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日的阳光明亮却不刺眼,穿过窗子上新贴的窗花,她看到浮尘在空气中跳舞。那个男人围着一条浅驼色的围巾,D着顶帽子,对她露出彬彬有礼的微笑。杨喜妹不大好意思盯着陌生男人看,便低下了头,装作是在看着地面,视线不知不覺飘到了他的脚上。他穿着一双皮靴,这和她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她想。她只见过自己家的人。那双皮靴应当是西洋的物件,好看得紧,黑色的皮子泛着光泽,没有一点灰尘,一看就是主人j心打理过的。
「你就是责成的妹妹?」他问。
她点了点头。
责成是大哥哥的表字,大哥哥杨世琛是父亲的正_F_生的。乡绅杨勇不缺老婆,不缺儿子,但他只有一个明媒正娶的夫人,也只有这么一个上了家谱的儿子。
而她只是父亲众多私生子nv中的一个,也许因为她是唯一的nv孩,所以额外得到了一点大哥哥的优待,比方说被这般介绍给他在大学里的同窗。
男人温声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嗫喏了一下:「**喜妹。」
杨喜妹的M_亲是家里做工的下人,没什么文化,起不出好听的名字,只管顺口好养活,用她的话来说,这名字听着就喜庆。
男人道:「喜妹?这是你的小名吗?哈哈,很有趣,想来责成与你兄妹二人_gan情一定很好。」
喜妹尴尬地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讲话,便听男人继续道:「那你大名是什么?别急,让我来猜猜,你长得这般可爱**古人云『书中自有颜如玉』,依我看,怕是只有『玉颜』两个字,才配得上杨小姐了。」
杨世琛进来,向男人露出了亲热的笑容,指责他又犯了到处勾搭小姑娘的毛病。男人也笑了起来,为自己的唐突道歉,说他只是个zhui上没把门的,惯爱轻薄佳人,希望杨小姐不要把他的俏皮话放在心上。
杨喜妹不是杨世琛疼爱珍重的妹妹,只是一个新奇有趣的物件,像毛色稀奇的小狗,必要时可以拿出来向客人展示。她也不是杨小姐,只是一个佣人生下来*费口粮的nv儿,更没有什么好听的大名,只有一个「喜妹」这样穷酸的名字。但从这天起,她把「玉颜」写在了自己日记本的nei页,竟然真的这样称呼起自己了。
在哥哥的大学生涯里,男人只来过家里这么一回。杨玉颜旁敲侧击了无数次,终于从哥哥那里听来了关于他的信息。
他叫顾鸿影,表字鹤筠,是上海民营企业家顾先生的独子,从小接受的就是西式j英教育,在大学的成绩也很优异。
她所探听到的全部信息,也不过短短几十个字。
再听到关于顾鸿影的消息,是在某年新春的家庭聚会上,杨玉颜一年里难得上了一回主桌,在父亲老生常谈的训话中走了一小会儿神,回过神来便听到了顾鸿影的名字。
她心里一惊,屏住呼xi,捏着筷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连血ye的流动都仿佛快要静止。杨玉颜生怕自己心跳鼓噪的声音太大,让她错过关于那人的只言片语。
「我在南大读书也快三年了,先生们都说到了该斟酌自己前路的时刻,鹤筠同我说打算出国去,既能增长学识,又能开阔自己的眼界,我觉得很不错,打算同他一起去。」
大哥哥开口,是不需要小心翼翼低声下气的。他一贯以通知的语气同父亲讲话,并不常和父亲商量,父亲也并不会因此生气。大哥哥是家里顶有主意的人,一贯如此。
父亲一如既往未对哥哥的决定做出什么质疑,没问他想去什么国家、什么学校,饭桌上的其他人也没有。对他们来说,出了国门,就是外国,至于学校?能上大学就已经顶厉害了!
杨玉颜为此_gan到失落。哥哥常年在外上学,离家数千里,那个人也在千里之外的地方,距离她的生活那样遥远。现在他要出国去了。出国,那又是多远呢?距离她所在的位置,该是多少个千里?
杨玉颜不曾离过家,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几十里外的集市,百里对她来说已是不可想象的距离,一个数千里还是几千个数千里,其实没有多大的差别。只是她心里终究意难平。
父亲倒是问起了别的:「对了,你这位朋友,可曾婚配?」
杨世琛愣了一下,他看着父亲,握着筷子的手缓缓放下,有些迟疑地说:「未曾**」
父亲意有所指地看了杨玉颜一眼。
杨玉颜的筷子已经顿在空中很久了,但没人注意到她。对上父亲的目光,她手一抖,筷子在碗碟上磕出了一声脆响,足以xi引桌上其他人的注意。杨玉颜对这些一无所知,她只觉得手心里冒汗,心跳声咚咚地擂着她的鼓膜:父亲是什么意思?是那个意思吗?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杨世琛结结巴巴地说:「但、但他家里有没有中意的nv孩子,我也不清楚**父亲,人家可是城里人,结亲讲究门当户对**」
杨玉颜心中一沉,父亲笑道:「你放心,我有分寸,我们哪里高攀得起那种人家?我只是瞧着你同学那般家世,能多来往也是好的。最近我也想做些生意,正需要一些门路——」
杨玉颜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_gan觉,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不甘,她沉沉地舒出一口浊气,突然不想再听他们说话,低头夹起一筷子炒蛋。
「——再说了,谁说男人屋里头,就只能有一个nv人的?」
杨玉颜筷子上夹的_chicken_蛋「吧嗒」掉进了碟子里,幸好这次没发出什么声音,等到她茫然抬头的时候,父亲已经拍了板:「好了,等你开学了,就带着喜妹一起去学校吧,让她旁听一下你们老师的课程,接触一下新思想。nv孩子家的,要是什么也不懂,那也不太行。」
二
杨世琛说_fu不了父亲,就如同父亲从来说_fu不了他。
在新春短暂的年假中,他无数次挑起这个话题,试图打消父亲把妹妹送给人家做小的念头,但杨乡绅不过一哂而过,并不把儿子的小小反抗放在眼里。
于是,返校的那天,杨玉颜收拾了行李,和哥哥一同坐上了返校的火车。
从上车开始,杨世琛的表情就说不上好。然而木已成舟,他便是再不情愿,也只能耐着x子道:「外面不比家里,去了之后,你说话做事都谨慎小心些,别瞎出风头。」
到底是家里的小妹妹,他怎么都不忍心看她就这么被父亲当成一个礼物似的送出去。
杨玉颜并不清楚哥哥的心思,这是她第一次离家出远门,心里正是欢喜雀跃,坐在火车上,看见什么都新奇有趣。大学会是什么样的?先生是不是更严肃?手里拿的戒尺是不是更大更沉?最重要的是——她很快就可以見到顾鸿影了!到时,她该用什么作为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呢?
她跟着哥哥去教室旁听,教室又大又整洁,先生们_yi着笔挺,打着领结,神态亲切又和善,讲着自由平等。台下的同学们听得认真,没有戒尺的威胁,看上去也一个赛一个的聚j会神。
下了课,便有不少学生围了过来。他们一副同杨世琛很是熟识的模样,在一起聊得好不开心,说的都是些「行业nei幕」、「国际局势」之类的话题。她ca不进zhui,只好局促地坐在一边,一位nv同学指着她,促狭地问杨世琛:「这么可爱的姑娘,和你什么关系呀?」
杨世琛只道:「是我家妹子,哭着闹着要来听我们上课,我拗不过她。」
杨玉颜也不知该说什么,所幸哥哥的同窗们见她半天没说话,也不再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转而又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杨玉颜松了口气,目光偷偷在人群里逡巡,没见到顾鸿影,她的兴致便散尽了。
又过了几天,顾鸿影总算是出现在校园里。只是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杨玉颜,杨世琛也好似忘了父亲的嘱托,没有半分在他面前提起她的意思。杨玉颜不求哥哥,自己花了些工夫摸清了顾鸿影的行踪,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制造了一场偶遇。
那日正是一堂经济学的课后,顾鸿影拿着书,从教室里走出来。他穿着一件白衬衫,只在外面搭了件毛背心,午后的阳光穿过廊亭,明明暗暗地落在他身上。
她看得失了神,心跳和着鸟鸣在耳边鼓动成一首节奏舒缓的曲子,原本正在琢磨怎样撞他一下,才既能引他注意、又不会惹人反_gan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也不知是怎么晕晕乎乎地走了两步,倒还真的撞在了他身上,手里抱着的书落了一地。
顾鸿影连忙道歉,弯下身子替她拾起书本。她红着脸等他抬头,当他认出她以后,会说些什么呢?
顾鸿影直起身子,将被他碰落的书还给她,礼貌友好地说:「真是不好意思。」
他显然——显然并没认出她。
「鹤筠,你怎么还在这里,下节课快迟到了,你——」杨世琛的声音从廊亭的另一端远远传来,看到杨玉颜,他顿了一下。
「哦?责成,你们认识?」顾鸿影显然会错了意,挑眉对着杨世琛戏谑一笑,问她,「你是**」
杨世琛只好说:「这就是我妹妹,她叫**」
她满心失魂落魄,喃喃道:「玉颜,我叫杨玉颜。」
顾鸿影笑着说:「原来是责成的妹妹,玉颜是个好名字,和你很配。我要去上课了,下次见。」
杨世琛一直等到顾鸿影走得远了,才低声道:「你什么时候改名了?改了也好,比什么喜妹好多了,以后就这么叫吧。」
说罢,他快走几步,匆匆赶上了前面的顾鸿影,一同去上下堂课了。
风里似乎还能传来他们几声笑谈,杨玉颜茫茫然走了两步,在廊亭边坐了下来。她设想过那么多次的重见,描绘了无数个情景,竟没有一次是猜中的。她从没想过原来顾鸿影会压_geng不记得她这个人,也不记得他说来同她搭讪的名字。
倘若所有她自以为是回忆的东西,都仅存于她一人的脑海,那与妄想又有何分别?
三
往后的一个星期里,杨玉颜也不管听不听得懂,厚着脸皮蹭了哥哥的每一堂课。
第一天,她瞧见顾鸿影同班上的每一个nv生都打了招呼。第二天,他们围成一团,讨论先生上堂课留下的作业。第三天,班上一位丁姓nv同学带了父亲从海外捎回来的洋点心与同窗分享,顾鸿影走过她座位时,从她手里拈了一块塞进zhui里,丁同学含嗔带笑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记,笑话他怎么像只老鼠一样,恁地偷食。
一旁的同学们嘻嘻哈哈地笑在一处,谁也没把这当成一回事。
杨玉颜恍然发现,原来这些人眼里,都是没有男nv礼防这等陈腐规矩的。那些曾令她脸红心跳的举止和言语,在他们看来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但可惜她发现得晚了些,nv儿家的心思是不能妄动的,一旦动了,就再难收得回去了。
父亲的家书一封接一封地传来,面上虽都是些寻常关心的话语,但nei里隐含的催促之意,杨世琛也还品得出来。再加上杨玉颜既已同顾鸿影碰过了面,拖下去也无甚意义,杨世琛硬着头皮,还是书了一封拜帖,托顾鸿影带给他父亲。
顾鸿影接过拜帖,食指在上面敲了敲,挑眉道:「要见我爹何须这么麻烦,凭咱俩的交情,你还不是想怎么上我家都行?」
面对好友的T侃,杨世琛打了个哈哈混了过去,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父亲的盘算。不过以顾鸿影的家世,他家里人怎可能看得上乡绅的nv儿,这事想来也是只有告吹的份儿。
想通了这层关节,杨世琛也不再为些事发愁,做好了丢人的准备,周日一大早便带着杨玉颜去顾家登门拜访。
不承想这一登门,登得却不大是时候。
佣人替他们开了门,就噤若寒蝉地退至了一边。杨玉颜一眼先看见了顾鸿影家里宽敞明亮的大厅,大厅收拾得很是整洁,也没摆什么富丽堂皇的装饰,仔细看去才能发现,大件的家具全是上好的黄梨木制的,典雅j致,颇具格T,一看便是相当有底蕴的人家。
顾先生坐在沙发上,脸色不怎么好看,见着有客人进来,换上了一副温和亲切的神情,笑着说:「哎呀,世琛来啦,叔叔好久没见你了,这就是你妹妹杨玉颜?真是个伶俐的丫头,快进来。」
杨玉颜跟在哥哥身后进屋,坐在沙发上,那沙发的布面像是某种上等的绸子制的,她生怕压出了什么褶子,很是坐立难安。
顾先生同杨世琛聊起了学业:「听说你最近经济学课上写了篇申论,很得方教授看重,他还想要你拿回去修改修改,好推去业nei知名的期刊上发表。唉,我家这臭小子要是能有你一半的出息,我也就省心了。」
杨世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顾鸿影坐在一旁,嬉皮笑脸地ca话道:「责成可是我最好的兄弟,当然优秀。」
也不知道这父子俩之前是闹过什么矛盾,他一说话,顾先生的脸色便又不好看了起来,杨玉颜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整个屋子静得压抑。顾先生冷眼睨了顾鸿影半晌,忽又松了神色,笑着同杨世琛说起了别的话题。杨世琛看了顾鸿影几眼,小心地同顾先生搭了几句话,便听顾先生道:「我同你父亲来往过几封信件,很是投契,你父亲有些话,我也颇为认可。男人,还是得成了家,才有男人的样子。」
顾鸿影恼了起来:「爹,这都哪跟哪A,你不能因为——」
顾先生没理他,看着杨世琛,依旧笑容满面道:「在这方面,我与你父亲恰好又达成了共识。」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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