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下来时突然落了雨,倒不大,只是绵绵的沁凉。
一顶绛紫软轿行在小巷里,四角垂着的青玉珠帘摇摇碎响,绞在细雨里清清凌凌。
轿中有人开口,“停吧。”声音倦倦,一丝丝的发哑。
轿外的侍从一愣,驻了轿对轿内人恭敬道:“爷,您有什么事吗?再有一会儿就到了……”
有素白的手指挑开轿帘,一张羸弱的面探了出来,轿帘上的青玉珠幔下光影折折,那倦白面上的一双眉眼微挑,内双,轻掀起时眼尾一折愈发的深,yīn影下一叠黛色似的,浓的艳的,眼梢的笑纹却瞧得出是个并不太年轻的男人。
内里人扶着侍从递过来的手腕出了软轿,细雨靡靡,他一脸的倦意,“你们先回,不必跟着我。”
侍从恭敬应是,伸手递上一把蟹青的油纸伞,“那您小心,这雨凉最是伤身。”
他轻慢的应了一声,拎着伞不撑,在青石小路上慢悠悠向前走。
落雨的小巷里静极了,一路青墙探出的红花落了一地,零星的暗红踏上去几乎可以听到碾碎的声响。
侍从也走的没有踪影了,他折入一条小巷猛地顿了脚步。
身后有雨水踏起的声音,他转过头便看到紧跟在身后不远处的小影子。
“你已经跟了我很久了。”
暗夜细雨里看不仔细面貌,只是一道瘦弱的影子偎在墙畔下的绿叶红花中,晶亮着眼睛看他,背上似乎抗着个宽大的包裹,脖颈上有什么东西当啷的轻响着。
真差劲的跟踪。他在轿中都能听到那当啷声,“你只有半刻的时间,半刻之后我的人会赶来找我。”
那影子动了动,在铁链响动中开口问:“你是东厂的?”顿了顿又补道:“我看你从皇宫里出来,那些人叫你督主……你是东厂的老大?”
是跟了很久啊。他轻笑着应声,“是。”
在应那一声后,突听当啷啷的乱响,不远处的黑影猛地不见了,一阵细雨扑在面上,不等他看清一双晶亮如星的眼睛倏忽bī在眼前。
太快了,黑影惊动的花叶还没有落地,一只小手就扼在了喉咙,尖锐,冰凉,瞬间就能要了他的命。
身后有细微的风声,他背在身后的双手对虚空的风声处摆了摆手,风声静下。
“带我进皇宫。”那人瘦小的只到他肩头,由头至脚都湿了透,头发乱贴在脸上,只看清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晶亮的不可思议。
他安然的站着,轻笑,“不知道你要进皇宫做什么?”
“少废话!”他恶狠狠的收紧手指,尖锐的指甲抠进皮肉里,“再啰嗦我立刻掐断你的脖子!”
他依旧笑得安然,眼角有细微的尾纹,“你觉得你杀的了我吗?”声音未落,身后风声乍起,一点寒光划开细雨直bī他眉心。
快的来不及做出反应,他只得收回手,踉跄后退一步侧身躲开。
叮的一声轻响,一把小刀擦着她的侧脸划过,钉在身后的青墙中,眼前平地冒出似的多了一个人。
夜行衣,眉眼犀利,握着一把错金小刀护在那笑容风轻云淡的男子身前——影卫。
“如今呢?你还有几分把握可以杀了我?”他负手而立,含笑看那小少年。
他擦了一把被小刀划破的侧脸,盯着那男子,将身后的包裹解下,只听当的一声重响,宽齐腰长齐肩的鬼头大刀落在了青石上,溅起一地雨水,他双手握刀,眼睛始终盯死他,道:“百分之百!”
那一声兵刃相jiāo的闷响在极静的雨夜里清晰的惊起屋檐下栖息的燕子。
顾小楼从东厂带队而出,抬头看着扑扑乱飞的燕子,眉间蹙成一团,头也不回对身后的手下道:“跟上!”拔步掠入小巷中。
不过几个起落,他便找到了负手而立的男子,闪身近前,“督主……”话未讲完便噎在喉头。
血,青石板上,缝隙间,蜿蜒到脚边的全是小蛇一样的血流,不远处倒着两个黑衣影卫,皆是一刀劈开。那杂碎的尸体旁一道孱弱的身影,一把鬼头大刀,刀贯通一个影卫的胸口,直钉在青墙上,暗红的液体顺着青墙滴答落在墙角,那道孱弱的人双手握着刀柄,剧烈的喘息着,细白的脖颈上,铁链当啷。
身后赶来的番子都惊的哑然,饶是顾小楼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这些影卫皆是东厂里的高手,便是他都没有把握以一敌三……
“哪里来得小兔崽子,让你顾爷爷来会会你。”顾小楼握上腰间的配剑,一分分的推剑出鞘,却被身侧人按了住。
他瞧着小少年,笑容愈深,眸色愈深,“你叫什么名字?”
“纪川。”小少年握着钉在墙上的鬼头刀站直身子。
“多大了?”他又问。
纪川蹙了蹙眉,不厌烦的回答,“十六。”
“是吗?”他眯了眼审视纪川。
那眼神让纪川无端端的心虚,嘟囔道:“过了今年就十六……”
他满意的点了点头,松开顾小楼的剑,笑道:“有没有意思加入东厂?”
“什么?”纪川反应不过来,惊愕的看着那男人,“你……你说什么?”
他眼角的笑纹舒展开,“跟着我吧。”
“督主!”顾小楼惊诧道:“这么个毛都没脱净的小娃娃进东厂……”督主转过头看他,声音一下子就小了下来,嘟囔道:“这不合规矩……再说了,咱们进东厂的哪个不是通过选拔挑出来的……”
督主眯眼,“你不满意?”
顾小楼一下子哑口无言,耸了耸肩,“我怎么敢……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纪川在不远处蹙眉,“跟着你能进皇宫吗?”
他失笑,“自然,你也说了我是老大,这些事情轻而易举。”
纪川顿时喜了眉眼,又问:“那跟着你管饭吗?”
督主勾着唇角,“管饱管好。”
“那行!我跟着你。”纪川答的利落。
督主在细雨中笑的心满意足,撑开伞对纪川招手,“过来。”
纪川迟疑。
他细微蹙眉,“入了东厂就是我的人,要听话。”
他的手伸在眼前,素白的很好看,纪川有些不好意思,将手在身上蹭了蹭,“我的手脏……”
夜雨细密里,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寸gān净的地方。
督主近前一步,牵过纪川的手拉入伞下,手掌落在纪川头顶,感觉到他明显的绷紧了身子,警惕而防备,缓声道:“既然决定入东厂,就要将一切都jiāo给我,你要做的只有服从我。”低头看他,笑问:“明白吗?”
纪川抬头看他,终是忍不住躲开他的手,嘟囔道:“这样不舒服。”
他的手就僵在半空,笑容一凝,捻着cháo湿的手指,一抹笑在唇角若有似无,许久才道:“随你。”
顾小楼惊愣在原地,看着督主撑伞在前,纪川抗着大刀在他旁边……咂舌难言,乖乖从来还没有人敢否认过督主,任何一句话都没有,他是第一个。
可看督主似乎乐的很?
督主心,海底针。
东厂,偏厅。
这是近几年来,东厂六番队到的最齐的一次,除却一番队队长——冷百chūn在京都外办事,其余五队全到。
督主换了月白便服出来,酒菜便已经备好,满满的一桌子佳肴,都是督主特意吩咐备下的。
偌大的八仙桌,各队都坐齐,独纪川抗着大刀站在殿中央,依旧一身湿透的粗布衣。
“怎么还未换?”督主微掀了眼帘。
被吩咐侍候纪川更衣的侍婢噗通跪下,慌忙道:“督主恕罪……是他,是纪公子……”
“我自己换就可以。”纪川不以为意,看了一眼满桌腾热气的饭菜,又看他道:“我饿了。”
督主笑的愉悦,对他招手,“坐到我身边来。”
纪川乐呵呵的应了一声,抗着大刀窜到他身边,挤坐了进去,伸手就去抓面前那只脆皮烤jī,一双筷子夹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