_ng无大志,帮皇上跑跑腿,办点送公主出嫁,帮贵妃收拾旧物的事情也就够了。那杯羹我分不起,也喝不下,秦州这一碗已经让我吃够一辈子,还能给子孙留下点儿;别贪多不厌,
鸡飞蛋打。”
他话里大有深意,徐及往深处想想,背后冷汗泠泠,不由得站起朝莫宗如作了个揖:“小王爷眼光实非不才所及,学生惭愧。”
“哈哈,”莫小王爷朝他招手,道:“坐下坐下,别忽然来这一本正经的调调,让我担惊受怕。今天喝酒聊天,不谈国事!对了,远尘,你再给我说说这定阳还有没有什么江湖上的风云人物,我也好开开眼界。”
朱远尘知道小王爷最好结交放浪不拘的江湖奇人,也不以为意,道:“定阳不大不小,说江湖人物还真出过几个,这第一有名的,就是当年的天下第一神捕‘无往不利’霍不归。”
莫小王爷眼睛发亮,拍手道:“这个人我听过我听过,小时候进京还见过几次。据说他使的是双刀,曾三次从刺客手中救驾,天下间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
朱远尘点头道:“不错,可惜自从二十多年前他的独女霍月娘死于仇家之手,没过多久霍不归就心灰意冷、告老还乡,退隐定阳了。他任职刑部,为天下六扇门第一名捕的时候,倒是破了不少案子,只有一次……”
莫小王爷接口道:“只有一次?你是说,还有一个案子是天下第一神捕破不了的?”
这下徐及也来了兴致,道:“可我记得他还乡之时,刑部尚书可是请圣上给他钦赐了一个‘无往不利’的金牌,表彰他在职时办的案子没有一个疏漏、草结。”
朱远尘道:“确是如此。霍不归这一生之中唯一没有破的案子,就是在他告老还乡多年之后,距今大约十年之前,忽然出现的一伙悍匪‘左风刀’。”
莫小王爷念了两遍,疑道:“左风刀,左风盗?”
朱远尘答道:“既是左风刀,也是左风盗。这伙悍匪第一次出现是在夔州府,当时他们一行约十人,在夜半丑时血洗了夔州大富南北货老板田二爷的家,当时田二爷家中共死了二十五口人,其中半数都是江湖上高价请来的护院,所有金银财产被洗劫一空。而且最最令人害怕的是,这群盗匪只伤不死,没有抓住一个。但是根据仵作验尸,所有人都是死在左手刀之下,出手的方位、力道仿佛师从同门!”
徐及喃喃道:“这左风盗居然如此厉害,若真有这么一群同一师门都用左手的高手,岂不是很容易被发现?”
朱远尘道:“开始人人都是这样想的,直到把江湖上所有善用左手的高手,善用刀的门派剔除之后,才发现根本就找不到这么一群人!——即便找到一个两个,也找不到这么一个组织;即便找到一个门派,也找不到这么齐整的高手。”
莫小王爷听得眉飞色舞,道:“于是就请了霍不归出山?”
点点头,朱远尘又道:“夔州府衙无奈之下,只得求助于霍不归。霍不归他去过现场看过尸首浏览过笔录之后,开始四处追寻线索,怎奈他毕竟年纪已大,奔波了大半年后,忽发心疾,死于剑门关外。当时周围只有剑门关的几个守兵,事后听他死前呢喃了几个字:魔教……刀……”
徐及道:“这不是说凶手是来自魔教吗?!”
朱远尘摇头叹道:“一开始也有人这么以为,可是自从百年前国乱之时魔教曾大举入侵失败后,已经多年未曾明目张胆地踏足中原。何况几个守兵各执一词,有的说最后一个字是涛,有的说最后一个字是刀,也有的说最后一个字是岛;有
人说这是暗示某个所在,也有人说这是暗示某种魔教武功……总之众说纷纭。霍不归既死,又找不到这群悍匪的来历,拖来拖去,终于直到最后也没有破案。”
莫小王爷听得仔细,道:“你刚刚说他们第一次出现,莫非左风盗之后还出现过?”
“是,第二次是七年之前,这次遭殃的是江陵府武林世家,有‘千金如梭、散尽复来’美誉的凌家,他们一家习武,绝不是易于之辈。然而依旧全家百口死伤过半,财物洗劫一空,左风盗一人未死。”
朱远尘说的简单,听起来却惊心动魄之极。十余人都用左手刀,力战百人尚可保得全身而退,这种战力绝非江湖上的等闲之人,已均可列入高手之位。
“第三次,则是四年前,潭州以丝织绣工发了大财的彭家。亏得彭老爷识时务,一发现是左风盗立刻命护院高手弃械而降,任拿任搜绝不抵抗,所以只死了两个人。——这三桩案子,左手盗来无影、去如风,所以后来叫着叫着就变成了左风盗。”
听到这里,莫徐二人才长舒出一口气,徐及皱眉道:“官府竟然如此无力,任凶手逍遥?”
莫小王爷摇头晃脑半天,笑道:“江湖事自有江湖管,官府管不了也没法管,要是江湖也管不了,那自然就大家都没法管,只等老天管了。这世间冤假错案何其多,刑部朱笔下枉死的鬼一年难道比这左风盗的刀下亡魂加起来少了。今次真是大开眼界,竟然有如此无声无息、无影无形的悍匪,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
朱远尘也叹道:“不错,我虽然出身少林,却自小从军,江湖中的奇人异事也只是听师伯前辈们说说,想来只是井底之蛙,不知天下还有多少英雄豪杰到死不能得见!”
莫小王爷哈哈笑道:“远尘也给激起江湖泛舟的雄心壮志了?唉,千山纵横,江海飘摇,比起我这没上没下的白胖王爷,他们不知逍遥了多少倍。反正别的不说,要是我今日也是个什么侠客浪子,去逛妓院喝酒绝没有人说三道四,要是少喝了酒少泡了姑娘,人家只怕还说我不够英雄呢!”
徐及也笑道:“说来说去,你就是嫌我说三道四听得心烦,好好好,这次到了定阳,我保证一句话也不罗嗦!”
朱远尘也要笑,却有侍卫进来报:“大人,前面就是凤凰集了。”
“哦,倒要看百鸟之王的落草地是怎样的?”莫小王爷嘻嘻哈哈地站起来,两边侍卫已经拉起了帘幕。
前面一座水泽边白雾氤氲的小镇,飞檐料峭,巷深路窄,河道交错。远远看去深青秀丽,静若处子。当此时,只听得船桨击水时四处飞溅的哗啦声响,整个镇子脉脉含情而立,恍惚一瞥,所有声音似乎都在雾里瞬间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