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cháo声注意到梁屿,是在他调去高二六班当班主任的第三天。他们班原来的班主任生小孩去了,谢cháo声是赶鸭子上阵。他从师范学院毕业,当老师还不到三个月,立马就被委以班主任的重担。
这个班主任他当得实在是不情不愿,除了教学以外多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事情,导致他每次站在讲台上面对台下的学生,心里都憋着一团无名火。高二的学生大多还处于叛逆期,出乎他意料的是,他们班的人很乖,没人敢在他眼皮底下闹事。至于那些上课睡觉、不jiāo作业的,谢cháo声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是这天情况有点特殊。出门前他和妻子梁音迟因为一点jī毛蒜皮的小事吵了一架,梁音迟给他倒了杯纯牛奶,非要他喝完再去上班。他生平最讨厌这玩意,能不碰就不碰,然而梁音迟不依不饶。
谢cháo声的起chuáng气很重,再加上前一晚没睡好,一时没忍住和她吵了几句。梁音迟也是个bào脾气的主,当下就和他吵了起来。眼看上课就要迟到了,谢cháo声抓起钥匙钱包夺门而出,用力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家里距离学校不算远,坐公jiāo也就三四个站。但今天公jiāo车特别挤,谢cháo声一手抓着吊环,挤在一堆出门买菜遛鸟的大爷大妈中间,听着他们喋喋不休地抱怨现在的年轻人没素质,见到老人家也不会让座。
谢cháo声觉得自己的耐心就像被chuī胀的气球,稍微一戳都能爆炸。偏偏公jiāo车突然刹车,他旁边座位上的人整个脑袋都撞到他侧腰上,接着公jiāo车颠了颠,那人的脑袋也跟着在他侧腰蹭了几蹭。
公jiāo车恢复平稳行驶,侧腰上的热度却没有消失,谢cháo声不耐烦地把那人的脑袋推开,结果看到一张困倦的、眼皮直打架的脸。就这么短短几秒,眼前的人又有睡过去的趋势,谢cháo声像烫手山芋一样把他的脑袋推向另一边。
那人果真是快要睡着了,脑袋就这么直直地撞上了窗台,发出一声闷响。谢cháo声毫无愧疚之意,一脸平静道:“抱歉,没控制好力度。”那人终于睁开眼睛,瞪着谢cháo声,开口骂道:“你神经病啊。”
谢cháo声扫了眼他露在外套外面的校服衣领,挑了挑眉,没说话。公jiāo车到站,谢cháo声下了车往学校门口走去,身后没人跟下来。还没走几步,身后传来公jiāo车车门再次打开的声音,他回头一看,果然,刚才车上骂他神经病的那个人,此时正没命地往校门口跑。
跑到了校门口那人就被拦住了,而谢cháo声施施然地进了学校大门,末了还扔下一句,哪个班的学生啊,这都几点了。
第一节 没课,谢cháo声会来得比较晚,尽管教务处要求班主任要早点回来看早读,但是他都当耳旁风。刚到办公室,第一节下课铃响了,收拾好课本教案,谢cháo声去了教室。讲台上放着一沓课代表收上来的作业,他教政治,这是他昨晚发下去的试卷。
上课铃响了,谢cháo声看了眼课代表夹在试卷中间的小纸条,上面写了没jiāo作业的名单。台下鸦雀无声,倒不是因为认真上课,而是都在犯困。谢cháo声自己也当过学生,自认为读书那会儿不算什么好学生,所以将心比心,他懒得和台下这一群没多大的孩子计较。
他将昨晚的试卷jiāo叉发下去,然后开始讲题,让学生对照着批改。课室里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的说话声,和粉笔在黑板上摩擦的吱吱声。这种环境下但凡有第三种声音响起,都会很明显。
谢cháo声板书时回头瞥了一眼,倒数第二排有个学生正和同桌jiāo头接耳,他的同桌注意到谢cháo声的目光,识相地不敢说话了。而他身边的那个人,仿佛当谢cháo声不存在,照旧旁若无人地讲话。见同桌不搭理他,他便开始俯身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弄出好大的声响。
谢cháo声把手上的试卷连同课本拍在讲台上,没发出多大声音,也足够让前排的人警觉起来。他双手撑着讲台,眼睛一直望着那个方向。讲得好好的课突然停了下来,再不专心的人也都发现不对劲了,唯独课室倒数第二排那个人,还在做自己的事。
只见他翻找了老半天,从抽屉里找出一盒牛奶。牛奶盒上的吸管似乎不见了,他又从抽屉里摸出一把剪刀,剪了一个口子,然后对准口子仰起脑袋将牛奶一饮而尽。谢cháo声凭借绝好的视力,看清他正在喝的牛奶,正是早上梁音迟bī着他喝的、他最讨厌的那一款纯牛奶。
谢cháo声佩服自己到现在还没发火,他看了眼贴在讲台上的座位表,找到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那人叫“梁屿”,方才课代表jiāo上来的没jiāo作业的名单,上面也有梁屿。
上课捣乱、不jiāo作业,谢cháo声默默记上了,他清了清嗓子,打算继续讲题。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那个梁屿刚喝完牛奶,接着便往课桌上一趴,在他的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睡觉。好了,这会儿能再加上一个,上课睡觉。
“倒数第二排的梁屿同学,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谢cháo声向来没什么法子治这些学生,只能用前人传承下来、百试百灵的那一招,请家长。
下了课,谢cháo声回到办公室接到梁音迟的电话,电话里梁音迟左顾而言他,支支吾吾老半天也没说话。谢cháo声知道她的意思,这是她在退让和示好,于是他也顺水推舟,见好就收,今天早上的事情就算翻篇了。
挂电话前,梁音迟问他今晚能不能早点回去,他反问为什么,梁音迟笑骂你明知故问。太阳xué突突的疼,谢cháo声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按揉,回了句再说吧,然后挂断了电话。
闭目养神片刻,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谢cháo声猛地睁开眼睛,梁屿站在他身后,不发一言地看着他。谢cháo声语气里有隐约的怒气:“怎么进来前不敲门?”梁屿回答:“我敲了,你在讲电话没听见。”
谢cháo声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他当着谢cháo声的面,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谢cháo声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是今早公jiāo车上打瞌睡的那个人?”梁屿揉揉眼睛,说:“我每天都在公jiāo车上打瞌睡。”
上课铃响起,谢cháo声发话了:“你先回去上课,今天傍晚放学再来一趟,我会请你家长过来。”梁屿继续揉着眼睛,嗤笑了一声,道:“你请得来就请吧。”
整个下午,谢cháo声对着学生信息登记册,轮番拨打梁屿父亲和母亲的电话。试了三四次,电话通了但没有人接,最后一次总算接了,然而电话那头很嘈杂,谢cháo声自报完姓名立刻就被挂了电话,再拨回去已经提醒关机了。
既然学生家长这么不配合,那就算了,他没有非要替家长管教孩子的理由。谢cháo声将学生信息登记册扔回抽屉,打开课本开始备课。
傍晚放学之前,教务处突然通知召开班主任会议,谢cháo声叹了口气,短信告知梁音迟会晚点回去,然后老老实实抱着笔记本去会议室开会。梁音迟的信息回得很快,难得没有对他晚下班发表怨言,只说了句让他尽量早点回来。
谢cháo声大概能猜到梁音迟的意图,他又开始头疼,后悔没把办公室的风油jīng带过来。
会议开了半个小时就结束,谢cháo声拜托回办公室的老师帮他把笔记本一并拿回去,自己则直接回家了。回到去饭桌上摆好三菜一汤,谢cháo声洗了手坐在饭桌前,眼睛盯着色香味俱全的菜,筷子却不知该落在哪。
“音迟,可以开饭了。”
“你吃,我吃饱了。”梁音迟在房间里应答。
和当下大部分女孩子一样,梁音迟整天嫌自己胖要减肥,一日三餐都吃得很少。谢cháo声经常看见她冲那些代餐粉喝,白色或者绿色的糊状饮料,一餐就一杯,然后别的什么都不肯吃了。
这么一杯玩意,真的能饱吗?谢cháo声表示怀疑。但他知道不管饱不饱,梁音迟都不会再碰别的菜,她在这方面克制得很。
事实上梁音迟不管做什么事都很自律,她对自己的人生有清晰且jīng准的规划,迄今为止每一步都是按照既定安排来,回国、工作、结婚,一次都没有出过错。
那天晚上她搂着谢cháo声,就是这么对他说的:“我打算回国前,刚好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想结婚了,刚好遇见了你。你说我是不是很幸运?那我现在想要孩子,想当一个妈妈,也能如愿以偿吗?”
她柔软的手臂箍住谢cháo声的脖颈,谢cháo声扬起脑袋拼命汲取空气,恍惚中他觉得缠在他脖子上的不是人的手,而是一条冰冷滑腻、藏有剧毒的蛇。
谢cháo声想起那晚自己的回答:“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不要孩子,我们不会有孩子。”
谢cháo声扒拉着碗里的白饭,饭桌上的菜只尝过一点就不再碰了。蒜香排骨外苏里嫩,红烧茄子咸香软糯,清炒时蔬清淡慡口,鱼头豆腐汤浓白鲜甜,每一样都是他爱吃的,放在平时肯定会大快朵颐,但现在他实在没有胃口。
每道菜里都放了葱蒜,葱他还能勉qiáng吃一点,但蒜是最讨厌的,放了蒜的菜他从前一律不碰。结了婚以后梁音迟做菜的次数比较多,他和她提过不吃葱蒜,然而每次她都会放葱蒜。谢cháo声不知道她是不记得了,还是觉得无所谓,毕竟有些菜葱蒜是必备的调料,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他也老是忘记梁音迟喜欢用的沐浴露和洗发水的牌子,忘记她喜欢粉色还是蓝色。梁音迟和他不同,她会生气,甚至还会和他吵一架,然后把他买错的东西再重新买一次。
你太粗心大意了,是不是对我根本没上心。梁音迟不止一次这样埋怨他。
谢cháo声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巴。梁音迟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弯下腰,两条胳膊圈住他的脖子,脸颊贴上他的脸庞,说话喷出的气息全都洒在他嘴边。
“别闹,刚吃完饭。”谢cháo声想分开她的手,梁音迟手臂圈得更紧了,还肆无忌惮地对着他耳廓chuī气,嗔笑道:“你是木头吗?还要我教你怎么做吗?”
饭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趁梁音迟把手机拨到一边之前,谢cháo声眼疾手快拿过来解了锁,是同事发过来的信息,问他是不是叫了学生来找他,现在人还在办公室等着。
谢cháo声站起来,梁音迟搂着他的手被迫松开,她冷着脸看谢cháo声:“又gān嘛去?”谢cháo声拿起手机钥匙就要出门,扔下一句“有事”就走了,全然不管梁音迟在后面骂骂咧咧。
他居然忘了这茬,让学生gān等两个多小时,要不是同事提醒他肯定不会想起。老师这份职业虽说不是他喜欢的,他不求做得多好,但起码要对学生负责。
谢cháo声火急火燎赶回学校,冲上五楼,还没到办公室,就远远看到门口蹲着一个人。谢cháo声走过去,喊他的名字:“梁屿。”
梁屿脑袋埋在膝盖里,听见声音后抬起头,看着谢cháo声。谢cháo声半蹲下来,和他平视,说:“老师跟你道歉,叫你过来自己却走了,对不起。”
梁屿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号码。”谢cháo声没听清,靠近问道:“什么?”
“你的手机号是多少,我想找你找不到。”梁屿提了音量说道,谢cháo声报出一串数字,梁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输入保存谢cháo声的手机号。
谢cháo声多嘴补充了一句:“教学区内学生不允许携带手机,下次被看见要没收的,找我可以用一楼的公用电话。”
“有病。”梁屿瞪了他一眼,他收起手机,拽住谢cháo声的手臂,借力站起来。
心存愧疚的谢cháo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作为弥补,老师请你吃饭?”
“吃什么?我嘴很挑的,”梁屿理了理被谢cháo声揉乱的头发,不满道:“别随便碰我的头。”
楼梯门要落锁了,保安上来检查还有没有人在,见到他们便催促赶紧离开。
谢cháo声说:“走吧,已经晚了。”梁屿站着不动,谢cháo声疑惑:“怎么还不走?”
“你不是说要请家长过来吗,请了吗,人呢?”梁屿问。
谢cháo声看着他:“请了,但是没来。”
梁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说了两个字:“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