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者沿着幽深而崎岖的走廊往前走,空气湿冷,粗麻僧衣蹭得皮肤发痒,在第四个狭小的分岔路口,他右转。
又“死”了一回。虽然只是游戏,但死去的感受是真实的,临死前的窒息、瞳孔扩散那一瞬的解脱、最终陷进去的无垠黑暗,他真切地经历了不知道多少遍。
听过告解者的秘密,他回屋藏好金子去餐堂,早祷依然是《以色列人要求立王》,坐在圣餐柜前的小板凳上,他开始注意到一些以前忽视了的细节,比如正和告解者低声说话的是苦行者和禁y_u者,再比如皈依者倚着的那根立柱,旁边斜靠着一把镶银的细弓,让人不禁想起身世显赫的持弓者。
等着分面包的间歇,修士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他站起来,往人群当中走。
皈依者在人群另一头,那个傲慢的异教徒,黑头发弯弯曲曲,被晨风一吹,缥缈得像是要融化在日光里,他见过他杀人,狮子一样凶猛,山鹰一样利落,为什么眼下看起来却有点不安呢?
就是这个时候,皈依者往这边瞄了一眼,轻轻的一眼,马上移开,那样子……像是在等待什么一样。
聆听者不禁去注视,注视他故作倨傲却微微眨动的睫毛,他似乎知道自己正被注视着,于是越发不安——这让聆听者不得不猜测,他是在等自己。
可是,他要失望了。
离着五六步远的时候,聆听者侧身一转,往旁边去了,拨开微有些驼背的苦行者,拨开层层叠叠的修士兄弟,那儿有一个长着蓝眼睛的孩子,十一二岁,鼻梁两侧满是雀斑,棕色的卷发一团一团坠在额头上,是领经班的虔敬者。
“兄弟。”他叫那孩子,像之前无数次叫皈依者那样。
虔敬者有些意外,朝他礼貌地点了点头。
“听人说,你经书背得很熟?”聆听者不时往周围看,只是出于谨慎,却意外看到人群外皈依者的眼睛,那样精神,那样漂亮,恨恨地把他瞪着。
“没有我不熟悉的经典。”虔敬者骄傲地说。
聆听者被瞪得有些茫然,迟疑地回过头,轻声恳求:“我需要你的知识。”
“哦?”虔敬者笑起来,很高兴,很有些沾沾自喜。
“今天入夜,”聆听者弯下腰,就着他的小耳朵,“圣徒墓见?”
那孩子狡猾地转了转眼睛,老成地抱起胳膊:“那我知识的价值呢?”
“当然,”聆听者从袖子里mo出一枚金币,悄悄滑进他细小的手里,“只有黄金可与知识等价。”
虔敬
者把笑意敛起来,小手插进僧袍巨大的袖口,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缓缓地和他擦身而过。
从餐堂出来,聆听者故意走得很慢,等着,等弄火者掸着身上的面包屑走到他前面,他跟上去,缀着他往烟熏火燎的铁匠棚子走。
圣徒岛上只有这一个铁匠,许多人愿意拿一卷丝线一把甜豆来换一根钉子,所以铁匠棚的日子很红火,聆听者小心地和他保持着距离,想着要找一个什么契机上去搭话,没想到弄火者却停下来,头也不回地问:“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刀子似的语气。
聆听者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这家伙和上一个大不一样:“兄弟,”他直说了,“我有个买卖。”
弄火者偏过头,用yin测测的余光把他瞟着,稍一瞪:“滚。”
聆听者没走开,而是抢上一步:“要是看守者来找你,你也让他滚吗?”
弄火者皱了皱眉头,转过身:“你怎么知道……”他小心翼翼的,“我和他好?”
聆听者哑然,他并不知道他们是哪种“好”,空张了张嘴,他接着说:“上、上一次我们是一伙的,你、我,还有看守者,我们在找一个秘……”
“那又怎么样,”弄火者打断他,“那是上一次,再说了,”他朝聆听者靠过来,笃定地看着他,“你们失败了。”
聆听者惊讶地涨红了脸。
弄火者笑起来:“要是成功了,你不会又来找我。”
聆听者急切地说:“我们会成功的,已经很接近了,说不定这一次就……”
弄火者抬起胳膊,做了个“停”的手势:“何必那么认真呢,兄弟,这只是个……”“游戏”两个字他没说出口,垂下眼睛,他摇了摇头,“我们到这儿来,不过是为了逃避,干嘛逼自己,得过且过吧。”
聆听者一把握住他的膀子:“你就这么过?”他拽了拽他破烂寒酸的僧袍,“乞丐似地窝在这个棺材似的修道院?”
弄火者的目光游移起来:“也许这个圣徒岛压根就没有‘外面’。”
“不出去看看怎么知道,”聆听者极近地望进他的眼睛,“带着看守者。”
弄火者有些动心了,认真地打量他:“还有谁?”
“虔敬者,”聆听者到口袋里去给他掏金币,“我们仨,现在还缺一个主力输出。”
“主力输出”,好多年没听过这种说法了,弄火者忍不住笑:“真他妈是让你带到沟里去了!”他掂着金币问,“什么时候,哪儿见?”
“入夜,圣徒墓,”聆听者松开他的膀子,重重拍了拍,“我去找持弓者。”
“别找那家伙。”弄火者突然说。
聆听者挑眉:“为什么?”
“那家伙不地道,”弄火者含混地说,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在圣徒墓背后那片小树林,有棵枯死的栗子树,在那后头,我看见……”
聆听者转开目光,他知道他要说什么。
“对方是谁我不能说,”弄火者显得很不齿,“他胁迫他,用一小撮什么东西,”他忽然指了指聆听者的脑袋,“哎,和你的头发很像。”
聆听者愣愣看着他。
“那种人,”弄火者狠狠往地上啐一口,“你要是找他,我就退出。”
聆听者迟滞地点了点头,返身要走,弄火者把他叫住:“为什么不找那个人呢,”他单手虚握着,在x_io_ng前比了比,像是把一柄长剑攥在手中,“那个贵族。”
聆听者知道他说的是谁,挥一挥手,走了。
上午的抄写室没什么人,难得有微弱的阳光漫洒在南窗外,有一点树影婆娑的意思,窗下坐着一个头发整洁的修士,羽毛笔沙沙的,在羊皮纸上用花体字写着什么。
“
兄弟。”聆听者站在他身后。
仗剑者停笔,半转过头,从那张逆光的侧脸上看得出他极英俊,有希腊雕塑般古典宁静的韵味:“聆听者,”他认得他,扭过身,“经常听人提起你。”
聆听者惊讶于他的亲和,还有安静文雅的气质,他往抄写台周围打量,在层叠的经书上看见他那把重剑——真希望那是一把杀人的剑:“可以近些和您说话吗?”
仗剑者仰视他,直爽地说:“当然。”
于是聆听者靠上去,恭敬地站在旁边,附身到他耳畔,轻轻的,把来意说了。
许久,仗剑者也没表态,聆听者有些焦躁地等,忽然,那贵族随手拉了他袖子一把:“可以啊,”他微笑着,“但有个条件,”聆听者盯着他,在他貌似温和的眸子里看见了某种凛冽的东西,“替我杀了肮脏的异教徒。”
“异教徒……您是指?”
仗剑者理所当然地答:“皈依者啊,还有谁。”
聆听者不解:“为什么?”
仗剑者露出一副可笑的表情:“杀异教徒哪有什么为什么,”他站起来,身量高挑,脖颈扭动的角度很高雅,“那种脏东西怎么可以出现在主的修道院,况且他很yin乱,许多兄弟都被他引诱了,你不知道?”
聆听者沉默了一阵,然后问:“你为什么不自己干?”
“我?”仗剑者像听了什么笑话似的,闲闲摆弄着笔杆上的羽毛,“他不配。”
聆听者不喜欢这个人,不知道这是角色xi_ng格还是他本人的xi_ng格,总之叫人无法信任:“我怎么杀得了他,他那把弯刀!”
“你可以的,”仗剑者像看什么稀奇的东西一样,从头到脚把他扫视一遍,“皈依者一直在打听你,看来对你很有兴趣。”
兴趣。聆听者不知道怎么理解这个词,但仗剑者帮他理解了:“你可以引诱他,等他对你……”
“等等,”聆听者制止他说下去,一开始对他的那点尊敬已经荡然无存,“我就问你,去圣徒墓,你干不干?”
“干哪,”仗剑者松开那一小片羽毛,轻柔地说,“等你杀掉皈依者。”
聆听者憎恶地瞪着他,瞪着,瞪着,瞪得某种情绪好像就要爆发,忽然xie了气:“那算了,”他礼貌地说,笑笑,一欠身,“再见。”
他拂袖而去,没看仗剑者的表情,也不屑去猜想,从抄写室出来,阳光纱幕一样罩在眉骨上,他快步踏下石阶,正觉得愤愤,后头有人叫:“喂!”
他猛地一回头,参差的树影下走出来一个人,黑头发猫儿眼,鼻骨上一颗小黑痣,是皈依者。
聆听者低下头,没说话,皈依者慢慢走近来,犹豫的样子不大像他:“为什么不找我,”他问,声音刻板得有些不自然,“早上,在餐堂。”
聆听者肚子里有一股气,这时候发出来:“我为什么要找你?”
皈依者的脸僵了僵,但他是傲慢的,不会因为这点挑衅就跳脚,睫毛轻而快地扇动了两下,他艳丽地嘲讽:“不找我,你找谁!”
聆听者觉得他可怜,冷笑着,很不当回事地说:“这一局不用你了,”他直视着他,“去等下一
个聆听者吧。”
皈依者有点绷不住,眉宇间有怒意:“下一个?”
“你有无数个聆听者,就像我有无数个皈依者一样,”聆听者淡淡地说,“我认不出你是哪个,你也认不出我,没有谁非谁不行。”
这时候,有些不合时宜的,皈依者脱口而出:“你是我的第一个。”
聆听者瞠目,用一种说不上是怀疑还是审视的目光看着他,皈依者表面上仍高傲着,漂亮地扬着下巴,但那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卑微:“而且你说的不对,”他嘀咕,“不是每个聆听者都和你一样。”
“你……是哪个?”
皈依者惑人的眼睛一动,终于看向他,一看,那倔强的傲慢就没有了:“你跟我说过家、真主和梦,”他停下来,后悔了似的,“还是你对每个皈依者都说过?”
聆听者认出他了,这时太阳朝南移动,暧昧的光线打到眼睛里,叫人刺痒:“不,只对你说过……”
皈依者有点扭捏,又有那么点理直气壮:“我一眼就认出你了,”很傲气的,他说,“眼神、步态、神情,和别人都不一样。”
聆听者喉咙发紧,点了点头。
他就一点都没认出他来吗?不是的,他只是没把这个人放在心上。
“能找到你,”皈依者向他靠近,吞了吞喉结,“很不容易。”
找?聆听者不可置信地别过头,不愿看他:“你玩你的,找我干什么。”
皈依者被噎住了,一下子没说出话来,聆听者又讽刺他:“还是说你是只刚破壳的鸟,头一眼看见的是我,我就得给你当妈?”
皈依者被激怒了,咬着牙齿瞪他:“我‘死’了一次又一次,那滋味你知道,不是来听你挖苦的!”
“那就别听啊,”聆听者有意和他拉开距离,高高扬起手,“去走你的路!”
皈依者眼睛红了,但没有动,很显然,他不想走:“上一次在衣钵窖,我以为我们是一起的,你却把我扔下,自己……”
“那是你的上一次,”聆听者纠正他,毫不留情,“你只是个过客,我不会在一个过客身上费心思。”
皈依者梗着脖子,两眼直盯着地面,他没发怒,也没争辩,而是克制地,轻声说:“我要入伙。”
“不可能。”聆听者拒绝。
皈依者抽动着眉头,胆怯地瞥他一眼:“为什么?”
聆听者没马上回答,想了又想,才说:“也许就是‘皈依者’在挡我的路。”
皈依者不明白,疑惑地看着他,鼻骨上的小痣随着肌肉微微抽动,叫人心疼,聆听者叹一口气:“每一次我都找皈依者,可每一次都失败,”说这话时,他是坦率的,“我觉得我该换一换队友了。”
“你可以换,”皈依者急切地说,“多几个人没关……”
聆听者低下头:“我是不想要你。”
皈依者明白了,明白得不能再明白,可就是硬撑着,不愿意说一个“好”。
晚祷的时候,聆听者觉得仗剑者总是盯着自己。
大伙诵的是《尼希米记》,在一片“我的神啊,求你纪念我,施恩与我”的祷告声中,这一天结束了,聆听者随着大队往外走,刚要下台阶,仗剑者从后头跟上来,搂住他的肩膀,微笑着,和气地说:“兄弟,你出卖我了?”
聆听者停住脚,皱着眉凝视他,修士们不断擦着他们过去,有几个回头大声抱怨,仗剑者不让路,也不让聆听者让:“我看见了,从抄写室的窗户。”
他指的是他和皈依者,聆听者觉得可笑:“我和他说话,就是出卖你了?”
“你不接受我的条件,”仗剑者见他斗篷的帽兜里落着灰尘,帮他拍了拍,“又那么亲密地和他说话,我只能这么理解,不是吗?”
亲密?聆听者不喜欢这个词儿:“我告诉他,图什么?”
“也许……”仗剑者把拇指插进食指和中指之间给他看,“你想和他睡一觉?”
聆听者搡开他,跨步要走,仗剑者重新用胳膊把他箍住,死死钳着:“你信不信,我弄死你!”
他声音很小,小得聆听者都听不大清:“来呀,我不怕,”他同样小声回敬他,用灰蓝色的眼睛和他对峙,“要死,我们一起啊!”
他们旗鼓相当,仗剑者箍得有些吃力:“你知道了我的秘密。”
聆听者毫不示弱:“你也知道我的。”
他指的是圣徒墓,仗剑者承认,他们是互不亏欠的,慢慢地,他放松力道,聆听者随着他放松,蓦地,仗剑者笑了:“你那个什么圣徒墓,我开始有点兴趣了。”
这时候后头撞了一下,他俩趔趄着跳下台阶,回头看,是金色头发、x_io_ng前佩着夸张宝石珠链的持弓者:“兄弟,”他叫仗剑者,“你怎么跟个下等人混在一起?”
他身后一闪,皈依者走出来,看见聆听者和仗剑者,倏地睁大了眼睛,持弓者连忙去揽他,揽住了,像个加了冕的国王一样,从他们身边掠过。
走出好远,皈依者还在往这边看着。
仗剑者和聆听者一起去的圣徒墓,到的时候,虔敬者和弄火者已经在等了,天上一弯新月,高高吊在“国王”墓上空,漫天是璀璨的星,把黑沉沉的大地压得扁平。
聆听者朝南一指:“最小那一座。”
他们一行四个先后进入墓门,新扎的火把烧得很旺,整条墓道都被点亮了,两侧的浮雕清晰凸显,随着火焰的光,活了似地变换光影。
“是马克西米利安大公为圣徒封圣,”仗剑者解读着浮雕的含义,“奇怪,这座墓的圣徒是个女人?”
聆听者厌烦地瞥他一眼:“你不是不来么?”
仗剑者一愣,笑起来:“有点好奇,来看看。”
聆听者执着火把擦过他,前头就是那条长长的黑路了,他站在路口,迎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凉风:“谜底就在这下头。”
其他人靠过来,高高举起火把:“这么深的洞,怎么挖出来的?”
“挖什么挖,”弄火者翻个白眼,“都他妈是代码。”
他们往下走,听着yin风撕扯火焰的声音,大概走了四五百步,三拱廊到了,聆听者叫虔敬者到前头,指给他那三句话:“该进哪扇门?”
虔敬者只看了一眼,就给出答案:“只有左边那句是圣训,其他两句都是错的。”
聆听者诧异:“错……的?”
“中间那句,‘天国又好比一个人要往外国去’,后头应该是‘就叫了仆人来,把他的家业交给他们’,”虔敬者用一把孩童的声音,掷地有声地说,“右边那句则是‘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
这说明,聆听者沉思,上一次皈依者走上了正确的路,也就是说在那个世界,他已经拿到东西了……
“进吗?”仗剑者催促,聆听者恍然看一看他:“当然。”
他们聚成一团往里走,里头更冷、更黑,火把的光被压得只
有一点点,即使就这么一丁点,也足以让人看见墙上的壁画了,那粗野的、像是用什么动物的血液绘成的,画的是马克西米利安大公强迫少女委身于她而遭到拒绝的故事。
“这有点不对劲儿。”仗剑者说。
“怎么?”聆听者问。
“这些画……”仗剑者指给他看,随着他们不断深入,那些画变得狰狞可怕,马克西米利安大公强ji_an了少女,因为仍没得到少女的芳心,他下令斩断她的手指、脚趾,“和外面的浮雕故事完全相反。”
“女人怀孕了,”弄火者追着那些画看,“马克西米利安大公聘请工匠做了一个没有门的铁笼,把她关进去,直到……”
“活活饿死!”虔敬者瞪大了眼睛,他们已经来到壁画的末端,“然后……就在她的墓地上,建起了这个圣徒岛。”
“门!”突然,仗剑者说,所有人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在那儿,在黑路的终点,有一扇老木门,门上包着腐烂的羊皮,微微发臭。
“里面……”弄火者一副惊惧的样子,“会是关在笼子中的尸体吗?”
没有手指、脚趾,大着肚子的女人尸体?聆听者摇头,笼子里应该是一个活物,一件银色的稀世珍宝。
“好了,别猜了,”仗剑者拔出他那把重剑,顶在门上,莽撞地往里一推:“看看不就知……”
猛地,一块铁板从门楣上飞下来,不过是一刹那的事,聆听者他们还什么都没看清,仗剑者的脑袋就嗖地一下,从他们脚边滚过去。
血泊在黑暗中蔓延开来,聆听者随即去看虔敬者,那孩子吓得贴在墙上:“真、真的,”他哆嗦,“只有这条拱廊上的圣训是对的!”
聆听者又去看那扇门,木门静静地关着,却像张着血盆大口:“你们往两边靠。”
他要向前走,被弄火者拦住:“算了,没必要……”
聆听者拂开他的手,站到门前,仔细地观察,这扇门有门框,也有把手,唯独没有门轴,他蹙眉:“不够亮,火把!”
弄火者和虔敬者蹭着墙,把火竖到他眼前,在耀目的火光中,他看清楚了,这并不是一扇门,而是一个伪装成门扇的机关。
学着仗剑者的样子,他轻轻往门上压,一压,门楣上就有一片什么金属微微探出来,正是这东西,削掉了仗剑者的脑袋。
“走吧,”他慢慢放松压门的力道,眼看着那片杀人的铁板随之缩回,“这条路到头了。”
“圣训只是个障眼法,”虔敬者憎恶地说,“有意把我们引到这条拱廊里杀掉!”
“没关系,”聆听者拍了拍他的窄肩,返身往外走,“我们还有两次机会。”
“那仗剑者怎么办?”弄火者蹲在那具无头尸边。
“没办法,”聆听者停都不停,“他出局了。”
他们退回到拱廊入口,三只巨大的天使向他们张开怀抱,聆听者上次走的是中间,而且死在那儿了,这次他盯着那个漆黑的洞口,迟疑地踏出一步。
“走右边怎么样?”弄火者忽然说。
“为什么是右边?”聆听者问。
“正确答案一般都不是中间那个,”弄火者认真地看着他,“怎么说呢,感觉太正了。”
虔敬者也把目光投过来:“可这个设计者很鬼,他会用圣训把我们引到左边,也会故意把谜底设在中间。”
“右边,”聆听者断然做了决定,“先去右边。”
“等等,”虔敬者想争取:“我觉得……”
“我去过中间。”聆听者看都没看他,径直朝右走去,不用他往下说,虔敬者和弄火者都明白,他在那儿死过。
右边的拱廊和左边一样,墙上是用血液画成的壁画,同一个内容,仔细看的话,连最微
小的细节都相同。
“复制粘贴的。”弄火者嫌弃,拿火把在漆黑的墓道里左右挥动,很快,他们看到了一扇门,和左边拱廊里那扇一模一样,烂木头裹着臭羊皮,岿然挡在面前。
“怎么办?”虔敬者显得紧张,弄火者也是,惊恐地瞪着那门:“这复制粘贴得也太过分了……”
聆听者已经走上去,站在门底下朝他们招手,是要火。
弄火者立刻把火往上递,借着那扑朔的光,聆听者在雕花门框细小的缝隙里看见了铁制门轴:“这门是真的。”
弄火者要往里推,被聆听者挡住,像刚才试门一样,他轻轻往门上压,压了几次,都没动静:“你们让开,”他握住冰凉的金属把手,“不走运的话,咱们下一局见!”
他推门了,猛地一下,yin风挟着浓重的霉味冲进鼻腔,有一瞬,他们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那是准备迎接死亡,可并没有刀子似的铁板飞出来,也没有箭啊斧啊一类的机关,只是一扇洞开的门,通往更深处的黑暗。
“成……成了!”虔敬者不敢置信地喊。
聆听者脸上露出笑容,宠孩子似地揉了揉他蓬松的脑袋,朝弄火者打个手势,他们往里走。
里头只有黑,他们仨像是失去了时间和方向,行尸走肉地穿行在黑暗中,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得膝盖都有点疼了,聆听者没精打采的,一脑袋撞上了什么东西,他举起火把一看,是墙,再往两旁照,是一整面墙——这条拱廊是个死胡同!
弄火者从后头上来,扔下火把,两手在墙上乱拍乱捶:“操,又错了!”
聆听者站在那儿,疲惫地垂下头:“先走吧,”他捡起火把,“天快亮了,晚上再来。”
转回身,看虔敬者在几步外举着火,他勉强牵了牵嘴角:“听你的好了。”
虔敬者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朝他笑:“不在这儿就在中间嘛,”他把小手伸到耳畔,“晚上来拿就是了。”
聆听者掩不住笑,向他走去,擦身时和他轻轻击掌。
早祷结束,吃完面包,聆听者去告解室收拾包袱,晚上拿到东西就得连夜走,燧石、刀子、水袋,他早都备好了,这时候检查一遍,正一样样翻看,外头传来脚步声,他停下,机警地把包袱藏进墙角的杂物堆,随手抓一柄笤帚,作出打扫的样子。
霍地,门被推开,进来的是祭司长的两个心腹:“聆听者,”他们命令,“祭司长叫你。”
他乖乖随他们去,去的餐堂,在挂圣餐柜的小隔间里,祭司长坐在那儿,身边是几个有资历的道友,对面是一把空椅子。
这场面似曾相识,聆听者吞一口唾沫,椅子那里曾跪着指甲里有泥的喑哑者。
“我的长者,”他塌着肩膀向祭司长走去,跪伏在他脚边,顺从地亲吻他整洁发亮的袍子,“您叫我。”
“起来吧,孩子,”祭司长很慈祥,拍一拍他的胳膊,“仗剑者不见了。”
聆听者迷惑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早祷他没出现,”祭司长漫不经心地擦拭指甲,“这很不寻常,”他指了指心腹们,“他们去找了,哪儿都没有。”
“早祷到现在才一个多钟头,也
许……”
“有人看见你昨天和他在一起,”祭司长收起指甲,手握成拳,“下晚祷的时候。”
聆听者哑口:“我、我……是和他说了两句话,可……”他显得很慌张,“说完我们就各自回去了!”
一个心腹上来问:“要打吗?”
毫不犹豫的,祭司长点头:“去拎水和老荆条来。”
发生在喑哑者身上的事马上要降临到他头上了!聆听者惨白着脸被这些人扒掉僧袍,头朝下摁在椅子上,办事的人很快,没多一会儿就听见荆条沾水的声音,然后啪地一响,背后霎时麻了,接着是火辣辣的灼烧感,和越来越刺骨的疼痛。
“上帝啊!”聆听者惨叫,这一嗓子还没过去,新的一鞭又抽下来,后背的皮肉很快裂开,湿漉漉流到腰上的是血。
“仗剑者呢!”他们问,聆听者强忍着不认,十几二十鞭子下去,小隔间的门被从外推开,跑进来的人说:“全搜过了,聆听者屋里没什么,从仗剑者枕头底下找到这个!”
聆听者扭头去看,是一个羊皮本,镶着精美的铜ru钉,祭司长接过去,翻了翻,叫抽鞭子的人住手:“仗剑者在这里记了,如果有一天他遭遇不幸,可怀疑的罪人是——”
不,聆听者几乎可以猜到那个名字,那不是真相!
“皈依者,”祭司长唰地合上本子,冷着声音下令,“带他来!”
聆听者的嘴巴被他们用布条封住,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他能透露什么呢,马上就要找到梦寐以求的东西,马上就能离开这里,没什么人值得他去涉险。
没多久,皈依者到了,一进屋,看见血淋淋的聆听者,他下意识要去握刀,祭司长注意到,急切而和缓地说:“仗剑者不见了。”
皈依者握刀的手顿住,恍然看了看聆听者,又看了看祭司长,把眼一眨,他艳丽地笑:“哦,是我干的。”
聆听者惊诧地回头,瞪傻瓜似地瞪着他。
夜了,远远能看见“国王”墓前临时支起的木架子上吊着一个人,大头朝下,随着一阵阵夜风来回摆动。
“是皈依者,”弄火者说,他跟在聆听者后头,往草丛里啐了口唾沫,“他够倒霉的,替我们背了这么大一个黑锅。”
聆听者没出声,虔敬者又说:“要不要割了他?”
聆听者朝他看一眼,那孩子睁着两只天真的蓝眼睛:“他为了活,明早万一跟祭司长的人说,夜里看见了我们……”
“那时候我们早跑了。”
虔敬者认真地看着他:“一晚上,我们跑不远的。”
说着,他们来到木架子底下,皈依者死了似地随风缓缓地荡,聆听者往上看,那双脚用粗麻绳吊着,脚腕子细得好像马上就要折断。
“已经过了十二个小时,”弄火者往女圣徒墓拐,“他不行了。”
聆听者没有动,静静站了一阵,放下包袱,从里头翻出一把没有柄的老剃刀:“喂,来扛我一把。”
“不是吧,”弄火者讶异归讶异,还是回来扛他,扛起来等他把绳子割断,他抱住皈依者,小心放在地上,“拖到僻静的地方?”
聆听者蹲下来,握了握皈依者的手,拉起胳膊把他往背上背:“带他一起走。”
虔敬者一把抓住皈依者的僧袍下摆,使劲往下拽:“带着他,我们全得玩完!”
聆听者很执拗,背着个大的拖着个小的,硬是蹭进了墓门,虔敬者没办法,只好说:“那我们约定个再回来的时间!”
弄火者点起火,聆听者在云霞一样金红色的火光里回过头:“干什么用?”
“带着个累赘,我们很可能出不去,”虔敬者给他分析,“即使出去了,外头什么情况也不清楚,万一死了,我们同一个时间再进来,
分到一起的几率更大。”
他说的没错,聆听者于是说:“我要休息一下,也要适当恢复肌肉,一般每隔四十八小时进游戏。”
虔敬者想了想:“好,四十八个小时整,精确到分钟。”
他们走向墓道,这回的目标很明确,弄火者举着火把开路,中间是虔敬者,聆听者在末尾断后,他走一走就颠一颠背上的人,生怕那家伙不知不觉死过去,有那么一两回,他觉得背上的人动了,不是动胳膊动腿那种动,而是微微的,把脖子扭起来,脸从帽兜上滑下去,贴到他的颈弯处。
脖子上一热,聆听者打了个抖,仿佛是皈依者的嘴唇,他又不好确定:“醒了吗?”
后头没有回答,不知道是敏感还是什么,他总觉得背上那个蠢动没有停止,轻轻的,悄悄的,让他浑身痒痒。
拱廊到了,中间的入口处写着:天国又好比一个人要往外国去,但那日子、那时辰,没有人知道,他们大步走进去,摇着火把,搅动起那片黑暗。
这次没走很久,木门就出现了,和左、右拱廊的一样,包着一层烂羊皮,弄火者和虔敬者不约而同往两旁退下,把聆听者让出来,由他来开启这最后的秘密。
聆听者应该放下皈依者的,但他没舍得,说舍得似乎不大准确,是没忍心。
他背着那个软绵绵的异教徒,一侧肩膀顶到门上,心里多少有些激动,毕竟是找了那么久的东西,也因为激动,他疏忽了,用力往前一顶,眨眼之间,一片铁板从门楣上飞下来,霍地削断了他的脖子。
虔敬者惊叫一声,立刻扑上去,跪在血泊里翻他的包袱,找到刚才割绳子那把老剃刀,他二话不说,狠狠捅进咽喉,嘴巴冒出几个血泡,倒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