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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也是因为看起来不易接近,孟春水来班里两个多月了,也就只交上了赵维宗这么一个朋友。其实抛开邻居身份,即便是赵维宗也对他了解不多,仅知道他以前一直生活在湘江边的城市,跟着父亲的工作调动来到北京。还知道他物理极好,跟一群高三学生比奥赛,拿过不错的奖项。

其余的呢?相处了这么几个月,赵维宗好像连他喜欢吃什么也不清楚。

凡是和过去有关的问题,孟春水一字不提,赵维宗也就一字不问,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孟春水不喜欢被强迫,而赵维宗恰是不想强迫别人的那一位罢了。

但今日不同。或许因为酒壮怂人胆,抑或因为别的,赵维宗放下空瓶,又咽下两口面汤,终于把梗在喉头的那句话问出了口:

“今天就咱俩人,春水,我问你,你在老家是不是真有个相好?”

“什么?”孟春水皱眉。

“你以前是不是有个相好!”赵维宗只好凑近些。他甚至感觉到自己满口的酒气打上孟春水的耳侧,又弹回了自己嘴边,又湿又热。这种奇怪的感觉让他心里抽了抽,有些后悔问出这么傻逼兮兮的问题。

“是,”孟春水闻言,竟立刻坐直了身子,神色坦然:“而且是个男的。”

“谁?”赵维宗脱口而出。

孟春水没回答,而是淡淡道:“实话跟你说吧,他们传的都是真的,就是因为这个,我在长沙待不下去,跟我爸来北京了。”

赵维宗没想到他会答得这么直接,看起来像是根本没醉,遂当即呆掉。狭小面馆里塞满静谧的暑热气息,唯有头顶吊扇怏怏地发出些机器老化的摩擦声,电视里正兴高采烈地播着天安门的花坛如何如何,但一切还是显得太过安静。

赵维宗感觉到孟春水在凝视自己,随即他就听到人问他:“你怕吗?”

“怕什么?”

“天天跟我呆一块,影响多不好。”

孟春水似笑非笑,赵维宗则一时懵了,不知怎么回答,确切地说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怕不怕。就在这时,隔壁一个人喝闷酒的大

爷打了长嗝一个,这嗝好似敲破鼓皮的一柄鼓槌,让赵维宗莫名松了口气。

春水却大笑起来:“看你怂成什么样了,刚逗你的,你就怕了?”

“没有,”赵维宗也笑了,“我在想怎么回答才能体现我们的革命友谊与高尚节操。”

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就算你真是又怎么样,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这事儿和其他人没关系,也没什么可耻的。我照样由不得他们瞎说你。”

“是吗?”

“我骗过你?”

“那你觉得,你是萝卜还是白菜?”

“我是土豆。”

“土豆最难吃。”

“哎,我说真的,你长这模样,有男的喜欢你也正常。”赵维宗纯属有感而发,但这话刚说完,春水就不搭理他了。小赵玩瓶盖的手僵在原处,好在抬眼一看春水,发现那人竟又醉倒在了面馆油腻的桌布上。

这时天yin了,外面的知了也终于消停了会儿,偶尔吹来几阵凉风,消去了原本的燥热。

哎,看来以后话都得摆明了说,这样多好,赵维宗心里又轻松下来,到柜台那儿结了账,又顺带给春水要了杯热茶,然后靠椅子上优哉游哉地观察人家的睡相。

实话实说,自从两个星期前,谣言开始在班里乱传的时候,赵维宗跟孟春水相处,总觉得有些怪怪的。那会儿班里的几位大喇叭不知从哪儿听的小道消息,说春水之所以转来北京,不是因为他爸的工作,而是因为一则丑闻。什么他和长沙学校里的某位老师关系不正当,而且那老师还是男的,俩人鬼混被同校师生撞见,搞得孟春水被劝退,那老师被革职云云。

这传闻实在太过劲爆,一石激起千层浪,那天男女厕所里恐怕都在议论这个。当时赵维宗正撒着尿,听到这话,裤子还没拉上,立刻就火了,大骂造谣死妈还被同来放水的班主任给当场抓了包。结果回班一看,孟春水却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戴着mp3做数学题。

赵维宗觉着,他怕是已经听到传闻了,但也不好问,多少次y_u言又止地看着自己这位同桌淡定地看书写题,这对心思单纯的小赵来说实在是煎熬。就这么熬了俩星期,传言的热度稍稍褪了点,赵维宗也终于逮到机会,偷偷把孟春水拉出来,把话都说明白。

现如今话说明白了,他心里算得上是轻松又自由,虽然孟春水没解释那谣言从何而来,也仍旧对过去无所提及,但又何必解释呢?赵维宗本就不是为了怀疑他,只是作为兄弟,总想知道真实的情况。现在好了,无论春水同不同意,他都可以理直气壮地把传谣的那几位揪出去胖揍一顿。

“你干嘛?”孟春水趴那儿,突然闷声道。

“啊?”

“你干嘛总想着揍人?”

“哦,”赵维宗心说怎么搞得跟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因为他们欠揍。”

“我又不生气。”

“我替你生气。”

孟春水坐了起来,凝视赵维宗,道:“那如果哪天因为你老跟我在一块,他们说你也是同xi_ng恋呢?”

“我当然还是得揍他们。”

“他们肯定说你心虚,所以才急着揍人。”

“无论他们怎么说,造这种谣就是欠揍。”

孟春水大笑:“其实你可以揍我一顿,这样就能保你清白。”

赵维宗有些惊诧地看着他:“你他妈的喝多了吧。”

孟春水摆了摆手,又斩钉截铁道:“我要回家!”

“行,回家。”赵维宗也喝得有点上头,站起身来,倒有些恍惚了。但还是自然地向孟春水伸出右手。

“嗯?”孟春水眯着眼看他一眼,似乎是想了一想,然后也很自然地把左手搭了上去。

“你一个人走不稳吧,头一次还喝这么多。”

“对呀,我一个人走不稳。”

走出面馆,进到胡同里,二人才发现天已经暗下来,像是要落雨。

雨确实落了下来,还是暴雨,连带着疑似冰雹的东西,直往人身上砸。胡同里鸡飞狗跳,几个小孩骑着大二八狂吼而过,几点炸雷就仿佛落到了头顶。

邻里街坊互相都熟,赵维宗这回拉春水出来腐败,特意偷mo找了个几条街外的小面馆儿,就怕被家里人抓包。谁知道这会儿倒成了挖坑给自己跳。这才刚从东头进了方家胡同,雨就浇得人睁不开眼,而赵孟两家的院子都在西头,恐怕还得走一阵子。

小酒吧的漂亮姐姐正忙着把外面的桌椅收进去,赵维宗本想搭把手,可瞅了瞅已经倒在自己身上的孟春水,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爸在家吗?”他把快滑下去的那人往上扽了扽,问。

孟春水靠他耳边“啊”了一声,像是没听清楚。

“我说,你爸在家不?咱这一身酒气的。”

“哦,他啊,他不会管的。”

“那就成。”赵维宗看孟春水一副x_io_ng有成竹的样子,也放下心来,抹了抹脸上的雨水。他鞋里也灌了水,袜子湿淋淋地贴脚上,怪不舒服,又心说孟春水这家伙还挺沉,怎么跟个麻袋似的,这么拖着还不如干脆扛,于是又道:“抓稳了啊!一、二、三——”

孟春水觉得天旋地转,脸也被墙边垂着的葡萄藤蹭了一下,仿佛赵维宗把他扛了起来,再仔细一瞧,小赵果真把他背起来了,手抓着他的大腿,还抠得特紧,像是生怕打滑似的。

“哎,别把我裤子给扯下来!”

“我是那种人吗?”赵维宗感觉到,肩上的孟春水正紧绷身体,于是有点想笑,“我就怕你一步走不稳栽水沟里去!”

“我怎么觉着有水往我领子里灌啊。”

赵维宗想不然呢,这不下大雨呢吗,这哥们果真喝多了。刚这么一想,就觉得头顶一冰,抬眼一看,原来已经到了自家院前,门口种的老槐树被风一吹,抖落下许多雨水来,全灌进他和孟春水的脖子里。

虽然就和孟春水住隔壁院,厢房就隔了一堵墙,但赵维宗从没去他家做过客,也没见过他家人。今天是不得不去打扰一下了,小赵想想还有点兴奋,把快滑到地上的孟春水往上又提了提,然后就用膝盖顶开了孟春水家的木头门。

孟春水家养了群鸽子,个个肥得跟鸡似的,平时停在屋檐上,这会儿却乱哄哄往檐下挤,院里一时热闹得很。

“进屋,不用管它们。”

赵维宗照做了,心里想的却是一会儿把春水安顿好,再想点法子安抚一下受惊的鸽群。

“你爸呢?”

这话刚问出口,他扭头就看见窗户那儿的写字台边上,坐了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抱着电话跟人说着什么,神色不好,似乎嘴边总挂着句“对不起”。见赵维宗跟自己儿子进来,他点了点头,捂上听筒道:“小赵啊,谢谢你了,把他放那儿就行。”

“啊,叔叔您别跟我客气,我给他倒杯热水去。”

“谢谢了。”对方显然没有和他聊下

去的意思,更没有来照顾儿子的意思,又拿起电话,默默听着。

“别、别客气。”赵维宗低声说了一句,心说怎么自己倒是慌慌的。他找到开水壶,在脸盆里投了投毛巾,准备帮孟春水擦擦脸上的雨水。哪知刚擦完,正准备倒水泡茶呢,突然听到隔壁自家院子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我靠啊,我家雨棚别又倒了!”

赵维宗慌忙把开水倒进玻璃杯,还把手烫了一下,但也顾不得其他,飞奔回家。只见暴雨中几条乱藤支棱在自家七零八落的雨棚上,而原本放在下面的锅碗瓢盆、绿植红花,早已经人仰马翻,各自撂倒。

大公鸡老黑领着一众妻妾儿孙慌忙逃窜。

而他奶奶还坐在院里的小转椅上,举着个小风车,浑身都淋透。见他进来了,就望着他笑。

赵维宗怎么也没想到家里只留了老太太一个人,慌忙扛起她,直往屋里钻,一边还大吼:“奶奶!我爷爷呢?”

“好玩吗,小海最喜欢这个了。”老太太根本无视了他的问题,趴在他背上,还在转着风车。

“好玩!特好玩,您抓稳着点啊。”

“小海干什么去了?”

“和朋友吃了顿饭,来,奶奶,您快把衣服换上别冻着了。”

“来来来我闻闻,小海喝酒了,和小姑娘约会去了吧?嘿嘿,奶奶都懂。”老太太脸上的迟钝消失了,转而泛起狡黠笑容。

“哎哟,您瞎说什么呢,爷爷又去钓鱼啦?”

“没有,没有,他去找你妹妹,找你妹妹去了。”

赵维宗心说完蛋,这几天爹妈不在家,赵初胎那小祖宗恨不得大闹天宫,天天不上学,不知道往哪瞎跑。大雨天的可别出什么问题。可也不能放奶奶一个人在小屋里,一锁她就哭,不锁的话,上次她老人家误开了煤气炉,可把一家人吓得半死。

他估mo着春水已经喝上热茶了,准备自己换件衣服,暖和一会儿,就把奶奶送到他家先待一会儿,自己出去找爷爷和妹妹。

此时天上又是一阵响雷,赵维宗给他奶奶擦干头发裹上被子又塞好热水袋,自己到厕所脱下了背心和校服裤子,往脸盆里拧掉一大泡水。

他听见隔壁院儿养的鸽子又在咕咕乱叫,转过头去,望着屋外油绿的槐树、混沌的世界,怔了一下,意识到夏天真的已经到来。

赵维宗摊上了事儿,大事,他一时不知该怎么解决。

事情是这样的,每年六月初,他们所在的北京四中都被征用做西城区高考考点,按规定要清校,于是其他年级学生都得回家放那么几天羊。赵维宗觉着美滋滋,心说上了重点高中就是好,自己初中那个小子弟学校,别说高考了,体育考试都没人把它当考点用。本想着刚过完端午就又来三天假期,谁还能拦着他瞎玩过瘾?顺便把孟春水拉上。哪知学校突然下发了通知,神神秘秘的,说什么高考三天假,高一学生全体去西郊机场集合,有重要任务。

固然是没把通知单带回家去,事实上赵维宗恨不得把它撕碎喂狗,怕是狗也不会吃。但第二天早上还是在班主任威逼的眼神下悄悄展平已经揉成球的单子,放位桌里仿签上了他爸的名字。交回执的时候他仍然怨念颇深,一是怪自己怂,二是明白就算自己不怂,这从寒假结束就开始盼的额外假期仍然会泡汤。

西郊机场在海淀那边,都快到西山了,也不知道学校到底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干嘛。据班里几位消息灵通者说,年级里有人的家长是那儿的领导,这回是借人家场地当操场,练什么国庆阅兵队列。

赵维宗心说不会吧,这才六月,难不成要练到十月?那得无聊死。再一想,今年确实是一九九九年,每逢“九”字结尾的年份,国家都要搞个大的,而且每次天安门阅兵也

总少不了学生这群主力军。可这么大的事儿,现在才开始练,不现实吧?

赵维宗一直抱着点“不可能这么倒霉,说不定是拉我们去郊游”的鸵鸟心理,直到他坐着学校的大巴来到那所谓的军用机场,下车就看见几个穿迷彩的威武雄壮的男的站在临时搭起来的台子上,对着已经到了的其他班同学指点江山时,他才彻底绝望,意识到情报无误,心说再见我的美丽假日,然后学着紫薇的模样作势要昏倒。

孟春水知道他这人一无聊就容易戏多,倒也乐得配合,及时扶住了他,并且很自觉地加以we_i抚,作尔康状:“紫薇,不要离开我。”

“尔康,恐怕我活不过今日了!”

周围几个同学一阵哄笑,年级主任急了眼:“嘿,一班那几个,吵吵什么呢!”

班主任,那位被戏称为“淑芬”的中年男子,也端着他平时喝水用的小茶壶,优哉游哉地走到了他们这片,带着某种诡异的笑容,眼神锁定这一对相互依偎的“苦情男女”。

赵维宗最怕淑芬,立刻又怂了,乖乖跟在孟春水后头,往大部队那儿走,孟春水早就习惯他这个样子,只是望着天上寥寥细云,琢磨着这两天会不会老天开眼下点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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