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山路崎岖,这段却不算难行。竹溪村先祖定居的数百年中,这山路踏了一遍又一遍,早已将坎坷都踏作了通途。
纸灯笼毕竟只是灯笼,烛光透过白纸,不过能照亮身前几步路的范围。
踏上最后一道坡,贺栖洲终于看见了那隐藏在最后一道蜿蜒小路尽头的,窝在竹溪山下的小小村落。夜色渐深,小村点缀在苍翠群山中。村中时明时暗的光芒闪烁,让它更像一抹微亮的星火。
纵使赶了这么久的山路,这白衣来客也没有丝毫倦怠的神色。
这就是他远道而来的目的地。可到了跟前,他却没有了先前急切的心思。
因为就在他看到竹溪村的瞬间,他的耳旁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哭声。
贺栖洲的耳朵一向好使,更何况这哭声说不上缥缈,更论不上朦胧。
他试着往前走了几步,不过十几尺。这声音既没有远去,也没有贴近,就像有人贴在耳边,无论如何前进,那声音都不近不远,正好赶在他能听见的范围内。
那是一个女子的哭声。
民间传说中,这样的鬼怪奇谈不算少见。走夜路时遇着喊人姓名的邪祟,最好的法子便是置之不理。尤其这荒山野岭,指不定那条溪水边就傍着无主的孤坟。
贺栖洲站定,看着手里微微晃动的纸灯笼,静默了一阵。突然,他转过身,朝着斜后方一处灌木走去,不过两步的功夫,就寻着了那哭声的来源。
一片漆黑的灌树丛中,一个身形纤瘦的红衣女子,正蹲坐在路旁,捂着脸哭得伤心。
“这黑灯瞎火的,姑娘为何哭泣?”贺栖洲将灯笼移近,正照亮了红衣女子的脸,那女子一愣,许是没想到这荒山野岭,居然还真有人敢主动与自己搭话,一时语塞,便磕磕巴巴地应道:“奴家……奴家迷路了。”
迷路。贺栖洲点头,又问道:“那姑娘要去哪?需要我送你一程么?”
“送……”女子又是一愣,赶忙扯着他的袖子,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公子、公子真是个好人,奴家跟着夫君过来收竹器,路上……使了小性子,触怒了夫君,没成想他一怒之下,竟把奴家抛在了这里,这……黑灯瞎火的,奴家实在害怕,刚才还不小心扭了脚,这会实在疼得动不了,才蹲在路边啼哭,还请公子救救奴家!”
这女子倒是奇异,没等贺栖洲说什么,她就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前因后果全给jiāo代了。贺栖洲并未表态,只提起灯笼,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女子被看得不自在,却没主动回避,两人在山中的夜风里僵持了一阵,那女子终于是先开了口:“求求公子……”
“上来吧。”贺栖洲将负在背上的剑向前一带,屈身一蹲,将结实的肩背留给女子。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女子话里带着欣喜,她理了两下袖子,一俯身便贴到贺栖洲背上。细瘦的手臂绕过脖颈,将一白一红二人搂成了一个亲密的姿势。这姿势一变,女子的声音也跟着变了,较之先前的可怜,更多了几分妩媚与妖娆。
“公子……是一个人赶路啊?要去哪呀?”
“竹溪村。”
“竹溪村……竹溪村夜里去不得,有鬼的,奴家最怕鬼了——”女子伏在他背上,还不忘用手指轻轻挑动他领口的衣襟,“要是真有什么脏东西可怎么好……夫君不在,奴家可全要指望公子了!”
贺栖洲对她不安分的手视若无睹,依旧提着灯笼,往竹溪村的方向前进:“姑娘,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到临近的地方就是,不然夜深了,我就是进村也找不到投宿的地方。”
“唔……”女子见示好无用,一时语塞,便更放肆起来,她轻挑指尖,捻起这人垂在耳边的发丝,语气越发柔媚,“公子,你冷不冷啊?奴家好冷啊,这山里风太大,chuī得奴家心里慌——”
贺栖洲笑了:“这才七月,姑娘便开始畏寒,恐怕肾虚体寒,得注意保养。”
不知为何,这话里的“肾虚”二字被着重点了点,女子一听这话,还没说完的后半截被生生堵在了喉咙里,她捻着发丝的指节僵了一瞬。不过片刻,贺栖洲耳后就传来一阵脆生生的笑:“哈、哈哈,公子真会开玩笑……奴家一个女儿家,自然是需要公子这样……阳气充沛的翩翩君子,才能捂暖了。公子怎么还笑话奴家!”
贺栖洲笑而不语,任凭她闹去。
往竹溪村只一条通途,下山的路却是纷繁。贺栖洲一个外乡人,就在女子的指挥下时左时右、时南时北的拐着,这路竟是越走越偏,也越走越乱。
“姑娘不是迷路了么,怎么还指挥起我来了?”随她的指引转了好几个圈,贺栖洲终于是站定下来。
他本想看看这凭空出现的红衣女子究竟有什么企图,可现在看来,她既不像劫人钱财的山贼,也不似取人性命的鬼魅,倒像个……穷极无聊的顽童,就这么伏在他背上,骑大马似的指挥着他穿来绕去,这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就把他带到了这么一处竹林里。
而且还是竹林的正中央,贺栖洲低头一看,连顺着进来的石子小路也不翼而飞了。
话说到这一步,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那层窗户纸算是彻底捅破了。贺栖洲不再言语,而是暗自警惕起来,这地方,无论这女子是什么东西,在这四下无人的好环境里,她都绝不会吃什么亏。是贪财或是害命,就看她打算演到何时罢了。
女子轻笑一声,用柔弱无骨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贺栖洲的脸颊,道:“奴家迷路,扭伤了脚,公子好心帮我,我怎能胡乱指路呢。竹溪山的竹,高大挺拔,苍翠碧绿,公子初来乍到,奴家只是想让公子到这来,好好看看这山中的美景……”
话音未落,她就被一阵猛力甩了出去。环着脖子的双手本就没使出什么力,贺栖洲一发力,她便向前飞出了好几尺远。
贺栖洲猛地后退两步,将身前的剑向后一扔,下一秒,长剑就已铿然出鞘,这一切不过须臾之间。
白纸灯笼落在地上,而女子正落在灯笼旁。她赶忙捡起险些被烧着的灯笼,笑盈盈地将它安置在身后翠竹生出的分叉枝上:“公子好凶,奴家的一腔仰慕之情,竟就这样白费了……”
贺栖洲不再与她多话,足尖一点,提剑冲着几尺外那红艳的身影便刺过去,风声刮过锋刃,激起一阵急促的剑鸣。那剑极快,正巧刺穿了摇曳落下的一片竹叶。
却没能刺中那红色的倩影。
一声钝响,连着一阵刺耳的劈剥声,贺栖洲的剑锋刺入了悬着纸灯笼的竹子。他只一发力,那碗口粗的竹便瞬间裂开一道贯穿的豁口。灯笼再次落地,灯旁的女子却不见了踪影。
竹林间投下的月光正亮,贺栖洲抬头,望向了空中的一轮明月,掐算日子,今天该是中元。
红衣女子消失得一gān二净。静谧的竹林里,只有细碎的虫鸣声,和灯笼燃烧迸出的火舌摩擦声。贺栖洲凝视着灯笼,许久未言,等灯笼烧作了灰烬,竹林里笼罩的那层似有似无的迷雾,也在瞬间消散得一gān二净。
这个竹溪村,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贺栖洲从包里寻出罗盘,又从地上捻起一片竹叶,竹叶从指间滑落,点在罗盘上时,他周身突然卷起一阵细微的风。这风混入了夏夜的凉风中,一圈又一圈的,向周围更远的地方扩散开来。
贺栖洲闭上眼,却看得更远更真切。
竹林不大,再往东大概两里,就能走到尽头,而走出竹林后,只需要顺着大路向北走一段路,就能找到竹溪村的另一个入口。人多的地方,这套灵力布散的探路法决或许容易受影响,但在这荒无人烟的竹林里,这点功夫足够他找清楚前进的方向。
而他现在,正在竹林的正中央。
收起罗盘,贺栖洲从地上找了些竹枝,从包裹翻出些东西,扎了一个简易的火把。他踏着满地堆积的竹叶,一面向东,一面细细思索着这一路的奇异遭遇。
入山的路旁,茶摊老板散播传闻,千叮万嘱着夜里不要进入竹溪村。他执意前行,却在路边遇到凭空出现的诡异女子,女子言语劝说无用,美色引诱无果,最终布下鬼打墙的迷阵,将他引入竹林正中。
可也仅此而已。
这女子没有伤他,没有杀他,没有害他。连选取的困住他的阵地,都只是一片随意走走就能找到出口的小竹林。而他现在除了多走两里路,弄坏了刚买的一盏灯笼之外,几乎是毫发无损。
他知道自己的斤两,可那女子却不一定知道。贺栖洲绕开丛生的绿竹,将地上的枯叶踩得嘎吱作响。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赶路书生或侠客,在中元节的夜晚,遇见了如此诡异的事情,惊慌之余,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找到离山的路,逃得越远越好。
“逃……”踏出竹林,走入大路的那一刻起,贺栖洲就突然明白了,这竹溪村里的东西,正在想尽一切办法,把他隔绝于村子之外。
十五的明月高挂空中,月光却是yīn恻恻的寒冷,没有了竹林的遮挡,这份yīn冷来得更加直接。贺栖洲测算着方向,举着火把往北前进的那一刻,突然从风里捉住了一声缥缈的叹息声。他猛地转身,却发觉在他耳后,紧紧贴着一张青白的面孔。
只有一张脸,没有脖颈,没有四肢,只有披散的一头乱发,甚至连乱发都悬在空中,没有与之相接的头皮和头骨……就像一层单薄的纸张,可那晕了青色的纸,偏生有意识,它会贴在人耳边,轻轻地笑。
夜风扬起,那生在薄薄纸片上的青脸笑得变了形,它咧开的嘴突然发出桀桀的笑声,短短一刹,它就从人身后绕到了跟前,逆着凉风,朝北边竹溪山的方向飞去。贺栖洲的剑很快,寒光出鞘,在它擦过身侧的那一瞬间,利刃便刺了过去。可还是慢了一步,剑锋只削去那纸片的一角,将那原本的尖锐的下巴削出了个月牙,那鬼脸看起来更加狰狞了。
纸片在风中疾掠,贺栖洲便跟着追上前。深夜里,只有风里不断传来的絮絮轻笑,和他紧追其后的踏踏脚步声。笑声忽近忽远,脚步声却始终未停,贺栖洲顺着那纸片一路前行,终于再一次进入yīn森森的竹林。
他踏入竹林的瞬间,前方的纸片也突然停了下来,单薄纸片的背后什么都没有,却能勉qiáng看出一个人脸的形状。那张纸缓缓折过一个角,恰有些回过头的意味,灰白的眼珠子斜斜地睨了身后的人一眼。贺栖洲再次拔剑,那青脸却烧成了一团鬼火。鬼火凭空燃起,又飞快地燃尽,炸亮一簇火苗后,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又是个引路的。贺栖洲呼了口气,终于从衣襟内侧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姜huáng的符纸。这地方邪门的事一桩接一桩,还真是让人不得不小心提防,他凝神定气,打起了十二分的jīng神。
风声凛冽,与风声一起来的,还有一连串竹枝折断的声响,贺栖洲立马确定声音传来的方向,他转过头,耳边就是一阵树木接连倒地的轰然声,随着这一连串惊天动地的折腾,一个赤红的身影突然穿过层层竹林,向他冲来。
不,应该说,是向他摔过来。
那身影一连撞断了好几根杯口粗的新竹,猛地砸进了他的怀里。贺栖洲毕竟肉体凡胎,即便这东西已经砸断了好几根竹子,减缓了不少冲力,可他被这么一撞,还是向后一个趔趄,向后飞出好几尺,他胸口一疼,“咣”的一声,连同怀里的家伙一起,撞在三颗并列长成的竹子上。
竹影摇晃,竹叶漱漱地往下掉,贺栖洲吃痛地弓起身子,撑开眼,低头一看。
月光透过纷纷扬扬的竹叶,在怀中人的眼底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人一身红衣,长发散乱,头上束着的簪子都歪到耳边了,脸上的胭脂被薄汗晕花,红唇也早就跟胭脂混为一色,而这一身装扮……不就是那半个时辰前,故意将贺栖洲引入竹林深处,又一转眼消失得gāngān净净的女子么!
被突然撞倒的贺栖洲还未说话,怀里的人便瞪圆了眼睛,怒道:“你是驴?没脑子还是胆大包天了?让你跑不跑,来这添什么乱?!”
竟然是个……男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