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敬此番来找沈凉生是有着人命关天的正事,却非为了自个儿,而是为了小刘。
其实小刘并没干什么出大格的事儿这小子看着跟尊弥勒佛似的,成天眯着小眼乐,却也是个有血Xi_ng的仗义脾气,只是知道老娘岁数大了,仨妹妹里有俩还没许人家,自己身上挑着养活一家老小的担子,不敢不做个“顺民”。秦敬平时在做什么从不肯同他说,甚至连刘家都有意地少去了,就是怕万一自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牵连到他。
不过即使在沦陷区,被日本人控制着报纸舆论,多少也可收到些外界的风声日军攻进南京时犯下的事足够叫他们个个不得好死,死一千回也赎不清
小刘不能真干什么,只在心里憋着口恶气,后来同行里几个师兄弟一He计,就一块儿编了些暗讽日寇汉Ji_an的小段子,台上讲完“虚构的旧朝旧事”,说的听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大伙儿不敢点破,一起骂两句解解气罢了。
结果去年十月底,有伪警找上茶馆的门,没有真凭实据就把小刘带回局子里问话,明摆着是为了讹钱。小刘的妹妹吓了一跳,找到秦敬,秦敬赶紧带着钱过去,赔着好话笑脸把人赎了回来,小刘也再不敢说那些暗讽的段子,却没成想刚平静着过了两个月,竟又被拎去了局子里。
这回的事情可大发了不单是小刘一个人倒霉,还有其他人也被冤枉地抓了Jin_qu,却是因为日本人察觉到中共在平津地区建立起了秘密交通线输送补给和药品,下令查找“共匪在天津的盘踞点”。伪警为着向日本主子邀功胡乱逮人,竟就盯上了刘家的茶馆,连送钱疏通都不管用了,秦敬打听到陆续被抓的人都已移送到了日本警察署,一头嘱咐小刘的妹妹看好她娘,一头就来找了沈凉生想辄。
二十二号一大早秦敬去了剑桥道,却在望见那道熟悉的铁门时停了下来,立在街角站了片刻。他有些觉得自己这事儿做得不地道当初是自己一意要与沈凉生划清界限,连他爹过世都不肯去看看他,如今要人帮忙了才找到他,秦敬不知道沈凉生会怎么想自己。
如果是秦敬自己的事,他说什么也不会再麻烦沈凉生,但现下担着的可是朋友的命。秦敬默想了片刻,刚要抬tui迈步,便见铁门打开来,有车开了出去。他不晓得沈凉生在不在车上,正犹豫要怎么办的当口,却看车突地停住了,那个人推门下了车,立在车门边向自己望过来。
僻静的街道上,隔着百十来米的距离,秦敬看不清沈凉生的脸,只在脑海中一笔一笔勾勒出他的眉目。
当断则断,他不曾后悔,但是心里清楚,其实自己还是喜欢他。不该再喜欢了,也还是喜欢。
不见到这个人时,似乎这种不恰当的喜欢也没什么,每天忙忙叨叨的,并非会时常念起他。偶有难受的时候,想想这条路是自己选的,也就没什么了。
可现在重又见到了**秦敬突然觉得心口疼。不是臆想,而是真的疼,跳一下就抽一下,抽得脑子都有些混沌,只觉一片白茫,像告别那日的阳光,像眼前覆着雪的街。
秦敬默默看了他两分钟,终于回过神,先一步朝对方走过去。
沈凉生吩咐司机停车时的那点慌乱早已收敛干净,见秦敬动了,便也迈步迎向他。手抄在大_yi口袋里,步子迈得比平时略快了些,却也十分稳当,走到秦敬身前,一如往常得体地寒暄了句:“好久不见。”
“**嗯。”秦敬好不容易回来的三魂七魄在听到那人熟悉的声音时又飞走一半儿,愣愣地答了,也不知道再补句场面话。
“找我有事?”
“嗯**”
“Jin_qu再说吧。”
小秘书做人机灵,看沈凉生下了车,也跟着钻出来,此时正立在车旁,见沈凉生回身朝他摆了摆手,便知道是让他们先走的意思,又钻回车里朝崔招娣道:“崔小姐,二少有客,咱先走吧,别误了火车。”
“**能不能等一下?”
“A?”
小秘书以为崔招娣是想等沈凉生一起走,刚想跟她说别等了,却见她已推门下了车,在车边站了半分钟,又不待自己催就坐回来,拉上车门,小声道了句:“劳您等了。”然后便垂着头不说话了。
她是不敢喜欢他的。他在天上,在光里,让她连偷偷喜欢的心思都不敢有。只是她知道,这一别,就是一辈子见不着了。所以也难得鼓起点勇气,想再看他最后一眼,也多少盼着他能再看自己一眼,跟自己挥手道个别。
沈凉生不是没看到崔招娣下了
车,却连周全下场面礼貌的心思都提不起来他同秦敬肩并肩往铁门那头走,余光扫到秦敬垂着的手,眼见手指冻得通红,便有些不舒_fu,差点冲口而出地说他大冷天也不知道D副手tao出门,又想到自己已没说这话的立场,心烦意乱之下也就没心情管别人怎么着了。
沈凉生看到了,秦敬自然也看到了他没见过崔招娣,不知道她同沈凉生是什么关系,只见到她一手扶着车门,一手搭在肚子上往这头看过来。那样的目光几可算是柔肠百转的,对上自己的眼便不好意思地垂下头,默默地坐回到车里去。
结婚了吗?应是还没吧。他若是结婚了,报上肯定是要登喜告的。许是因为他父亲去了没满一年,还不能办喜事。不过孩子都有了,总归得补场喜酒。
秦敬一头乱七八糟地想着,一头随沈凉生往宅子里走,先前心口还一抽一抽地疼,现下却又没事儿了,半点疼的_gan觉都没有。
俩人进到客厅里,下人见到秦敬一愣,上茶时没忍住冲他笑了笑。秦敬便也冲她笑了笑,望向沈凉生时笑意仍未收回去,看得沈凉生心头突地一跳。
“找我什么事?”他低头点了烟多少带着点掩饰意味复又淡声问了句。
秦敬也没废话,开门见山地把事情说了,望着沈凉生的脸色等他的答复。
“我知道了,你放心等消息吧。”沈凉生倒没刁难他,也没拿话堵他,痛痛快快应了下来。
“对不住,麻烦你帮这么大的忙。”
“不客气。”
正事说完了,客厅中一时有些沉默,静了片刻,两人同时开口:“我**”
“中午留下来吃个饭吧。”
“不了,”秦敬摇摇头,“我这就回去了。”
“**”沈凉生看着秦敬没答话,秦敬同他对视几秒钟,又重复了句,“我回去了,谢谢你。”
“那我就不远送了,”沈凉生闻言站起身,比了个手势,“请。”
当初分开时,虽说想着好聚好散,但沈凉生心里终归有gu碍于自尊不可挑明的怨气那时他何尝没有抱过希望,希望自己在秦敬心目中的分量重过任何人任何事,希望他能选择留下来。
如今沈凉生倒不怪秦敬有了事情才来找他,也不怪他这副说完事情就要走的态度,心中非但没觉得不快,甚至是有些yu_yue的甫见时只消一眼,他便看出秦敬仍然喜欢着自己,后来崔招娣下了车,被秦敬见着了,当中会生出什么样的误会,沈凉生自然很明白,却偏不同他讲清楚,任他自己一边儿难受两天再说。
“秦敬,”沈凉生口中说不远送,可仍是陪秦敬走到了门厅口,还故意放柔声同他道了句,“看你比以前瘦了,自己一个人多保重。”
“**嗯。”秦敬走在沈凉生之前半步,闻言脚步微顿,却未回头,只低声应了一句。
沈凉生再不多言,目送他穿过花园走向铁门,心中带着那点yu_yue默想到,明明舍不下还非要舍,秦敬,你这就是自找罪受了。
秦敬走出沈宅大门,走到街上,沿着僻静的街道一直往前走,错过了通往电车站的路口也没停下。
昨日的雪大约还没下透,天色Yin霾着不见日头,只泛着青白的光,像覆雪的大地上倒扣了只白瓷碗,人被闷在碗里头,憋久了便有点喘不上气。
秦敬并不觉着特别难受,方才跟沈凉生说正事儿的时候,条理也是清楚的,脑子半点不糊涂。
直到现在走得远了,松下劲儿来,才终有些晃神,恍惚着心道了句,一年多没见,他也算是有家有孩子的人了。说来也到岁数了,自己以前不动脑子想想,待真见着了才大惊小怪,实在有些可笑。又想到他嘱咐自己一个人多保重,就好像**好像**
秦敬突然想到娘去世前,还能认出人的时候,也是跟自己说:“宝儿,往后一个人好好过。”后来她就不认识他了,一直昏睡着,走之前也没再睁眼看看他。
秦敬蓦然觉得委屈。倒不是觉着沈凉生对不起他是自己先离开他的,总不能不讲理到让人家非得对自己念念不忘只是觉得委屈,不能对沈凉生不讲理,就对自个儿的_M不讲理,跟个小孩儿似的,在心中胡搅蛮缠地同他娘说:你跟我爸都不要我了,还让我自己怎么好好过。
不过委屈归委屈,心倒是半点不痛的。秦敬又走了一段儿,突觉得胃里有些恶心,不是平时犯胃疼那种_gan觉,早上也没吃什么,可就是越来越想吐。
秦敬赶紧走了两步,走到道边儿树底下,刚扶住树便吐了出来。胃里没什么吃的,也没吐酸水,只呕了一口褐不啦唧的东西,秦敬愣了愣,才想明白那是血。
不是新流的鲜红的血,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憋在了那里,现下终于吐了出来,落在树下未被人踩过的积雪上,暗褐的、陈年铁锈一般浑浊。
似是有什么东西,在不知道的时候,早已静静地死在了body里。腐烂的尸首这才见了光。
秦敬刚刚脑子有点晕乎,吐出这一口血整个人反倒清醒了。
他扶着树缓了片刻,低头看着雪上的血,用脚尖把那片污渍拨散了,拿旁边儿的雪仔仔细细地盖住,才又继续往前走去。
沈凉生虽然因着当初那gu不能明言的怨气,故意想让秦敬误会难受两天,正事上却也没耽搁,小刘礼拜二一早便被放了出来。
秦敬怕他过意不去,没敢跟他说是找了沈凉生帮忙,只说是送的钱管了用。小刘刚受完吓,脑子还不大好使,一时也没想明白,只想到秦敬怕是搭了自己的积蓄Jin_qu,悔得脸通红地跟他赔不是,又说要把茶馆卖了还他钱,被秦敬堵了一句:“茶馆卖了你们一家喝西北风去?”
“那**我**你**”
“跟你说我_geng本没搭多少,”秦敬知道要说钱全是干娘出的,小刘必定也不信,便笑着弹了下他的脑门儿,随口编了个小数目骗他,“反正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钱放着也是长虫子,等你妹妹们都嫁了,你娶了Xi妇儿再还我也来得及。”
不过这一来倒是提醒秦敬了,他欠沈凉生的这份人情没法儿还,可金钱上面总要想办法还给他。秦敬不晓得沈凉生是怎么把人弄出来的,只猜测除了人脉关系,少不了也要花钱送礼,即便不清楚具体的数目,问他他也不一定说,可总该要能还多少还多少。
礼拜二傍晚秦敬去了沈宅道谢,掐着晚饭前的点儿去的,估Mo着这时候沈凉生应该在。结果沈凉生这日有应酬,秦敬左等右等也不见人,下人要招待秦敬吃晚饭,秦敬心说沈凉生不在,他在他家吃饭算怎么回事儿,便坚决推辞了,一直干等到了九点多。
沈凉生回到家,一进客厅便见秦敬坐在沙发里,跟他熟的佣人也陪他坐着,俩人正笑呵呵地聊天。
“少爷。”下人跟秦敬聊天聊走了神,见沈凉生进了客厅才赶紧站起来,退到一边去了。
秦敬也跟她一块儿站了起来,冲沈凉生笑着点了点头。
“几点来的?”沈凉生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此时却觉得心头一暖,走近问了秦敬一句,语气倒没上一回见时那么客气。
“刚来。”
“吃饭了么?”
“吃了。”
“吃什么了?”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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