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幽深而崎岖的走廊,他往前走。墙是石墙,油黑发亮,因为湿冷,总像是结着一层霜,石缝里有暗绿的青苔,被灯槽里微弱的火光照着,滴下细小的露水。
从每一面墙,从石墙的每一处缝隙,传来起伏的唱诗声,还有连绵的弥撒:凡外肾受伤的,或被阉割的,不可入耶和华的会……
他提着一袋银器,粗麻僧衣磨得皮肤发痒,他抻一抻衣领,无论来过多少次,这逼真的触感都让他惊讶。
在第四个狭小的分岔路口,他右转。前头是小石室,他知道告解者正等在里头,许多遍了,他听那家伙忏悔他渎神的yin行。
“兄弟。”果然,告解者从地上站起来,走向他,聆听者懒得和他说话,径直拉开告解室的门,钻进去。对这个小屋,他总是充满好奇,因为这是故事开始的地方,也许在某片木板上、在某个错落的缝隙里,就有他尚未发现的秘密。
眼前是一把破椅子,栽歪着快散架了,头顶木板的斜叉上挂着一条红披帛,他拽下来,隔着雕花木板问:“你犯了什么罪?”
回答一如既往,是围绕着皈依者,那个长着猫儿眼的异教徒,在基督徒东征的第三次圣战中,他整个家族在耶路撒冷被俘,为了活命,这小子卑劣地改奉了天主,远远地被送到圣徒岛来。
“他左边ru头上穿了一个金环,指甲盖那么大,有阿拉伯的卷草图案……”
聆听者皱眉,告解者上一次说的是,他左边ru头上“有”一个金环,微小的差别,但他没放过:“你再说一遍。”
“他左边ru头上穿了一个金环,”告解者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聆听者摇头:“残损或装饰身体是违反院规的。”
告解者还想往下说,聆听者打断他:“你昨天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告解者稍稍沉默,然后反问:“这和忏悔有关吗?”
不,没有关系,聆听者只是猜测,也许告解者和他一样是“活”的,他也有他的任务,和繁复的故事线。
从告解室出来,他揣着那袋
金币回自己的屋子,屋脊低矮,常年照不到阳光,告解者是否是“活”的这个疑问他不会记录,因为记也没用,下次再来时,这里什么都不会留下。
他说过的那些话、挖过的那些土,一切痕迹,都会归零。
简单收拾收拾,他去餐堂,今天早祷的内容是《以色列人要求立王》,圣餐柜隔间的门用小板凳抵着,他规矩地坐在上头,嘴里念着“自从我领他们出埃及到如今”,眼睛却在死气沉沉的人群中逡巡,皈依者坐在很靠后的角落里,告解者和禁y_u者、苦行者挨着,喑哑者端着面包盆等在餐堂门口,台上是祭司长,闭着一双老眼,像睡着了。
差不多有一刻钟,早祷才结束,修士们离开座位,等面包的功夫,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聆听者向皈依者走去,那家伙一个人靠着立柱,波浪的卷发多情的眼,熠熠发光的,放肆地艳丽着。
“兄弟。”聆听者叫他,他知道他不是上一个“皈依者”,从他站着的样子,他就知道。
皈依者转过头,傲慢地看了看他,又转回去,没有理。
“我们过去没说过话,”聆听者嘟囔,“你可能……”
皈依者毫不客气地走开了,厌烦似的,踱到下一根立柱去站,聆听者跟着他,像条拖舌头的哈巴狗:“我有笔买卖……”
皈依者不听他废话:“我不陪人睡觉。”
“不,”聆听者有些脸红,压低了声音,“是请你杀人。”
皈依者终于拿正眼看他了,很感兴趣似的:“给多少?”
这时候喑哑者开始分面包了,修士们排起长队,聆听者趁机凑近到他耳边:“一千个金币!”
聆听者领着皈依者,敲开石板屋的门,门缝里露出看守者的瘦脸,一句话也没有问,他让他们进去。
屋里有一张床和供奉着圣像的壁龛,除此之外,到处摆着手工木雕,大大小小,有些很传神,聆听者不禁问:“你做的?”
“一点小兴趣。”看守者提着灯,朝黄铜门走去。
“这有什么意义,我是说,他们反正都……”
“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意义吗?”说着,看守者俯下身,要去掀黄铜门。
“等等,”聆听者显得紧张,“你不先问问我们吗?”
“彼此心知肚明的,不用废话了吧。”看守者推开白蜡烛,那道门甚至没上锁,他掀开它,霉味和刺骨的ch_ao气扑面而来。
聆听者没有动:“这不符合规则,”他朝四周看,好像那里有什么盯着一样,“我们得按照故事线来,否则……”
“否则什么?”看守者蹲在漆黑的洞口旁,“他们能把你怎么样?”
聆听者一霎哑然,皈依者从后头撞了他一下,走到前面:“行了,别废话了,东西在下面?”
看守者和聆听者对视一眼,没有说话,皈依者擅自夺过油灯,哈腰钻进地洞,很快,就听见他在底下喊:“这他妈得自己挖呀!”
两把锹立在黄铜门边的墙角,聆听者看见了:“劳烦帮我们找个可靠的人。”
“两个人还不够?”
“那家伙的手……”
话没说完,皈依者的喊声又传上来:
“老子可不动手,说好了找我杀人,我不管挖坑!”
“别找喑哑者。”聆听者补充。
看守者显然吃了一惊,这正是他想提议的人,一转念,他明白了:“你是我碰到的聆听者里走得最远的,”他惭愧地笑笑,“其他人早放弃了,比如我。”
聆听者没说什么,可能有点害羞,他从墙角抄起锹,欠身钻进衣钵窖。
皈依者已经把火点上了,朦胧的光晕中,他看起来美极了,那头长发,像给黑缎子镶上了金边,奢华夺目的,隐约能闻见ru香的气息,可聆听者早看惯了,他挽起袖子,随便找了个角落,开始铲土。
“喂,”皈依者懒洋洋叫他,“你不是第一次了吧?”
“什么?”聆听者头也不抬。
皈依者凑过来,惯拿刀的细手轻轻搭着他的肩膀:“像佃农似地翻这点破土。”
聆听者没回答,但停下来,盯着他的手,眼神不像着迷,倒像是介意。
皈依者讪讪的,挪开了:“你和别人不太一样,”他随手一翻,掌心上那道伤露出来,聆听者看见,盯了一眼,皈依者发现了,立刻热络地说,“头一次玩‘皈依者’,试了试刀,不小心伤了。”
明明是告解者弄伤的。聆听者点点头,没戳穿。
皈依者看他不冷不热的,哼一声走开了,可眼睛往这边瞄着,半天绕不开。聆听者刨了两下土,不知怎么的,耳朵上莫名一热,他急躁地撸了一把,一种似有若无的麻痒,让他想起一个人。
一个过客,他对自己说,也许再不会相遇了。
遇到了,可能也认不出。
这时头上的黄铜门响,是看守者,领着一个粗壮的大块头下来,那家伙肩膀很宽,僧袍皱巴巴的,有烟熏的痕迹——是弄火者,圣徒岛上的铁匠。
“一天一个金币。”聆听者开价。
“干了。”弄火者解开斗篷扔给看守者,跃跃y_u试。
聆听者还有条件:“不能留指甲。”
弄火者把粗短的指头伸给他看:“打铁活儿重,指甲养不长。”
聆听者点点头,把另一把锹踢到他脚边:“每次干完,记得洗手。”
天要亮了,皈依者和弄火者先爬出黄铜门,看守者给舀了水,正要喝,有人敲门。
他们几个一惊,瞪着眼,互相看着。
“谁?”看守者问。
“呜、呜呜!”是喑哑者,半明半暗的晨光里,不知所云的呜咽听起来格外骇人,看守者朝皈依者他们使眼色,让他们钻到下头去躲一躲。
“来啦。”然后他去开门,喑哑者熟门熟路地进来,背着一大捆烂木头,咧着嘴,一副憨厚的样子。
“谢谢,兄弟。”看守者回身到土罐里给他找报酬,随便什么小东西都能让这可怜的哑巴高兴,拿着一片云母石,他转回头,看喑哑者正直直盯着黄铜门那边,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
他循着他的目光,是一枚金币,孤零零掉在地上……是弄火者刚才落下的!
“兄弟……”他叫他,可喑哑者已经过去了,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拿在手里端详,边看边翕动喉咙,发出“呵呵”的声响。
“那是我的东西。”看守者要去夺,喑哑者偏过头,正看见仓促放在地上的两瓢水,他把金币攥紧了,嘿嘿笑着,朝看守者摇了摇头。
他绕过他,眉飞色舞的,推门离开了,看守者没敢拦,忙去掀黄铜门,急躁地朝底下喊:“被发现了!”
衣钵窖里火光闪动,聆听者从暗处走出来:“是谁?”
也许是冥冥中注定的,看守者无奈地答:“喑哑者。”
有那么一阵,谁也没说话,直到聆听者突然拍了皈依者后背一把:“杀了他。”
声音很轻,但语气坚定,这是迁怒,是对上一个“喑哑者”的怨恨,皈依者粲然一笑,抬腿就要往上冲,被聆听者拦住:“不,等晚上,在这里干,”他安抚似地拂了拂他的背,“他还会来的。”
这把嗓子和缓、温柔,有让人安心的力量,皈依者不经意点头,背上的手随即离开,地窖ch_ao湿的寒气立刻袭来,更显得那块巴掌大的地方温热,皈依者赶忙说:“一会儿吃了饭来我屋,我们商量商量?”
聆听者没说“好”,但拎着锹和他错身时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算是答应了。
皈依者的屋子在一处好地方,朝南的窗口很大,远远地能看见七圣徒的墓地,墙角里堆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木梳子、铁吊坠,贵的j_ia_n的扔在一起。
“都是人送的,”皈依者脱掉斗篷,拿一种故作高傲的廉价姿态盯着聆听者,“有的只是想mo一把,有的就……”
聆听者规矩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这姿势让他想起另一个人来,就在不久之前,他们也这样面对着面,说起“家”、“真主”和“梦”。
皈依者恼怒于他的走神,靠近来,撑着椅背俯视他:“你不问问他们想干什么?”
“跟你睡觉,”聆听者淡漠地说,耳朵尖却红了,“像搂女人那样搂着你。”
皈依者不可抑制地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你不想这么干?”他慢慢坐下来,撒娇似的,坐在他大腿上,“只有来了这里,我们才能干这个。”
聆听者躲避他的纠缠:“我只想找‘结果’。”
“你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皈依者把胳膊肘架在他肩膀上,“我喜欢这个人,”他轻佻地指了指自己,“也追过,”他又去指墙角那堆东西,“破玩意我也送过,没成功,我从不管那些狗屁故事线,我只追逐‘皈依者’——直到我成为‘他’。”
聆听者像是想到了什么,脸唰地红了,皈依者一愣,然后哈哈大笑:“狗东西,想什么呢!”他淘气地搂住他的脖子,小声说,“‘皈依者’需要一个男人……”
聆听者一把推开他,吓住了似的,难堪地盯着地面:“晚上……咳,打算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办,”皈依者用那双仿佛画了眼线的东方眼睛盯着他,“一个臭哑巴,一刀的事儿。”
被这样一双眸子盯一眼,没人受得了,偏聆听者耐得住:“那……那我走……”
皈依者就着他起身的势头,一低头把他吻住,话还没说完,一条灵活的舌头莽撞而来,聆听者打了个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皈依者拼命箍着他,但太勉强,就拿一只脚踩着椅子沿,不让他动。
舌头!聆听者觉得嘴巴里像是被点着了,热辣辣麻酥酥的,他扳着皈依者的细腰,想让他走开,但到底是男人吧,拒绝得太不彻底,大概有那么一刹那,他是享受着这个异教徒的肉体的,以至于浑身燥热。
“好不好?”皈依者轻轻地问,两手捧着他的方下巴,“我还有更多……”
聆听者喘息着,慢慢放开他,皱着眉闭了会儿眼,他平复过来,用手背揩揩嘴巴:“你喜欢我?”
“怎么可能!”皈依者觉得好笑:“我只是想看看,
我迷恋的‘皈依者’在男人怀里放荡起来,是什么样。”
“你觉得我会上钩?”
皈依者大笑:“我不信有人不上钩!”
聆听者起身,走路稍有些别扭,皈依者注意到他微微夹起的两条腿,正要讥笑,看他径直往床那边过去,那里有个墙柜,他像动自己家的东西那样熟悉地打开了。
他拿出一只杯子。
桌上明明有杯子的,笑意从皈依者脸上褪去:“怎么不用桌上的……”
聆听者走回来倒水,自然而然地说:“不是坏了么。”
确实坏了。
皈依者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怎么知道?”
“不是很明显么,”他含一口水,使劲漱了漱,直接吐在地上,“这不是我第一次吐‘你’的水了。”
换句话说,这个吻,他们彼此交缠过好多次,在各种各样的情况下,出于各种各样的动机,有各种各样的细节,不变的是,聆听者最后都厌恶地漱了口。
晚上,聆听者和皈依者没什么话,弄火者感觉出来了,也不出声,差不多挖到半夜,皈依者先憋不住,叫他:“喂,打铁的。”
“啊?”弄火者有些意外,停下锹。
“你觉得‘皈依者’怎么样?”
弄火者被他问愣了:“你是皈依者,倒问我?”
皈依者没骨头一样靠着墙,摆出一副慵懒的媚态:“嗯,你说说。”
弄火者用偷窥般的眼神把他从上到下扫一遍,很受用似的:“好,”他噗嗤笑了,“好是好,就是太那个……”他用肩膀去碰聆听者,“那个词儿咋说来着,太浪!”
聆听者让他逗得没忍住,笑了。
皈依者腾地红了脸,站直身体,恶狠狠地瞪着弄火者:“浪的是你们这些混蛋!”
“我又没说你,你急啥,”弄火者拄着锹把,不耐烦地翻个白眼,“这不是说‘皈依者’呢么,我就亲眼看见过,他跟人干那事!”
皈依者不信,“皈依者”从来是被追逐,但从未被得到的:“不可能!”
“我骗你?”弄火者也不挖坑了,一使劲把锹插进土里,煞有介事地说,“就在七圣徒墓地背后那片林子里,有棵死栗树知道吧,在那后头!”
皈依者半信半疑,询问地去看聆听者,聆听者也迷惑了,拉着弄火者:“别胡说,我从来……”
弄火者一把扯开他的手,大喇喇地说:“跟持弓者!”
持弓者?聆听者错愕,那个金色头发、身世显赫的持弓者吗?不自觉的,他瞪向皈依者,不敢相信这个人身上,居然还有他不知道的故事。
正在这时,头顶上有响动,是两对相互周旋的脚步,皈依者应声而动,迅速熄灭阶梯底下的火把,拔出弯刀,扭身藏匿到暗影中。
黄铜门霍地掀开,喑哑者出现在那儿,看守者拉扯着他,装出一副慌张的样子,聆听者和弄火者站在火光中,抬着头,等他下来。
喑哑者如他们期望的那样,缩手缩脚地钻下来,看见空荡荡的衣钵窖和窖底下挖出的几个圆坑,他呜呜啊啊地比划,那意思很简单,他想入伙。
看守者跟着他,为以防万一,在后头把黄铜门牢牢拽死,所有人都屏息以待,就等他走到近处,忽地,一把弯刀从背后的暗影里伸出来,闪了一下,搭在他脖子上。
一刹那,喑哑者发现刀子了,与此同时,刀锋猛地从他喉咙上划过去。
血喷出来,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两手胡乱去捂,可捂不住,僧袍前襟瞬间湿透了,他往前挪几步,想回头去看,可皈依者没给他机会,从黑暗里踹出一脚,踢中他的侧腰,他徒劳挣扎了几下,直直朝后倒去,跌进聆听者事先为他挖好的坑里。
“我的妈……”弄火者
打了个抖,看鬼似地盯着着暗处,极慢的,皈依者从那里出来,一头乌黑的卷发,冷冰冰的猫儿眼,邀功一样,艳丽地朝聆听者笑了一个。
聆听者只当没看见,低头去看喑哑者的尸体:“真给人找麻烦。”
“先埋上吧,”看守者拍一拍他的肩膀,“后天就是礼拜日了。”
“啊?”弄火者扔下锹:“白挖了?”
聆听者看起来有点灰心,太多次了,他卡在这个黑洞洞的死窖里,这时候皈依者眉头一动,懊恼地说:“找错地方了!”
聆听者愣了一下,马上否定:“不可能,圣徒岛只有这一个‘地下’!”
皈依者又笑起来,那样艳丽那样挑逗:“真的吗?”
聆听者被他问得不确定了,如果真错了,那这么久、这么多次的努力,不是都……
“地下,铁笼中,银色,”皈依者伸出三根指头,手势随便一摆都那么漂亮,“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是笼子,不是箱子?”
聆听者稍一思索,顿时瞠目。
皈依者直视着他:“笼子是装活物的,你觉得什么活物可能埋在土底下!”
错了,真错了,聆听者心慌意乱:“可是……除了衣钵窖,没有……”
“有,”皈依者打断他,“就在圣徒岛上,在我每天看得到的地方。”
每天都……聆听者回忆起他那间屋子,风景不错,有一扇宽敞的南窗,南窗外远远是七圣徒的墓地,和高高的尖塔钟楼,还有……等等,七圣徒墓地?
“七圣徒的墓,”皈依者把弯刀收入刀鞘,潇洒地一扬头,“真正的‘地下。’”
聆听者狠狠捶了自己大腿一把,叫看守者:“你了解吗?”
“知道一点儿,”看守者声音不大,像是心存敬畏,“那片墓,分属于七个不同时期的圣徒,墓地成扇形,中间最高处是圣徒岛的创建者,绰号修士国王的马克西米利安大公,在他南北两翼各有三座墓,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叫不出圣徒的名字了。”
“那儿有人看着吗?”
“没有,”看守者对这一切本来是不大认真的,这时候也显得投入了,“这些年圣徒墓荒废得厉害,不像藏着什么好东西的样子。”
聆听者点头:“可是墓有七座……”
言下之意,究竟哪一座才是他们要找的呢?皈依者大喇喇推开他,抱着刀问看守者:“名字不知道了,那有什么传说吗?”
“这倒是有,”看守者想了想:“这七个人各有各的死法。”
蓦地,衣钵窖静了,火光飘忽,所有人都屏着息,等他往下讲。
“只有修士国王是自然死亡,其他都是横死,”看守者下意识瞄了一眼土坑里喑哑者的尸体,“每个墓道里都有壁画,描绘这名圣徒的死因,可以……”
“哎呀你们别废话了,”弄火者横插一嗓子,“走,这就去看看。”
他们循着小路去的,因为不能离开衣钵窖,看守者没有来,这时候是下半夜,看月亮西沉的角度,黑夜就快结束了。皈依者在前头开道,夜风从他涂抹着ru香的发鬓掠过,有一股浓郁的沙漠气息。
“等等!”他突然停下来,朝后摆了摆手
,聆听者半蹲着,越过弄火者宽大的肩膀往前看,圣徒墓在百十步开外,那一片古老风化的石墙前头,居然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别人也接了这个买卖?”皈依者压低声音,回头问。
聆听者有些懵:“不、不能吧……”
“好像是禁y_u者和苦行者。”弄火者借着月光认了认。
“这种时候,他们在这儿干什么?”皈依者已经拔出刀来,做准备了。
“别动手,”聆听者越过弄火者,亲密的,一把握住他执刀的手,“杀过一个,够了。”
“他们走了,”弄火者慢慢站起来,捶了捶僵硬的腰杆,“可能就是来修行的。”
皈依者收起刀,冷笑:“我可不信!”
“他俩就是这样,”这回换弄火者在前头走,“禁y_u者一天只吃一顿饭,早中晚各喝一口水,苦行者每天用一把小铁刀划胳膊,据说左胳膊都烂没了。”
说着说着,圣徒墓已经近在眼前,粗大的石梁折断在地上,从残存的高耸立面,能隐约窥见它往日的巍峨,如今即使倒了,也叫人不得不仰视。
“先进哪一座?”皈依者翘首问。
聆听者把这七座老墓从北到南看一遍,指了指中间最高最大那一个:“就从‘国王’开始吧。”
他们进去了,进了墓门点燃火把,沿着粗糙的石阶往下走的时候,皈依者发现这些阶梯被清扫过:“是禁y_u者和苦行者,”他指着脚下,“明天再来,我们得小心。”
聆听者在阶梯两侧的墙上发现了壁画,剥蚀得厉害,只能看到一些赭石的线条,从画面大致的构图看,像是歌颂马克西米利安大公一生为主、为主的子民所作的奉献。
弄火者不看、也看不懂这些,一个人率先进入墓室,刚从浅浮雕着天使送子图的窄门拐进去,就听他悚然大叫了一声:“啊啊!”
皈依者和聆听者立刻往下跑,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看见他丢了火把坐在地上,手指颤颤地指着墓室的北墙:“有……”他惊叫,“墙里有东西!”
聆听者侧耳去听,并没听见什么:“是风声吧,”他拉他起来,“你太紧张了。”
“不,真有东西!”弄火者想了想,“像是……翅膀扇动的声音,”他激动地形容,“巨大的、有力的翅膀,扇动起来那种声音!”
皈依者捡起火把塞到他手里,冷冷地说:“那就是风声。”
弄火者不信,死盯着北墙,可再怎么盯,他所说的那个声音也没有出现。
墓室和地上的建筑比起来矮而小,还有地下水不时滴落,正中是一具开了封的石棺,阳刻着圣徒雕像的棺盖半掩着,聆听者照着看了,里头是空的。
“什么都没有。”皈依者耸耸肩。
“走吧,”聆听者不死心地拿火把把整个墓室晃了一圈,“天快亮了。”
他们转身,弄火者嘀嘀咕咕地抱怨,说他真的听到了,某种奇怪的声音,聆听者把最后一眼投向石棺,恍惚中,看见棺盖上的圣徒一手举着经书,一手放在x_io_ng前,食指指向南方。
早祷结束了,却没人来分面包,修士们挤在狭窄的过道里,用空钵不停敲打桌面,聆听者和皈依者离得很远,眼光也不碰触,身后隔两个人是小小年纪的虔敬者,操着一把稚嫩的嗓音,流利地背诵《马太福音》:“那时,天国好比十个童女拿着灯,出去迎接新郎,其中有五个是愚拙的,五个是聪明的……”
这时餐堂的门被撞开,煮甜菜汤的小童僧急急跑进来:“喑、喑哑者不见了!”
人群有短暂的骚动,但顶替喑哑者分面包的人一到,他们就恢复了平静。
拿到面包和汤,皈依者没坐下吃,而是从聆听者旁边挤过去,往外走了,
聆听者装模作样领来自己那份,立刻追着他,也离开餐堂。
皈依者在不远处的草丛等着,看他出来,把甜菜汤往草上一浇,转身就走,聆听者隔着一段距离跟随他,从后面看,那家伙有少年般婀娜曼妙的身姿,在这种全是男人的修道院,他这角色存在的意义不就是诱惑吗?
“想什么呢?”皈依者忽然问,半转着头,用斜飞的眼角觑着他。
那风采、那媚态,不过是角色的设定,聆听者低下头:“没想什么。”
“我感觉到你的眼神了,”皈依者笑着,站住等他,“火辣辣的。”
聆听者走上去,和他并肩:“胡说。”
“他们找不到喑哑者的,”皈依者迎风吞咽面包,“我们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他们会找到那枚金币,”聆听者从他嘴边抓下面包,“别吃了,风大。”
“你不是和祭司长说得上话吗,诱导他,”皈依者推了他一把,把面包抢回来,“让他们以为他跑了,带着一笔钱。”
“我们现在去哪儿?”
“圣徒墓啊,”皈依者照样迎着风吃,有种沙漠男孩儿特有的野气,“圣徒的遗迹,白天去瞻仰也很正常吧。”
他们这回选了“国王”墓右侧的一座小墓,墓门上刻着一对持盾的火焰天使,天使头上有一行拉丁文铭文:圣迹如山。进入墓道,借着门外的天光,勉强能看见古老的蛋清壁画,一个修士模样的人趴在年轻的姑娘身上——在交媾。
聆听者羞耻地别过头,皈依者贴过来,轻声嘲笑:“哟,这么纯情啊?”
聆听者没反驳,只是绕过他,往下走,阶梯上布满了厚厚的灰尘,一踩一个脚印。
“怪不得禁y_u者和苦行者要打扫墓道,”皈依者皱着眉往身后看,“可为什么只扫了‘国王’墓呢?”
“也许他们只去……”
“嘘!”皈依者把食指贴在聆听者嘴唇上,侧着耳朵往墓室那边听,这让聆听者想起了昨天晚上,弄火者说他听到了“巨大的,扇动翅膀的声音。”
结果只是男人的呻吟声,
嗯嗯啊啊的,在底下干着那事,聆听者不自在地眨动睫毛,皈依者稀奇地打量他:“一对野鸳鸯,”他说,拿指肚来回摩擦聆听者柔软的唇线,“在这种地方,应该很刺……”
“……把他翻过来……”下头突然传来说话声。
皈依者和聆听者惊诧地对视一眼,墓室里至少有三个人!
聆听者转身就走,红着耳朵从yin靡的壁画间穿过,皈依者追着他,忍着笑问:“你、你去哪儿!”
聆听者去找看守者。
看守者从他林林总总的“神器”中翻出一卷羊皮纸,铺开来,上头烙画了七座坟墓,正中的是马克西米利安大公的神柩:“你们刚才去的是这一座,”他指着“国王”墓南侧的小建筑,“这个修士在和吉普赛妓女‘交易’的时候死亡,妓女因此皈依天主,于是他被封圣。”
“荒唐!”聆听者敲了敲桌子,“其他几个呢?”
看守者从北向南,依次为他们读取烙画上的小字:“第一位死于恶犬之口,第二位死于异教徒刀下,第三位死于自残
式的苦修,第四位死于妓女怀中,第五位死于瘟疫,最南边这一位……”字迹模糊,他认了又认,“是唯一的女xi_ng,死于……笼中。”
“国王”棺盖上手举经书的圣徒,聆听者猛然想起,那x_io_ng前的食指就是指向南方!
“她也是这里最早的圣徒,”看守者读着读着,蓦地瞠大了眼睛,“她……被马克西米利安大公锁在笼子里,直到……活活饿死?”
入夜,聆听者、皈依者和看守者趴伏在圣徒墓不远处的草丛里,看着“国王”墓,苦行者和禁y_u者又来了,背着法器袋,在墓门口慢吞吞地摆弄。
“他们到底来干什么?”皈依者无聊地嚼着草叶。
“可能真是来修行的,”聆听者说,“你看,他们一点也不背着人。”
弄火者一直闷闷的,这时候问:“那什么大公不是个好人吗,为什么要把女人关进笼子里,活活饿死?”
“一会儿进去也许就知道了。”皈依者一直把弯刀握在手里,擦得锃亮。
“说起来,”弄火者推了推聆听者,“咱钱是不是要重新分一下?”
聆听者的声音冷下去:“重新分?”
“原来是挖坑,一天才给我一个金币,”弄火者笑嘻嘻的,“现在咱们合伙掘墓了,是不是应该平分……”
“平分?”皈依者抢过话头,“我还想拿到东西把你们都干掉,自己独吞呢!”
他说得出做得到,聆听者和弄火者一下子静了,皈依者毫不跟他们客气:“圣徒墓的线索是谁想的?喑哑者的脖子是谁抹的?”他把刀背搭在肩膀上,“你们还想和我平分,可笑!”
东西没找到,已经开始内讧了,聆听者没说什么。
苦行者和禁y_u者进了主墓,皈依者率先窜出草丛,猫着腰往最南侧的坟墓跑,聆听者和弄火者紧跟着他,虽然奔向一个方向,但聆听者觉得,他们已经各怀鬼胎了。
钻进墓门,点燃火把,眼前是长而深的一条墓道,道上的灰尘被火光一照,白亮亮的,聆听者往两侧看,墙上的不是壁画,而是精美的浮雕石刻,三百年了,依然光洁如新。
皈依者对浮雕故事不感兴趣,径直奔下台阶,“谜底”在下头诱惑着他,他兴致勃勃地冲下去,迎接他的却不是墓室,而是一段更深更长的墓道,飒飒的,有凉风往上鼓。
“喂,”他回头叫,“这他妈是个无底洞!”
聆听者过来,举着火把往里看,太长了,看不到头:“东西就在这下面。”他如此说,为了给大伙鼓劲儿,皈依者推开他,跨前一步,“那还费什么话。”
他们慢慢地、慢慢地往下走,走了不知道多久,走得火把的光都扑簌簌要灭了,前面霍然出现三个拱廊,每个拱廊都被一个石刻的天使抱在怀里,天使结着蛛网的胳膊上分别yin刻着一句圣训,从左到右依次是:
“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乃是靠神口里所出的一切话。”
“天国又好比一个人要往外国去,但那日子、那时辰,没有人知道。”
“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我们的,直到永远,阿门。”
“这是什么玩意?”弄火者费解地盯着那些字,皈依者想起早上虔敬者在餐堂背诵的那段《马太福音》:“也许是什么提示。”
“是提示我们也看不懂,”皈依者拔出刀子,站到左边的拱廊前,“不如我们仨,一人走一个?”
只有这么办了,弄火者走右边,聆听者走中间。
进了拱廊,世界就只剩下自己,走了至多十几步远,迎头过来一阵风,把火把打灭了,聆听者孑然站在纯粹的黑中,不敢动弹。
这时他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自己这条路是错的呢?如果皈依
者或弄火者先拿到了东西,他们会在出口等他吗?还是会像方才说的,独吞掉?
他转身往回走,至少先取只火把,他想,可刚迈步,就狠狠撞上了墙壁,他从台阶上往下滚,额角麻了,耳朵倏忽间黏糊糊的,应该是血,他猜自己摔破了脑袋。
好不容易扒住台阶停下来,他勉强坐起身,一时间有点辨不清方向,靠在石墙上喘息的时候,他发现血好像止不住,很快半边膀子都湿了,他感到恐慌,两手在黑暗中乱mo,什么都没有,他急着要站起来,可因为晕眩还是什么,脚一滑又跌下去,朝黑暗深处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