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陈冬青腰酸背痛地醒来。他有点认chuáng,昨夜半梦半醒间听见屋外有开关门的动静,惊醒了好几次,这会儿一看手机,早过了他平日起chuáng的时间。
由于时差问题,他邮箱里的企划案堆积如山,粗粗看了一眼,多是供他过目的最终文件,要说其中相对要紧的,是某位艺人闹着想解约,现在已经被限制出行自由。
这艺人姓huáng,陈冬青了解不多,如果早年不是被卓懿看中,他也不会把人签进来。
huáng姓艺人吸金能力还行,就是情商太低,这段时间屡上头条,不是因为大庭广众吸烟骂脏话,就是节目上口无遮拦,公关不晓得给他擦了多少次屁股。
浏览完邮件,陈冬青心里大致有了底,为的不至于双方难堪,就提前给卓懿招呼一句,然后回复助理,要他去找某家自媒体洽谈,放出解约消息,先试试水,看情况再议。
今天天气不错,风和日丽,陈冬青打开房门就听见沉沉的海làng声,他心里奇怪,这居民区离海挺远,哪儿来的声音。下楼一看,发现那不是真的海làng,而是音效。
他看了眼摆在茶几上的电脑,两眼还没聚焦,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从庭院进门来,怀里还抱着一只软蔫蔫的布偶猫。
“早上好。”陈冬青说。
向迩摸着布偶的小腿,依样画葫芦地回了声早上好,接着坐上沙发,从茶几底下的白色收纳盒里取出一小袋猫粮,捞了一些,喂到猫咪嘴边。
“是你养的猫?”陈冬青问。
“不是,这是隔壁史密斯太太的宝贝,叫Momo。”向迩故意将手往上抬,Momo可怜地叫着,伸长脖子去够,白绒绒的尾巴缠住人类的小臂。
陈冬青坐着有些拘谨:“它很黏你啊。”
“它比较黏爸爸,刚才跟着他过来的,”还好心提醒,“爸爸人在外面。”
陈冬青算得上落荒而逃,顶着太阳出庭院,远远见向境之和一位满头花白的洋人老太太有说有笑。他等了一阵,向境之告别史密斯太太回家。
两人靠近了,向境之问道:“怎麽出来了?”
“太尴尬了,”陈冬青摇摇头,“你说向迩也不是多冷淡的性格,怎麽跟我一起就冷得跟冰块似的,一句话完了,我都不知道接什麽。他还记我仇呢?”
“你想多了,他可能太久没见你,有些怕生。”
“我看根本不是怕生,就是记恨我呢。”
向境之顺便取了今早信箱里的信件,两封写着向迩,听闻笑出声,又揽上老友肩膀,进屋前悄声说:“那我待会儿给你们创造一点机会,让你们把话说开了。”
“欸别!”
拒绝到口,没进耳朵,向迩在屋里听见动静来开门,刚好撞上陈冬青抱住向境之的微妙场面,他和两位长辈大眼瞪小眼,怀里Momo左右不见人动,便嗷呜一声爬上哥哥肩膀,掀开兜帽,舒舒服服地躺了进去。
Momo要哥哥哄了一早晨,然后在兜帽里躺了一会儿,腆着肚子正舒坦呢,冷不丁被人掀开肚皮,那人两手一捞要它下地。
这谁愿意呢,Momo愤怒地挥起爪子,结果发现抱走自己那人不是别人,又立刻喵一声缩起脖子。它娇娇的,打着响亮的呼噜,其实是在撒娇。
陈冬青见那布偶原本还气得嗷嗷叫,这会儿却安安分分地窝在向境之怀里打抖,乐得伸手捏了捏猫的后颈肉,说它真是成jīng了。
向境之作势要把猫塞给他,他忙摆手,向境之bī一步,他退两步。
一个大男人,连只猫都不敢抱。
上午向境之有书法课,他大概八点就要出门,早饭有向迩帮忙,做了简单的西多士、煎蛋和牛奶。
陈冬青上楼换身衣服的工夫,蹬蹬下来时,餐桌上摆着三份早餐,两份一模一样,第三份除了都有西多士,煎蛋成了水煮蛋,牛奶替换成酸奶拌麦片。
向境之在国外定居多年,生活习性还是很中式。他摘了手套,挽起掉落的衣袖,招手喊陈冬青过来吃早餐,接着打开餐桌旁的一面小窗,向迩坐在庭院那张摇椅上逗猫。
“耳朵,进来了。”
那份与二人不同的早餐果然是向迩的。他和向境之坐在同一边,进餐时很安静,对他们正聊的话题不感兴趣,偶尔伸手下桌去挠Momo的下巴,得它软绵绵地喵呜,后来gān脆把它抱起放在腿上。
他挖一勺酸奶,Momo不满叫唤,攀在他胸口想往上够,让向境之抱走,还怪他“不好好吃饭”。
向迩喜欢喝橙汁、苹果汁、葡萄柚汁,唯独不爱喝牛奶。小时候要他喝一杯,别说骗他“喝牛奶能长高”了,就算拿条件诱惑也不管用,向境之每回得攻城略地似的扫dàng一通,才勉qiáng揪住他的鼻子把奶灌下去。
向迩从小身体就差,上小学了还是班里第二矮,向境之为此找了无数给小孩儿补营养的方法。谁想小学一毕业,原先瘦小病弱的小孩儿突然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年能长七八公分,到上高中,已经长得比爸爸还要高半头。向境之这才歇了心思。
饭桌上,向境之问起陈冬青今天的安排,陈冬青没有细讲,只说要到市区一趟,和某家工作室约了时间。
“我们这边打车不方便,让耳朵送你去吧,他前年考的驾照,开车很安全。”向境之提议。
不单是陈冬青茫然,向迩也有些错愕。
“没有异议?那就这麽定了。”
向境之给陈冬青眼神示意,陈冬青恍然大悟:这就是他说的“创造机会”。
时间一到,向境之拎着他的工作包出门,走前特意叮嘱向迩:“你冬青叔叔是过来工作的,你尽力配合他,当帮我的忙了,好不好?”
向迩不是不懂事:“我知道了,你去上班吧,路上注意安全。”
他笑着刮了刮儿子的下巴:“辛苦你了,小司机。”
辛苦费是离别拥抱,向境之对陈冬青挥挥手,随即驱车前往几条街外的中文学校。
没了中间的调剂人,陈冬青面对向迩有些局促。
他生意场上见过许多业内大佬,政军方面的人也因为工作原因接触不少,但从没像此时此刻这样紧张过。
究其原因,陈冬青心里有数。他四十余岁,未婚无子,手里抱过的小孩不过一个向迩。他至今还记得,向迩当时才两个月大,没骨头似的躺在自己手心,眼珠子咕噜噜地转,嘴角亮晶晶,笑时能让人把心都揉成一团。
谁想不知不觉就过去了那麽多年,以前那个成天嘬着奶嘴不肯放的小孩转眼就成了挺拔俊朗的少年郎,原先格外亲密的gān爹也成了“不熟的叔叔”。想着,陈冬青嘴里微微发苦。
吃过饭后,向迩把车从车库里开出来。他的私驾是辆白色跑车,向境之送他的成年礼物,因为不常单独出行,去学院上课也有爸爸接送,或坐同学的顺风车,这跑车算是停在车库里吃灰。
陈冬青系着领带,一看这车还有些不好意思:“会不会太招眼了?”
向迩实话实说:“家里只有这辆了,不然只能叫车。”
无可奈何,陈冬青只能妥协。
陈冬青今日工作是和一家摄影工作室谈合作。原本这档企划费不着他专程过来,但因为这家工作室老板和他是旧识,出于情分,他便截了这事,自己亲自来谈。
到工作室距离挺远,陈冬青坐在副驾驶,望着窗外连绵的山海线,感叹道:“这儿风景真是不错,就是太晒了。你和你爸爸搬来这多久了?”
“三年多。”
“之前在纽约住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搬到这儿来了?”
“住址被媒体曝光了。”
向迩倒是一点都不遮掩。陈冬青一时失语,没话可接,话题终止在这儿。
媒体曝光住址这事儿,陈冬青是知道的。
向境之当年顶着千万恶评宣布息影退圈,走得不明不白,不少媒体记者都觉得这事儿没完,不肯放过第一手消息,跟踪他的队伍从国内追到欧洲,又从欧洲追到这里,父子俩搬家不知道搬过几次,但总能被人“无意”曝光。
向迩因此抱怨也能理解。
半小时后,向迩将陈冬青送到工作室大楼外,说自己在车里等他。
“你不然也进来?给你介绍几个朋友,那些人你爸爸也认识,”陈冬青弯腰扶着车门道,“你没有听过你爸爸以前的事吧,可以问问他们。”
那工作室很现代,全方位玻璃设计,坐落在人来人往的商业路段,从外看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向迩跟着陈冬青坐职员电梯上去,抵达四楼,电梯口有人迎接。
那人领他们走进一条昏暗的廊道,陈冬青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某件事,回头伸手递给向迩。
向迩试探摸索的脚步一停,只犹豫一秒便拉住那只手腕,上前和他并肩。
“前面地上有两块打光板。”陈冬青提醒道,他趁着黑暗看了看向迩的眼睛,果然无神空dòng——向迩自小视弱,有夜盲症。
这廊道走到头就是一间摄影棚,越走近,里边传来的喧哗声越清晰。光亮渐渐透进来,向迩松开陈冬青的手腕,说了声谢谢。
没等他回应,那摄影棚里出来一道身影,喊着陈冬青的名字,小跑来和他拥抱:“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陈冬青说,又向那人介绍向迩,“这位是向迩,你应该认识吧。这位是高修,华裔,这家工作室的老板,也是摄影师。”
“你好。”
“你好。”高修一口蹩脚中文,将向迩从头至脚扫视一遍,忽然身体一抖,张口结舌,眼神不断在他和陈冬青脸上徘徊。
陈冬青点头:“是他儿子。”
高修忍耐半晌,爆出一声脏话,接着围绕向迩转了一圈,那眼神看得人极不舒服:“太神奇了,他真的有一个二十岁的儿子。”
“请你保持距离。”向迩面露不快,皱着眉,在陈冬青开口前抢先道。
“你冷静一点。”陈冬青帮腔。
高修抬手致歉:“我是你爸爸的影迷,冒犯你实属无意,我道歉,我道歉。”
之后陈冬青和高修进棚谈工作,向迩随一位职员在休息室待着。那间休息室是开放式设计,墙上挂着许多摄影作品或电影剧照,主要为人像,黑白与彩色穿插在一起,呈对称式构图,一道斜线往下,突出中心的一张黑白人像。
或许是这作品太过jīng妙,向迩一时看痴了。他细细观察那人的眼睛、鼻子和嘴唇,看得越久越细,越觉得这人生得实在招人妒忌,仿佛他天生就是长在镜头底下的,哪一处放大了都是带着灵气的生机。
向境之,他默念着,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另外一边,陈冬青的合约谈得很快,双方都是明白人,合作过多次,要求及底线都很明白。隔壁棚正和一家韩国经纪公司合作,偶尔有笑声传来。
高修眼珠子一转,敲敲桌子,神秘兮兮地问:“那小孩儿真是向境之的儿子?”
陈冬青没好气:“骗你做什麽,媒体不早都曝光了。”
“那之前也有人澄清啊,说他没结婚也没孩子,还有人说当时被拍到的,其实是他和卓懿的私生子,”高修八卦,“哪种说法是真的?外面那个就是当时被拍到的小孩儿?”
“我哪儿知道。”
“别蒙我了,你和向境之什麽关系,怎麽会不知道。你就看在我们俩合作那麽多次的份上,这点事透露透露给我也没大碍吧。”
陈冬青推开他凑来的脑袋:“向境之很讨厌别人在背后议论他的,你就知道那是他孩子就好了。”
收拾完文件,两人一道出门,陈冬青看到休息室里围着两个金发碧眼的女职员,进门一瞧,原来是向迩在画小像。
这麽短一点时间,他已经画完两幅半,陈冬青无声等待,等他画完最后半幅,两位女职员拿着小像离开。
向迩盖上笔帽,简单活动了一下手指,拿起放在手边的第一幅小像,对折起收进口袋。陈冬青只来得及看了一眼,隐约觉得眼熟,随口问道:“画了谁?”
“一个演员。”
小孩儿语焉不详,陈冬青没再细问。
原本高修想和他们一道出去吃饭,奈何那家韩国公司的艺人要求颇多,只好推迟收工,合约外的价格以分钟计费。
高修趴在窗口和他们道别,陈冬青挥挥手里文件,对太阳底下眯着眼睛的向迩说:“感谢你今天送我来这儿,请你吃饭。”
陈冬青在来的路上就定了餐厅,位置在一处海滩边。
和侍应生核对完菜单,他推门进屋,正厅没人,向迩趴在露天阳台上眺望海景,手里一张小像随风翻滚。
“原来你画了你爸爸,”陈冬青学他那样趴下,望着远处拎起裤管往海里跑去的人们,“你画的那张,是他第一次拿奖,那部电影的剧照,他演的好像是一个杀人狂。”
“《天生一对》。”
陈冬青惊讶:“你知道?怎麽样,有一个国际知名的演员父亲是什麽感受?”
“没有感受,”向迩说,“当我开始有意识想要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丑闻满身、万人唾骂,我该有什麽感受?”
陈冬青嘴唇一动,居然语塞了。他在这个小孩的眼神下无处遁逃,仿佛被尽数看透,只好硬着头皮说:“那些事都过去了,你爸爸是无辜的。”
“那他的名誉呢?伤口可以治愈,但是会有疤痕,他既然没有做,为什麽要承担那些骂名?”向迩神色格外平静,语气却愈发急促,到后来他自动转换语言,口吻激烈道,“他承受这些的时候,你们这些所谓他的朋友又在哪里。你们享受他的盛名,在他声名láng藉的时候扭头就走,现在道歉说那不过是一时风波,你们当他是什麽,摇钱树,聚宝盆?那你们又是什麽,吸血鬼?”
“向迩。”
“我知道你这次来是为什麽,像你说的‘我爸爸现在清白了’,可他承受过的一切,谁来弥补,你?卓懿?还是那个孩子和他的母亲?她的孩子无辜,我爸爸又何来的罪。”
“向迩,过去的事的确是我们处理得不当,但我们……”
“你为什麽要来打搅我们?”
“……我只是希望,他能回到原来的位置。”
“那是谁把他拉下来的?”
陈冬青深呼吸:“请你让我把话说完。是这样的,程健,他是一个导演,可以说是你爸爸的伯乐,他正在筹拍一部武侠电影,他认为你爸爸是最佳人选,所以希望我能劝一劝他。当然这只是一点原因,还有另一点——我希望他能重新找到自己的价值,他可以站到更高的地方。”
向迩嘴角平直,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仿佛再听不见外界声响。
敲门声起时,陈冬青叹了口气:“耳朵,你没有见过最辉煌的向境之,所以你无法体会。你爱护你父亲,我也能理解。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给你爸爸一个机会,而且这个机会只有你能给他。算我求你。”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