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宫是七月初一,那天永乐宫死了位贵人。
抬棺椁出去时,正从我身边过。
说是姓冯,一个从七品县令的长女,生得盘靓条顺,养得能歌善舞,刚入宫时也曾讨过半月恩宠,从常在一路升上来,不是没有得意之时。只是偏偏后来不长眼,惹了不该惹的荣昭仪娘娘,七天前被叫去了承欢殿,再抬出来便是今日,活蹦乱跳的美人变成了一个死人,还是一具恶臭熏天的腐尸,叫永巷来来往往的人避之若浼。
关于这七天发生了什么,有人讳莫如深,也有人议论纷纷。最为人称道的说法是,风头正盛的荣昭仪把冯贵人扔进了一口枯井,备了两框石头,一块一块地掷下去。那井里先是求饶,再是咒骂,然后一声声惨叫不绝于耳,到最后惨叫声也越来越小,提着一口气的冯贵人在井里整整呻吟了两日半,身上的腐肉都生出蛆虫,最后才断了气。
多大仇才至于这一出啊?
引鸢替我问出了这困惑,得到那群唧唧喳喳小宫女的回应,说是荣昭仪赏了小跟班纪容华一双妆花缎面的鞋,纪容华定省给仪贵妃请安时,被冯贵人踩了一脚。这小跟班表面不动声色,背地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荣昭仪面前,先说自己连一双鞋都护不住真该死,又说冯贵人故意当着仪贵妃的面糟蹋荣昭仪赐给自己的物什,是摆明了打荣昭仪脸。
结果这一脚,再加上纪容华一通哭,生生要了冯贵人的命。
引鸢还想和她们扯上几句,就先被我拖了走:「别误了见过贵妃的时辰。」
引鸢心里的不乐意窜上微蹙的眉梢,她是分给我的侍女,也是宫里顶瞧不上我的人。
不只因为她曾给去世的皇贵妃打过洗脚水,看不上我一个区区答应,也是因为见她第一面,我就问她:「这宫里,有嫁过人的女人么?」
她那时的不屑还穿上了一层恭敬的伪装:「当然了,宫里的娘娘们,都是嫁了皇上的女人。」
「我是说,在进宫前,就嫁给过别人。」
引鸢愣住了。
「我就是这样的女人。」我露出一个真诚的笑。
从小我娘就说我,我这人有一个顶大的毛病,就是过于坦诚,有一说一,不会藏着掩着,也不会兜兜圈子。
可是坦诚有什么不好呢,提早告诉引鸢这番事故,断了她对我一岁九迁共享荣华的念头,总好过死心塌地跟着我多年,发现我表里如一,真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要好。
引鸢接受了我的坦诚,自此把瞧不上我四个大字高高挂在脸上。
给一个嫁过人的末等答应做掌事宫女大概是她平生最丢人也最心塞的事情,痛苦而没有希望的生活让引鸢唯一的人生趣味变成了怼我,没事唱个反调摆个脸,她心里乐呵些,我也感觉没那么惭愧。
七月初三,入宫第三天,我拜见了各位娘娘,活在传说中手段残酷不可一世的荣昭仪却并未露脸。
宫里位分最高的仪贵妃端庄地位于上座,像尊镶满了宝玉的菩萨像,雍容华贵彝鼎圭璋都不足以形容其冠绝四方的气场。两侧是紧随其后的婉妃与庄妃,再后面跟着柔充仪、慎嫔、僖嫔、康嫔,往后还有几位婕妤、容华、贵人,都没了封号。再往后的,便连坐着的资格也没了,是在这后宫中排不上名的美人、常在、答应、更衣。一群环肥燕瘦几十号人,莺莺燕燕挤满了一个大殿。
而我,就是最末等的答应。之所以没被册为更衣,是因为我没有资格,一般都得犯了大错的娘娘们才能被贬到更衣,我要再被贬,就只能进冷宫了。
仪贵妃受了我的参拜,指给我各位娘娘让我一一行礼,又教育了几句,行了封赏,便让我退到妃嫔的末流立着,她们煞有介事地议起了正事。
所谓正事,也就是背地里嚼嚼舌根子。
一张谄媚脸的康嫔幽幽地说了几句荣昭仪的坏话,正说着她定是知道自己做的好事,躲自个儿巢里等着被打入冷宫的旨意时,门外当真来了张旨意。
只不过送旨的卫公公读完明黄卷轴上的寥寥几句后,这屋里一半女人绿了脸,另一半女人倒吸一口气,只有我,闪烁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贼眉鼠眼。
那道旨,说要晋封荣昭仪为荣妃,还一跃老资历的庄妃婉妃,成为众妃之首,仅居仪贵妃之下。
打死个人,升了位分,真是吃了人还吐出骨头被夸吃得好的后宫。
我吓了个哆嗦。
回去后,为了让热爱八卦的引鸢开心一点,我把这个消息分享给了她。
「贵人,你说贵人是不是大我好多呀。」我扳着手指一级一级算起来,「那昭仪不是大我更多,我记得皇上的生母,先皇的嫔妃,到死也不过封了个嫔位。」
引鸢不屑地冲我翻了个眼,又拿出前皇贵妃身边打洗脚水宫女的高傲嘴脸:「您还真敢拿自己个儿比啊,毓秀宫的王美人今儿见了么,入宫七年了,刚进宫是个常在,这么些年也就升过一级,都没做成贵人。您啊,年纪长,入宫前又……是吧,又与众不同,您能熬到个美人,就是我们合宫积福了。」
我们合宫只有我和引鸢两个人,也刚刚就她的福加上我的福,怕也不够福泽深厚。
「那你说荣昭仪,哦不对,荣妃,弄死了人,她心里不怕么?」
「怕?呵!」引鸢捋了把袖子,插着腰,俨然一副要讲故事的样子,「她要是知道怕字,皇贵妃娘娘也不会死。」
我再往后问,引鸢就钳口不言了。
她是个嘴上没门的人,但是心里却装了把锁,心里打定主意不说的事儿,就算从嘴边窜了出来,也只是拼凑不出信息的只言片语。
七月初七,乞巧节,传说中有情人的鹊桥佳期,皇上来了我宫里。
那时我站在窗边,盯着半轮层云后影影绰绰的残月。
他问我:「你看什么?」
我说:「除了月亮,还能瞅啥?」
他沉默半晌,走过来拉我的手,亦步亦趋,让我依着他走入了红绡软帐。
我们说了些话,却没做什么事。子时未至,他便走了,合服工整,我也是。
推门而出时,在门外侍奉的卫公公和引鸢似乎都看出了些什么。卫公公意味深长地往里探了一眼,引鸢送走皇上便兀自入内,帮我理了理丝毫不乱的衣领,恨铁不成钢地说了句:「主子还是早些歇息吧。」
人都散去之后,我又回到床边,摸了把椅子坐下,继续对着那轮月亮。
我看着云飘来散去,一个时辰过去了,我也看不出它有变圆的趋势,怎么等到七月十五那日,就生得浑圆了呢?就好像我,日复一日对着镜子,从未觉得自己比昨天老了些,却真真切切过了七度春秋,从二八少女到花信之年。
我想起十六岁初次嫁人,想起也曾郎情妾意相濡以沫,想起与那人算不上和离的别过,想起后来家道中落被送入寺中一晃便是七年,直到上个月,当朝圣上李承穆摆驾安元寺,在后山对我一指。
——「把她送宫里吧。」
第二日一早,我去给仪贵妃请安时,同屋的冯婕妤和康嫔窃窃私语,一边看着我不屑地嬉笑。仪贵妃斥了她们两句,挺着高傲的胸膛,昂着高贵的头颅,目光自上而下投射在我头顶,仪态万千地开口抚慰到:「皇上近日忙于朝政,在你那只流连片刻,冷落了你,你要体谅。」
得勒,这后宫真是有趣,好事出门,坏事也出门。得了宠招人恨,不被待见也招人嘲。
一连几日,我走路上都有人指指点点。就连一向瞧不上人,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荣妃,也终于把我放进了眼皮子里,在清晔池旁遇着我,掩唇失笑道:「这不是第一次侍寝就把皇上吓出来的什么答应么,来来,快让本宫好生瞧瞧。」她说着还伸手勾我下巴,「这模样也没多下作啊,怎么就吓到了皇上呢?哦,年纪瞅着倒是长了些。」
她像把玩一块玉石一样端详着我,还拉了把身边小宫女的衣袖:「哎呀你说咱们这位皇上也真是,宫里难道还缺容颜老去的半老徐娘么?何苦讨人家进来,又嫌弃人家?」
这话听上去,好像就她和皇上熟似的,放肆有时只是种炫耀吧。
回去后我问引鸢,皇上半夜离开我这儿,真的是这么值得说道的事儿么?
引鸢点点头,看着我一脸困惑又摇摇头,最后给我倒了杯茶:「主子,多喝点热水吧,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在引鸢眼里,我扶不上墙阿斗的形象真是洗无可洗。
这一切的转机来源于七月十五的中元节。
据说七月初七之后,皇上就没踏进过后宫。
往年的中元节,皇上都要外出,在皇家的昭仁寺中守着先皇和容和太后的灵位,或者是在宫中的佛堂内拜祭一宿。这一夜,宫里的女人们也没指望能蒙上皇上恩宠,何况民间也说,鬼节里行男女之事颇有不吉。
我从小就怕鬼,幼时这种日子里都会钻进我娘的被窝,在寺里那些年,也要在和尚们念经的偏殿躲上一宿。
而今晚,我只有引鸢了。看着她一副爱答不理,以及不能理解一个二十五岁女人还怕鬼的眼神,我第一次冲她投去了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子时将至,就在我准备灭了烛火,龟缩床上闷头一晚时,皇上来了。
卫公公没在门口喊场面话,于是他悄无声息就进来了,然后灭了烛火,抱住我,我的下巴抵上了他的胸膛......
第二天,后宫里又炸了。
我走在路上依旧被人指指点点,只不过冯婕妤的不屑变成了厌恶,康嫔的嘲讽变成了不甘。
我是一个中元节有皇上陪了一宿的答应。
只不过一个月过去了,我还是答应。
我自在地过着,引鸢却不时地长吁短叹,无非是些怎么还没有晋封的旨意,连恩赏都没怎么赐过的抱怨。
我看着她突然燃起了斗志与希望的模样觉着好笑,一点都没了之前心如死灰时的稳重。不过也许之前的也不是稳重,只是对我的绝望。
我把皇上前些日子丢在这的玉佩抛给她:「这不是也有些恩赏么,给你了。」
她惑然:「什么时候派什么人赐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就前两日,皇上早朝前,从腰间解下来搁这的。」
「妈呀!」本来还小心赏玩着的引鸢像丢烫手山芋似的扔回我怀里,「这我怎么敢要?皇上贴身的东西,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啊!咱们这位皇上我真是看不明白,既然看重主子,怎么就让主子做末等答应呢?」
「你之前不还说,我们合宫积福混个常在就不错了。」
「那是那会儿。」引鸢摆摆手,「那时候谁知道您,是吧……虽然前科累累,但却能引得皇上频繁光顾啊。一共来五次后宫,四次是看您,还有一回是承欢殿那位不好惹的荣妃娘娘非把皇上请了去,后来大半夜的,皇上还走了。」
是了,听宫里人说,但凡有新人承宠的,哪怕只两三次,也定要被荣妃打压到再不敢抬头看天,直把荣妃当这后宫里的天。到我这倒是奇了,荣妃一次也没刁难过我,想来是和我有了一样皇上来了又走的境遇,这才生了同病相怜之情。
然而听到我这论点,引鸢只有继续恨铁不成钢啐上一口:「得了吧您嘞,还同病相怜,荣妃只是想起嘲讽您那次,脸上有些挂不住。您也先别美,这位主儿手段辣着呢,她能放过谁呀,厉害的在后面等着您呢。」
厉害的等着我她美啥,还说得绘声绘色口若悬河的,我真不明白。
八月初九,中元节后皇上第六次来了后宫。
自我承宠以来不满一月,仪贵妃表面功夫一向做得好,从不为难我,也从不亲近我,没亏待过我生活,也没多赏过我物什。荣妃那边不作妖,庄妃一向不惹事,婉妃是个病秧子,柔充仪失宠了好一阵,高位的这几位娘娘不表态,下面的人苦荣妃久矣,我一个区区答应既翻不起浪,又能气气荣妃,大家也就当看个热闹,心里爽一把便算了。
反正按照宫里一贯的规律,没人真能承平日久,何况我依旧只是末等答应,位分上谁都能踩上我一脚。
这一日皇上喝了点酒来的,一进屋就揽我腰,引鸢还在呢,他就旁若无人把我搁他腿上坐着,嘴里念叨了几句朝政又说了几句胡话,突然把脑袋埋在我颈脖之间,浓情蜜意唤了声:「毓儿……」
我傻了,引鸢也傻了。只不过这个坏胚子犯傻的方式就是脚上抹油溜之大吉,把我一个人丢在皇上的怀里。
他以为我的僵硬是无动于衷,于是把我搂得更紧,嘴里一声接着一声喊:「毓儿,朕的毓儿,这么些年苦了你……乖毓儿,再不要离开朕了,你心里苦朕都知道,朕也苦,朕没有一天真能忘了你……」
毓儿……
想我……
苦……
这些字眼在我耳边不断回旋,搅和着他沉重的鼻息,他裹挟的酒气,不断地刺激着我,直到我终于受不住,蓦地站起身,蛮横地推开他疲软而尊贵的身子。
「我不是毓儿!」我冲他大声喊道。
「毓儿?」他眯起惺忪的眼,为了把我看得更真切。
「我不是毓儿!」我的声音又高了几度,我不知道自己失态了,我只知道自己很拼命,拼命地向他阐述着一个事实,「我是长宁,叶长宁,你从安元寺接进宫的叶答应!我不是毓儿!」
他一下子停住了醉酒人不可自持的摇摇晃晃,敲了敲自己脑袋,又抬起头盯着我,最后偏执地小心翼翼地继续试探:「毓儿?」
我累了,长叹一口气,跑到窗边让夜风灌进来:「你醒一醒,我不是毓儿!」
他坐在那,和我僵了良久,最后不知是真的醒了,还是他也累了。
「朕明白了。」他说,然后艰难地撑起摇摇晃晃的身子,挪到门边。
他走了。
没看到他想看的毓儿,他走了。
他走后,引鸢和那次一样,走进来帮我理了理衣领,没等她让我早些歇息,我先一把拉住她的手:「陪我坐会吧。」
引鸢难得地和我说了很多事情,而不是怼我。我猜她真的觉得我可怜了,人同情另一个人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多带些善意和信任。虽然引鸢自己说的是,我们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若就此失宠,她后半辈子也就陪着我无声无息,要不老死,要不被人搞死。
她告诉我,毓儿,是那位殁了的皇贵妃的乳名,她侍奉先皇贵妃时,遇着过几次皇上在,皇上就是这么叫她,毓儿毓儿,叫得一片痴心,无限柔情。
皇贵妃林氏,名已不可考了,乳名唤毓儿,出身不高,本来都入不了秀女殿选,可谁知皇上看了眼画像,就着了迷道一般非要选她入宫,一入宫便封了婕妤,这可是王宫贵胄家嫡出的小姐都够不着的待遇。
短短两年,连升四级封了贵妃,当时仪贵妃还是仪妃,身世高,资历老,名望好,却还是被这位林贵妃压在脚下动弹不得。皇上故意没赐贵妃封号,他说他的宫里就这一位贵妃,无人可比肩,也不需要封号做区分,生生断了仪妃庄妃云云的晋升之路。
不仅如此,前朝那般压力,皇上还是执意封林氏为皇贵妃,实际上那时的林氏已经和皇后没什么区别了,三千宠爱冠绝六宫。这位皇贵妃本身性子也温婉和顺,在后宫颇得人心,和皇上和和美美,羡煞旁人。
本以为这一生也就这样过了,等着生个皇子,封了太子,哪怕林氏出身再卑贱,母凭子贵,封后也是迟早的事。
直到荣妃江笑情入宫。
江笑情是皇上的表妹,皇上母家不算尊贵,这位荣妃自然出身也并不显赫,容貌也算不上一等一,只是生得活泼灵动,敢打敢闹,万种风情,再加上三分亲缘在,一入宫便分了皇贵妃不少宠爱,这在后宫还是从未有过的事。皇贵妃本来身子也不算好,这一下子就落了心病,虽说身子弱了,可谁知竟在这时候怀上了。皇上那高兴的呀,恨不得每天捧手心里,多一寸力都唯恐给捏碎了。可是,谁也没想到……
「没想到啥?」我推了把说书好手引鸢,「别在这种地方卡壳啊!」
「您还真当听书啊,我是想告诉您这宫中旧事,提点着您些。」
「那我可不真当……」看着她幽幽的面色,我咽了口唾沫,「真当受您提点呢。」
我左哄右哄,引鸢终于又恢复了绘声绘色。
宫里有个习俗,每年有几个特殊的日子,位分高的娘娘们是准许回去省亲的。本来怎么也轮不到入宫不久,也还只是个容华的江笑情,但她毕竟颇得圣宠,加上有沽名钓誉的仪妃求情,那年的二月二,皇贵妃就和江容华一同出了宫。
结果谁也没想到,回来之后,皇贵妃就自缢了,一尸两命。
「那二月二那天,她们去哪了?」
「知道的人都被逐出宫了。」引鸢叹了口气,「现在宫里知道的人,怕只有皇上了吧。」
引鸢说着慢慢转向我,将我左右端详,良久道:「我真傻,我第一眼就该看出来,您和皇贵妃样貌可真像,难怪皇上会宠您。可您今儿,您怎么就……哎……」
「你说,那位皇贵妃,和我像?」
「我是说,您和她像,您也真把自己当回事儿,还说她和您……」
引鸢后面絮叨的那些我都听不清了,我就是特别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特别特别想。
后来我又追问了些,但是皇上都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引鸢又能知道几分呢。她能和我分享的,也仅有那些后宫里的人都看在眼里又不敢非议的事实。皇贵妃死后,摆明了和这事儿脱不了干系的江笑情,也仅仅是被禁足了半个月。
半个月之后放出来,江笑情也换了个人似的,原本虽然颇承圣宠,也爱卖弄几番风情,却不是多么阴狠毒辣之人。这事儿出了之后,江笑情像是找到了人生乐趣,自此把为祸一方当成了奋斗目标。后宫里的人,但凡让她蒙了眼的,管是沙子还是沙尘暴,都要好好尝一尝江笑情的手段。贵人以下,掌嘴杖责罚跪都是家常便饭,哪怕是高居妃位,被江笑情以下犯上怼得哑口无言也是见惯不惯。
偏偏这样的江笑情更得圣宠,皇上对她的过分行径像是默许了一般,她闹得越出格,皇上就越给脸。虽难复当年皇贵妃,却也逼得六宫粉黛无颜色,两年不到就骑在了一众老人头上。原本还被皇上垂青过几日,家世甚好,资历也老的柔充仪自此是连皇上面都没怎么见到,生生被初生牛犊的江笑情压脖子上,再也没能直得起腰。
再后来,我就都看到了,荣昭仪活活打死冯贵人,却被封了妃,连一向位高权重的庄妃婉妃二位都被比了下去。
所以那年的二月二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夜之间就改变了两个女人的命数,还连累了一个尚未见过人世的胎儿。
我不知道,也怕真相过于血淋淋,不如等干涸了再去翻开得好。
自从在我这强叫毓儿不成,反碰了一鼻子灰后,皇上便再没来过。
对于我骤然得宠又倏然失宠的事儿,后宫里的人并未大惊小怪。据说自皇贵妃殁了,后宫里总有女人能得皇上流连一番,只是后来要不就惨折在荣妃江笑情手里,比如突然断了腿的刘美人,倒了嗓子的贺常在,脸上生了斑的殷贵人,要不就过几天便让皇上失了兴趣。仅有的几个爬得稍微高些的,也就一直对荣妃马首是瞻的僖嫔,还有对仪贵妃唯唯诺诺的冯婕妤了。蚍蜉难撼树,但换个思路,抱住了大树,偷生也不是坏事。
这些日子里,起初我还守规矩,每日卯时将至,便去给仪贵妃请安听训话。可自打有一日突然降温我实在没能起得来床,也发现没人发现我没去之后,我便从此心安理得地闭门不出,仪贵妃也从未差人来问责,日子一久,我便像被合宫忘记,淡出她们的谈资。
所谓有得必有失,这也害得我失去了每天听一群女人嚼舌根子的大好机会。然而,后宫怎么会缺爱叨叨的嘴呢,说书好手引鸢每次外出,只要流连的时间长了些,便定要带些八卦满载而归。
如今的宫里,我失宠了,风口浪尖的人又变回了荣妃和仪贵妃。
前朝近日来上书不断,纷纷奏请要封仪贵妃为皇贵妃,实实在在一统六宫之事。之所以不请封皇后,是因为皇上继位以来已经被奏请叨扰了数多年头,皇上实在态度坚决不立后,前朝也慢慢死了心。
要论家世,这后宫中最显赫的便是手握军权的兵部侯尚书和临平郡主家的嫡长女仪贵妃,还有太子少师海大人老来得的宝贝女儿柔充仪。
兵部尚书一出手,谁都不敢兜着走。也许是荣昭仪被封荣妃的事儿刺激到了这位侯大人,侯大人一呼百应,在朝堂之上递折子请皇上册立皇贵妃,变成了朝野之间风靡一时的流行指标。
皇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搁下折子,一转身悄咪咪收了海大人送进宫的歌女,唱了两天歌,封了常在,甚至赐了本该嫔位以上才有的封号莺字。于是就在我销声匿迹的这几天,莺常在唱成了新宠。
柔充仪那头摆明了态度这是海家的人,荣妃也只得怼几句出出气,最后也没能拿这莺常在怎么办。
八月二十九,皇上有整整二十日没再来过。
引鸢长吁短叹,我躺在门外的摇椅上,晃着轻罗小扇,眯眼瞧着月亮,满是惬意。
是夜,西院隔着一堵墙的地方传来了萦萦绕绕的歌声。
引鸢啐上一口:「好不膈应人!不知是皇上的意思还是仪贵妃故意想恶心主子,竟将这莺常在安排在了咱们西边的玉暖阁住着。主子见不着皇上就算了,还得听着这歌女是怎么勾引皇上的……」
我做了个停的手势打断引鸢的话,好生听上了一阵,不经连连拍手赞不绝口:「别那么狭隘嘛,听听,好功力啊,真是响彻云际绕梁三尺。」
「主子!」引鸢的恨铁不成钢又被激发了出来。
趁着不唱了,我继续悠然晃起小扇:「怕不是想膈应谁,是仪贵妃真觉得太吵,把她弄远点好耳根子清净。」
结果那玉暖阁正清净了没一阵子,蓦地又热闹起来,莺常在的歌喉不算,皇上的一声声嬉笑也跟着响在耳边。
「是挺膈应人的。」我皱皱眉头。
八月三十,玉暖阁继续。
九月初一,玉暖阁也没停。
九月初二,还来。
九月初三一早,我受不了了。
后宫失踪人口叶答应终于起了个大早,主动去和仪贵妃认罪请安,先是声情并茂说这么些天身子不适,没来定省实属大不敬之罪,虽百死不得补也。但是,住在莺常在对门也太惨了,这个惩罚已经超出百死了,宛如死后鞭尸,带着累累伤痕再死一会。还恳请仪贵妃看在妾身入宫以来一直规行矩步,从未胆敢逾越,赐我换个居所住吧。反正我宫里人少,就我和引鸢俩人,去哪都好,有口饭吃有个好觉睡就比什么都强。
我说得凄迷而动人,却引来荣妃一声嗤笑:「还说不敢逾越,赐居莺常在玉暖阁,是皇上的旨意。你这意思,是皇上的旨意害你难以安寝咯?」
也是我命不好,据说这位祖宗只有碰上心情不好了想怼人,看一圈谁都不合适只想怼仪贵妃时,才肯来请个安。一个月里也就一回的事儿,偏偏被我碰上了。
我又连连不敢,在荣妃面前装了一通孙子,又盛赞了一顿仪贵妃的慷慨无私华贵照人,仪贵妃才答应会帮我留意此事。
我回去等啊等,从日出等到日落,正寻思着再不搬今晚又睡不成的时候,仪贵妃身边的宫女福芹来了。
带着噩耗来了。
「仪贵妃本是都张罗好,可是……」
听到「可是」二字,我便已心凉一半。
福芹接道:「皇上说,不许。」
所以这个男人,为了报我不准叫毓儿之仇,竟然专门整了个歌女来,住我旁边夜夜笙歌膈应我?
好在没过多久,皇上就不去玉暖阁了。
不只是莺常在,一并被摒弃的,还有海大人的掌上明珠柔充仪。
我亲眼目睹的,在宫宴上。
莺常在当众唱上一曲之后,柔充仪起身赞不绝口,什么实属天籁,恭喜皇上得此佳人,说着说着就一拍脑袋道:「哎呀,臣妾说怎么莺妹妹的歌声有几分耳熟呢,原来是像皇贵妃姐姐呀,臣妾记得,姐姐以前的歌喉也是这般清澈甜美惊为天人。皇上,臣妾怎么细看着,发现莺妹妹不只是声音像,这眉眼,身段,就连下巴上那颗痣,都有几分神似皇贵妃呢。难怪臣妾和莺妹妹在一起时总觉着亲切,原是臣妾太过于思念皇贵妃姐姐。瞧瞧臣妾,都差点要恭喜皇上失而复得了……」
「啪!」高台之上,皇上手中未饮完的酒盏狠狠掷在柔充仪身上,惊得那正生龙活虎的女人花容失色跌坐在地上。
酒汁和着失禁的黄汤,浸染开她的画罗裙……
后来我听人说,这后宫中大部分女人得宠失宠都是没什么缘由的,就是自然规律,恩宠来了就来了,用尽了就走了。但柔充仪绝对是个例外,她得宠是因为家世,失宠是因为蠢。但她留着一条命也是因为她蠢,蠢到对谁都没什么威胁。
扔完酒器,他却盯上了我,凌厉的眼神中掺了几分复杂。
万钱无下箸的宫宴变成了惹恼皇上后的审判,大殿之中一应女人齐刷刷地跪下。
皇上的遮羞布好似被柔充仪当场扯了开。
柔充仪被锁宫,听上去只是不许出门,却比禁足惨上三万倍,只要宫门一日不开,里面的人和物不得出,外面的人和物不得入,吃喝拉撒全在那寸地界,若没得吃了,就是没得吃了,没得水喝,哪怕掘口井,也得自己个儿解决。莺常在被褫了封号,贬为庶人,罚入冷宫。
仿佛是一场无妄之灾,谁人也都知道她俩并不无辜。
海家明白皇上对皇贵妃的一片情深,故意找来个和皇贵妃三分相似的女孩,花上个一年半载,煞费苦心再调教出一副歌喉,训练得哪哪都像,好送进宫,讨皇上个欢心,也帮自家女儿巩固权势。
可谁想,柔充仪不是大智若愚,而是实打实的蠢,急功近利的蠢呢。
午后宫宴结束,虽是不欢而散,我和一应妃嫔还是按照既定的章程随着也没什么心思的仪贵妃赏花。
酉时三刻回了宫,本是累得只想立刻摊下,却不想,一推宫门,正对上皇上那种肃杀之气逼人的威仪。
面对匆忙跪下行礼的我,僵了半天,他也不准我起身,只半威半怒道:「朕听闻,你好些日子睡不好觉。」
那么请问是拜谁所赐呢?
眼瞅着坦诚如我就要这样脱口而出,一抬头看见引鸢额上豆大的汗珠儿,满眸的焦灼似乎呐喊着「忍住啊主子」,我才堪堪咽回这几个字,沉着而虚伪地应答:「嫔妾一切都好,区区小事,不足皇上挂齿。」
引鸢卸了一口气,他却没有,不依不饶道:「朕还听闻,你去找过仪贵妃,让她给你换住所。」
引鸢的汗珠又渗了出来。
放心我会忍住的,我在心里默默安慰着引鸢,面上挂着一抹皮笑肉不笑,礼貌地回道:「为了这些一己之私叨扰贵妃,是嫔妾失礼了,还请皇上责罚。」
「朕记得,有二十多日没来了。」
「皇上日理万机,醉心朝政,不流连后宫,是明君德政的体现,是嫔妾之幸,是万民之福。」
「出去!」然而,面对我的溜须拍马,他毫不受用。相反,他好像又怒了,午宴柔昭仪引上头的愠恼尚未散去,不知怎么我又讨了他生气。
哎,谁叫皇上是天子呢,当天子就意味着自由,所以他想生气就可以生气,想发泄就可以发泄,想叫人滚出去就可以叫人滚出去,哪怕这是在我的地界。
而我不可以,我睡不好觉不能生气,受了满宫的嘲讽不能回击,被他叫毓儿也不能让他滚出去,我肚子里日复一日攒下的怨怼、吃下的佛前的香火灰,都只能咽在腹中,等着它们和我一起死去。
我太嫉妒他了,嫉妒到我也很不想和他呆在一间屋子里。
听闻这两个字,我如蒙大赦,爬起来就往门外冲,又被他一口叫住:「朕叫他们出去,你跑什么。」
卫公公早一听就明白了,招呼着引鸢一众低眉俯首,一言不发地离去。路过我身边,引鸢还不忘再抛来一个「忍住啊主子」的眼神。
人都散了,他过来拉我:「毓……」半个字滑到唇梢,他却生生含了回去,连同着他的火,他的气,他温柔地不像一个皇帝,「长宁,为何不来找朕?」
「找皇上做什么?」
「你可以让朕不要去莺常在那儿,可以让朕给你换住所,也可以让朕多来看看你。哪怕你没有缘由,你就是想来见朕,也……也无妨。」他攒着我的手,盯着我看,看来看去,好不认真,仿若区区一个月,我就有了三千个变化,值得被仔细琢磨。
「皇上若真想这么做,自然就做了,皇上若不想,嫔妾去找了皇上又有什么用。」
对不起引鸢,我在心里默默忏悔,我辜负了你的厚望,没忍住,我又怼皇上了。
他是带着话来的,我知道,但他的话被我通通塞了回去,我也知道。
他最终叹了口气,颓颓然挨着桌子坐下,唤卫公公传了晚膳,又和我说了很多,却不是他带着来的那些。什么柔充仪家世好,在前朝颇有势力,海家野心大,这事儿办的让他极为生气,可是他也只能让柔充仪身体上吃些苦头,敲打敲打海家,充仪位分是不能废的,海家也只能略微敲打。他还说细细想来,莺常在歌喉是有几分像又卿,今天要不是柔充仪说,他倒还真没察觉,毕竟又卿也走了好久。
「又卿是谁?」我问。
见我终于主动开口,他顿了顿,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脸颊,答道:「之前陪伴了朕一段时间的人。」
我懂了,所以也不继续问下去。
用完晚膳,他便走了,他说他会多来陪陪我,还问我想不想换住所。
我说都听皇上安排。
九月初九。
我,叶答应,赐居太平殿,那是离皇上最近的住所。
据说上一个住过的人,还是皇贵妃。
九月十二,柔充仪锁宫第七天。
听说里面断了水和粮,从门外路过时,哭声掺着哀求不绝于耳。
里面的人砸了两天宫门没人应,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死了,第七天的时候,柔充仪自己砸起了门。
仪贵妃承华宫的厅堂里却没什么人议论这事儿,后宫的女人们更关心的是,柔充仪倒了,荣妃升了,这九位贵嫔从昭仪到充媛的位置一下子空了下来,谁能抓着这机会往上迈一步。
就连引鸢也操起这份和她半分钱关系没有的闲心。
「后宫在嫔位的有四位娘娘,懋嫔肯定是没可能了,慎嫔是心里只有皇上的人,这些年一直颇得皇上眷顾,却太过清高自持,争宠上位也不擅长,僖嫔巴结着荣妃,康嫔依附仪贵妃,估摸着还是这两位最有可能,要我看嘛……」
「四位?」我打断她,「懋嫔是谁?我都没听过。」
「不怪主子没听过,我虽听过,却也从未见过。懋嫔在宫里资历最老,是皇上从潜邸带上来的人,只是却从未见皇上宠幸,也从未见懋嫔出来走动,据说是身子不好,比那病秧子婉妃还要再羸弱个几分。」
「我也不想走动,我也想当病秧子。」说着我咳了两声。
每天起大早去听仪贵妃一屋子聊八卦真的很不美好,我恨。
下午皇上召我,在长信殿的书房内。
我去的时候他正弯腰找着什么,见着我他便拉我一同:「前些日子江南道都督献了一幅观音画像,惟妙惟肖颇有神韵,朕想着挂你屋内能护佑你心安,夜夜好梦,谁知这一不留神便与其他画卷混在了一起,你帮朕一起找找。」
找东西嘛,捋起袖子就是干。
我二话不说,当下投入到一卷卷的画卷里,这些字画都是他的心头好,平日里连卫公公也不怎么让碰,我小心翼翼一幅幅展开,再一卷卷收起,半柱香过去,直到我拉开一副……
是个美人,螓首蛾眉,瑰姿艳逸,颜如渥丹,双瞳剪水。
我看愣了,他见着我涣散开的眼神,睥睨一眼,便一把狠狠抢下:「谁让你看这个?」
让我找,还藏了几幅不能看,看了就会炸,他以为我是在扫雷么?
我撇撇嘴,我知道这是谁,一眼就看出来了——他的又卿,他的毓儿,传说中凭着一张画像入选,然后宠冠六宫的林皇贵妃。传说中我只凭着和她的七分相似,莺常在凭着和她两分相仿,就也能圣宠在握的,皇上的心头朱砂。
「不让看就不看,凶什么。」我嘟囔着,又从他手里抢回来,小心翼翼卷好,塞回卷轴原本的位置。
「长宁……」
「皇上不用说什么,嫔妾都明白。」
他不明白我明白了什么,就像他希望我明白的也许我并不明白。
九月十五,柔充仪的宫门开了。
里面横着抬出来了好几个宫女太监。
有一个手腕上和脖子上满是刀口,抬出来的时候杏目圆睁,听人说是救不活了,她这是死不瞑目。还听人说,柔昭仪能撑上个十天,就是割这老宫女喝她的血。毕竟柔昭仪是有身份的人,草菅人命能熬下去,可怜了底下那群人,没东西吃嚼草根子的有,没水喝喝地上污水,喝自己溲水的也有,还有熬不下去的,不知道这种日子要撑到几时,便一条白绫偷偷自缢了。
皇上问也没问柔充仪如何了,只说这老宫女忠心护主有情有义,是个对柔充仪有恩的人,于是命人裹着抬去海家,让海大人厚葬了她,还让海家的子嗣给她磕头,叩谢她对海家的恩情。名为厚葬、叩谢,其实就是在抽海大人的脸。一巴掌下去,又重又狠。
九月二十八,西北的胡兰城不安宁了有一阵,皇上随着快马传回的线报夙兴夜寐,终于在一个更深露重的如水寒夜召来了几位肱股之臣,筹谋半宿,决意出兵。
兵部尚书侯大人这下再没了撺掇人请封仪贵妃为皇贵妃的心思,毕竟领兵上阵的就是自己心尖上的独子侯渊颐。
侯家这位公子是个人物,旧时也曾是叫京城中的姑娘们掷果盈车的玉面萧郎,自小生得丰神俊朗,也立过些功绩,颇得先帝赏识,又是朝中权臣之子,当今圣上的小舅子。
只可惜十八岁那年初上战场,险些没能回来,好在最后九死一生被忠心不二的下属以身挡箭,藏在死人堆里躲过一劫,却伤了那张剑眉星目的好脸蛋,左臂也再挥不了剑。
回京后,这侯公子颇受打击,虽依父母媒妁之言,迎了位门当户对的妻子,却自此鲜少归家,一味流连战场,新伤叠着旧伤打下疆土。那位妻子在侯府中不知是苦闷还是受了什么委屈,没与自己夫君见过几面便重症不愈撒手人寰。侯渊颐自此更像是对打仗上了瘾,战功赫然,只是身子积下来的伤病太多,身子骨也一日日差了下来,引得侯尚书忧心忡忡。
皇上不是没有良心的人,没少给侯渊颐封赏,更在此番豪言,倘若侯渊颐凯旋而归,便封其姊为皇贵妃,以褒侯家赤胆,也安了侯大人的心。
倒难怪这位兵部尚书内心矛盾,既希望儿子再立战功,又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只是侯渊颐那头整装待发,后宫这头的仪贵妃就一病不起。
据说这病是在长信殿外跪出来的。
知道自家弟弟要领兵胡兰城的消息,仪贵妃在长信殿外跪了一宿,长信殿的宫门也闭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一纸诏书从长信殿内递出,仪贵妃拦住送诏的卫公公,却只得卫公公冷言一句:「请贵妃回吧,老奴急着去尚书府传旨呢。」
一切既成定局,仪贵妃两眼一抹黑,被人抬回了承华宫。
只是自此承华宫更热闹了,人人都知道战无不胜的怀化大将军侯渊颐又去建功立业了,只等这一次一如往常的胜利之后,仪贵妃便真正成为六宫之首,连荣妃也再无法僭越。
趁着仪贵妃病倒,正是巴结逢迎的好时机,这群善于察言观色的女人谁肯错过。
我自然是不愿意去凑这个热闹的,引鸢敦促过我几回,我却只觉得这个事儿很悖论。
我去干嘛呢?
照顾她吧,我笨手笨脚,哪里比得上那群训练有素的宫女。
床边跪着吧,塞一群人屋里不是更闷得透不过气。
气气她吧,那我也比不上荣妃能气人啊。
思来想去,我实在觉得仪贵妃真是可怜,心里苦闷得紧了,还得天天受着一群猫哭耗子的女人们在耳边嚎啕。
这就是当贵妃的苦啊。
这么些个人里,冯婕妤是表现得最积极,也最上蹿下跳的,光是我这儿,她就来过三回,冷嘲热讽,道德绑架,说我对仪贵妃不敬,仗着三分宠爱尊卑不分,毫无孝敬之心,都不懂去承华宫跪安。
我本来想反问她有这闲工夫来训我话,你怎么不去跪。不等我问呢,冯婕妤身边的嬷嬷先开口道:「我们主子贵为婕妤,尚且在仪贵妃榻边跪了一宿侍奉,一早见贵妃醒了,才松下提着的心,想来提点提点叶答应,替贵妃操这番调教低位嫔妃的心。怎么叶答应这儿提点了两三回,还是如此不懂事?」
妈耶,真的是劳模,跪上六七个时辰还有心思来训我。
我几乎被真的打动了,为了送走冯婕妤这尊佛,我连连表示一定也去跪,但我就是区区一个答应,比不上婕妤尊贵,就不跪那么久,抢婕妤风头了。
见我拍着胸脯保证,还发誓去的时候一定说是受冯婕妤提点才来,冯婕妤才略带怀疑离去。
「这马屁拍得也太拼了吧。」见她和那嬷嬷远走,我不禁咂舌称叹。
引鸢讪讪道:「冯婕妤是冯贵人的亲妹妹,自家姐姐被荣妃打死,自然想要巴结仪贵妃,为妹妹报这个仇。」
「报仇?」我一声冷笑,「跪着报仇?」
报仇,我倒觉得不像。第一次在承华宫见冯婕妤,冯贵人尸骨未寒,也未曾看出三分关心,反倒是多了不少旁观者的冷漠和戏谑。
自古皇家血案,多得是血肉至亲同室操戈。谁敢保证血浓于水的亲生姐妹,在这后宫里也还是姐妹呢?
用了午膳,我换了身耐脏的衣服打算去跪了。
刚推开太平殿的门,迎面碰上皇上。
他一把扶住跌跌撞撞的我,问我去哪。
我自然不说冯婕妤那一出,只应道:「去承华宫,请仪贵妃娘娘的安。」
他眉头一蹙,握着我双臂的手抓得更紧了些,不怒自威道:「不许。」
太好了吧,圣意如此,可怪不得我不想去。
我压抑住心花怒放,面上淡淡,反问道:「为何?」
「都是病气。」他的话掷地有声,手上却动作轻柔,轻轻别过我额前碎发,指腹在我耳垂摩挲,「你若去染上了,得平白惹朕心疼。」
「可嫔妾不去,未免失礼。」
「又如何?」他目光灼灼,叫人不容置喙。
沉默半晌,他环住我,半推半搡将我送回殿内,卫公公识趣地关上殿门。
他不肯松手,亦步亦趋坐上我平日里爱躺的摇椅,把我放在他腿上,紧贴他的怀。他说这些日子太忙了,说他常常想见我,又说前朝有要他烦心的事,有他不好摆平的困境,甚至说如今这番处境,让他想到了自己登基前,和太子夺嫡的那段过往。
他一说到从前,说到太子,我就让他打住了,我知道,我不该听更多。
他在我这睡了个这段时间来难有的午觉。
我却没睡着,他的「不许」,他的「都是病气」,他的「惹朕心疼」,短短几个字,莫名地在我心头种上了一层道不明触不得的心绪,一碰就痒,痒得酥酥麻麻,痒得缠缠绵绵,痒得有点要陷下去,又特别想快逃开。
未时二刻,他徐徐醒来,我赶忙装睡。
他捏捏我的脸,见我眉一皱,又赶忙松开,蹑手蹑脚下了床。
我装作初醒,惺忪着眼,声音迷糊道:「是皇上不让嫔妾去仪贵妃那……」
「是是是。」他连声应道,温柔甜腻得不像话,「从今往后,你不想做的事,都是朕不让你做。」
我没说什么,翻过身拿被子蒙住脸。
「你觉得朕太狠了,对不对?」后来更衣时,他问我。
我可能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嫔妃,我明明认真去做,却还是伺候不好他穿衣服,最后他笑着推开我,干脆亲自区分衣服正反,对着镜子整理衣冠。
我应声道:「皇上是天子,心系天下,该狠的时候自然是要狠的。」
「长宁。」他也终于习惯地开口唤我「长宁」,而不是滑到嘴边的「毓儿」二字,「你是不是觉得朕对冯贵人的死不闻不问,对柔充仪残酷至极,如今连对仪贵妃,也冷漠无情?」
我声音冷了一下:「天子一向如此,也合该如此。」
「很多事不像你看到的那样子,很多时候,你看到的都是假的。」
「比如说呢?」我抬起头。
他却没有回答我,只望进我眼眸深处:「长宁,朕必定保你一世长宁。」
十月初三,立冬。
仪贵妃尚未病愈,门庭若市的承华宫却一下子变得门可罗雀。
因为皇上也病了。
据说每年秋去冬来之际都有这一遭,是皇上儿时落下的病根子。
谁都知道从前的皇五子李承穆并不得先皇恩宠,幼时受尽苦难与白眼,身为罪臣之子的生母,到死也不过是个排不上个的容嫔,哪里比得上皇后嫡子、受尽拥戴的太子李承瑜。就连舒贵妃的三皇子、良妃的六皇子,谁不比他尊贵个三分,更有可能夺得皇位。
可谁那时又能想到,自小哪怕知道糕点被人下了毒,也要笑着吃下去的五皇子李承穆,如今却是唯一一个在皇位上也笑着撑下来的人。
哪怕这其中的代价是巨大的,哪怕天子有那么多合该如此的事要去做。
皇上这一病,后宫的嫔妃们一下子转移了目标,从承华宫浩浩荡荡挪去了长信殿。
仪贵妃拖着病体也去了,在长信殿外跪了没一会,还没等到皇上召她进去的旨,两眼一黑又昏了过去。没人知道仪贵妃在病什么,马上就是皇贵妃的人了,高兴都来不及,怎么还有心思病倒呢。
慎嫔也是个例外,人人都去长信殿跪,唯独她跪在了佛前。长信殿外的女人顶多跪上一天一夜,慎嫔这一跪就是整整三天,纹丝不动,滴米未进,说来奇怪,在后宫里养尊处优久了的人,这般糟蹋自己身子都没事。
后来我听引鸢说,慎嫔这是跪出经验了。每年这会儿,她都在佛前跪到皇上痊愈为止,要不说慎嫔是真把皇上放在心头的人,只要是皇上的一声咳嗽,慎嫔听了心都痛得抽抽。
十月初七,卫公公来了。
和冯婕妤不同,卫公公自然不会趾高气昂,相反,他恭敬得叫我有些害怕。
我一个末等答应,巴结他都来不及,又何足让他这个御前的内侍总管在我面前卑躬屈膝。
卫公公惯用的低眉顺眼,试探着问我:「皇上龙体有欠,答应何不去御前走一遭?」
「他自己说不许。」我神色恹恹,「都是病气。」
「主子!」引鸢吓得直接跪下,高声打住我的话,生怕我再出言不逊。
我知道,我又犯忌讳,说了对皇上不敬的言语了。
卫公公没有呵斥,也没有发声,静静等着我的回应。
我沉默半晌:「是皇上让公公来,还是公公自己来的?」
「自然是老奴多嘴,自作主张来叨扰答应。」
「公公,皇上是天子,得天庇佑,自会无虞。」我一字一顿,「公公了解皇上,皇上答应的事儿,是否会做到?」
「天子自然无有戏言。」
「那皇上说,要保我一世长宁,他若有事,又如何保我长宁?」
卫公公愣了半晌,像是突然悟出什么似的,又惊又喜:「答应的话,老奴必定带给皇上。」
我不知道卫公公听出了什么深意,而我或许是没有深意的。
我不去探望皇上,是因为我根本进不去,不说仪贵妃了,荣妃能放谁进去呢,除了自己,怕也只肯让自己心腹的那几位在皇上面前讨个脸熟。
除此之外,我也是真不想皇上有事。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区区一个答应,要不被高位的娘娘们逼着殉葬,博个忠贞不二的身后美名,要不在宫里熬死老死,总难有个善终,还比不上在庙里吃香火灰的日子。加上当今圣上膝下无子,想必前朝也是一场血雨腥风。
何况我早就听闻,李承穆这个皇帝也不容易,儿时不容易,皇位得的不容易,如今前朝有掣肘,边境多振荡,社稷江山自然也没法容易。万人之上的皇帝老儿,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就一命呜呼,未免天公也太不作美。
想到这,我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叫住卫公公:「还有一事请公公帮忙。」
「答应请说,老奴定当竭力。」
「宫里的御医都分去长信殿和承华宫了,这也是情理中的事。只是听闻慎嫔在佛前跪了快五天,这身子怕也撑不了多少时候,还请公公抽点人手,去慎嫔那儿照看着。」
卫公公应下,我也不想慎嫔有事。
要是这后宫里最爱自己的女人都没了,那皇上实在是太不容易。
十月初九,皇上又理起朝政,顶着半虚的身子。
胡兰城的捷报频传,侯家锦上添花的恩宠眼瞅着触手可及,怕是喜上眉梢的侯老尚书,也没了关慰久卧病榻的仪贵妃的心思。
荣妃照顾圣上龙体有功,皇上说待到侯将军高奏凯歌,仪贵妃封了皇贵妃时,也提她作贵妃,如今仪贵妃身子骨不好,需要个有胆魄的人帮衬着协理六宫的事。
这番话想来是床第间的话,可荣妃自己就把话传出来了。
要我说皇上也是个坏胚子,别说仪贵妃玉体欠安,就算是个活蹦乱跳的,听了这话不也得气得奄奄一息么。何况还是如今卧床不起的仪贵妃呢,这消息一传开,我眼瞅着御医每天都得多跑几趟承华宫,出来时还捋着胡子唉声叹气。
我真是心疼,心疼到我决意去瞅瞅她。
未入承华宫门,就能远远听见里面咳得厉害,吓得我握住引鸢的手,低声道:「我再不想当病秧子了。」
话音未落,病秧子婉妃摇摇晃晃从里面出来,想必是刚给新晋病秧子仪贵妃请了安,顺便传授一番当病秧子的经验。也不知道有没有教她堵上耳朵,别再听外面那些气人的话了。
瞧见我,婉妃淡淡说了句:「一会儿答应出来,不知可否陪本宫去清晔池边走走。」
我与婉妃素来没什么交集的,难不成她以为我刚才那句话是在嘲讽她病秧子,想要教教我做人?
我虽心下困惑,还是不应也得应。
与仪贵妃客套了两句,见了她病里也雍容华贵的姿态,便出了承华宫。
婉妃在门口候着。
「你见过她了?」她目光似水流转,实则是不动声色地翻了个隐晦的白眼,「第一次瞧她这模样,竟真叫人有几分可怜。」
她是在说,仪贵妃?
我不敢应,更不敢问。
婉妃瞥了瞥引鸢,示意让她走开,兀自转身向清晔池的方向去,我也只能冲引鸢点点头,只身跟上。
「仪贵妃最是要强,也最不愿被人瞧见落魄的模样,偏偏这回让合宫都瞧见了。」婉妃自言自语般冷言道,「而且这群人一边看着她的笑话,一边跪在她的床前,又是磕头请安,又是嘘寒问暖,她还是个沽名钓誉的,总不能让来人都滚,你说气不气?」
「娘娘为何和嫔妾说这些?」我试探着道。
「因为我就想看她这个样子。」婉妃蓦地停住脚步,明明这儿离清晔池还有好长的路,「甚至更落魄的样子。」
妈耶,早听闻婉妃是个病秧子,这可别是烧到了脑子,怎么什么都敢说。
我四下瞅瞅,就我俩人,我寻思着得赶快把这尊泥菩萨送回去,再赶快给嘴堵上,别有个三长两短我脱不了干系。
婉妃却盯住我,良久说了句:「你真的,好像林皇贵妃。」
又是林皇贵妃,这个女人是真的厉害,走了那么多年,还在宫里阴魂不散,一会是婉妃的嘴边,一会是皇上的心里。
「你相信本宫一次,你别以为荣妃厉害,荣妃不过是个纸老虎,仪贵妃才是真正狠辣的角色。」她说起这番话中气十足,完全看不出来传言中病柳扶风的影子,「就凭你和皇贵妃相仿的容貌,又得皇上屡屡垂青,仪贵妃怎么也容不下你,与其等到她拿你开刀,不如趁她好不容易销神流志时,先发制人。」
这是传说中的拉帮结派嘛?
我一个末等答应,竟然也会被人拉帮结派,这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我自然是不能不答应,却也不能答应的。
我惑然道:「不知娘娘,和仪贵妃有什么过往?」
「我与她素无过往。」婉妃语气坚定,不像是骗人的样子,「但本宫有故人,多年前英年早逝,此事与侯家颇有渊源,若算上这一笔,我与仪贵妃满门便是血仇。」
我不知她在说什么,也不想知道太多。犹疑片刻,我说此事尚需从长计议,又借口要去给皇上请安,准备溜之大吉。
婉妃并非挽留,也许是意料之中,只是在我欲走时问了句:「你见过懋嫔么?」
得到我否定的答案后,她说:「那你好好从长计议吧。」
我把婉妃的话半真半假告诉了引鸢,未说她对仪贵妃的敌意,也未说她的缘故,只说了她对我的提醒,还有拉我入伙的意图。
引鸢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下来,她抽着嘴角道:「谁都知道婉妃是宫里最不争不抢的女人了,唯一的爱好就是缠绵病榻,只要能躺着做的事,翻个身都嫌耗了半条命。这主动去探望仪贵妃就够不可思议了,还有心思和主子拉帮结派,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她顿了顿,摆手道,「不对,太阳打西边出来都不足矣,简直是比您当了贵妃还稀奇的事。」
得勒,敢情引鸢眼里,我能当上贵妃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匪夷所思,我不愧是一个烂泥般的阿斗。
说书小能手引鸢自然也要和我分享分享婉妃的边角料小故事,引鸢是这样形容婉妃的:「和仪贵妃不一样,婉妃是注定要进宫的人。」
仪贵妃的发家史并不是什么秘密,那是桩京城里迄今都讳莫如深的血案。当年,当今圣上五皇子李承穆和太子夺嫡,仪贵妃的爹侯老尚书那时还是个总兵,尚未在京城朝堂的核心圈内崭露头角,却眼光尤准,坚定地站了五皇子一派。后来太子兵变,侯老尚书带兵入京,是反剿太子势力的中坚力量,战功赫赫,自然也成了五皇子即位后的一大功臣,仪贵妃便顺理成章,仗着军功入宫为妃,也始终身居高位。
婉妃不同,婉妃本来也是要入宫的,只不过要嫁的,是本来应该当皇上的太子李承瑜。婉妃母家三朝元老,有声望却不握实权,一早定了要将自家女儿送入宫闱。太子如山倒,婉妃一门未曾参与也未受株连,皇上为了安抚老臣之心,便延续了曾经的约定,将婉妃嫁给了后来的接班人李承穆。
只是婉妃自己没有福气,三好两怯,七病八倒,延绵子嗣就不用说了,一年到头就连能下得了床的日子都没几天。虽然位分不低,尊重也有,却也只是个没有恩宠,没有重权,甚至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妃嫔罢了。
「所以主子您说的这些,奴婢实在没法信啊。」引鸢耸耸肩,露出一个依旧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也没法信。」我摇摇头,「我以为是她脑子烧坏了。」
引鸢体贴地摸了摸我额头:「也有可能是主子您脑子烧坏了。」
十月初十,天气骤冷。
我本来打算去看看婉妃口中的这位懋嫔,只是一想到外面煞人的料峭,又缩回了太平殿。
辰时皇上身边的孙公公来了,送来两筐炭火,说是皇上恩裳,虽然太平殿本就比别的宫殿冬暖夏凉,却还是怕冻着我,让我燃上炭火,也别往外跑了。
我问孙公公这炭火是独我这有的,还是各宫各院都送了。
孙公公回说各宫都有,我才行礼谢恩。
孙公公去后,我用手拨弄了两下那炭火:「这么正的鹁鸠色,人人都有,皇上好大的手笔。」
「什么鹁鸠色?」
给皇贵妃当了好些日子的打洗脚水宫女,炭火好坏都分不清,我嫌弃地冲她摇摇头。
十月十八,天愈发的寒。
胡兰城大捷。
皇上心花怒放,当场下旨加封侯渊颐正二品镇国大将军,赐侯尚书上柱国的勋位,也遵守诺言,晋了病体初愈的仪贵妃为皇贵妃,封号淑仪。
唯一的代价是,派去打仗的军队悉数回京领赏,除了侯家这位听说在这场大战中失去了一条胳膊的小公子——侯渊颐被派继续带着胡兰城原本的守军镇守西北,无诏不得回京。
皇上写这条诏书时是我研的墨。
他笔走龙蛇一气呵成,让我不得不以为这是他一早想好的结果。
仪贵妃闻说此事,两眼一黑又病了,福芹来禀报的皇上。
他听后淡淡一句:「淑仪皇贵妃辛苦了,是你们这些个人没伺候好。」
遣走福芹,他随后下旨,晋荣妃为荣贵妃,协理六宫之事为淑仪皇贵妃分担忧思,晋慎嫔为慎修仪,又封了几个位分低一些的妃嫔,最后看了看我:「长宁,」他问我,「你想要什么?」
我想了想,有些想告诉他我想要的他给不了。可转念一想,他李承穆可是皇帝,是这天下最应有尽有之人,如果连他都给不了我,那就不是谁的问题,而是我自己贪心不足蛇吞象了。
我微笑着,尴尬地干咽一下,开口道:「嫔妾只想要皇上平安顺遂,一世如意。」
一语作罢,我笑得虚假,他提笔的动作也随之僵住,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最后竟然笑出了声:「谁教你的这些,你怎么尽学些气人的话说给朕听!」他直起身子,搁下淋漓着墨汁的紫毫,拉住我的手,「还是你是在嘲讽朕,连在你这儿都讨要不到一句真心话?」
我低着头不敢再说,我知道自己一开口就得怼他。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人世间真正的自由,不是在安元寺时的自由,也不是高居万人之上的自由,而是和自己心间的桎梏和解的自由。
见我缄默,他更是愠恼,松开我侧过身子,喉结微颤:「倒不如朕前些时候问荣妃想要什么,荣妃说她就想当皇后来得痛快。」他说着轻哂一声,七分有趣,三分悲凉,「虽是不知轻重,倒也真性情,和她待着也是称心,省了这些溜须拍马虚情假意的话!」
我后撤半步:「那皇上请荣妃来研墨便是了。」
啊天呐,完了又怼人了。我心里一惊,怎么又没守住嘴上那扇门,没被他撩拨两下就城门大开,什么难听的没分寸的话都像大军入境似的倾泻而出。
这话一说,便是收不住了。我像来了劲似的,嘴上不依不饶,还顺便翻他一眼:「我可不想当皇后,皇后要宽容大度母仪天下。」说着说着手上也起劲了,我冷着脸凶恶地一把扯过他写了一半的诏书,「我可不是这样的人,斤斤计较小心眼得紧了,皇上既觉得荣妃好,便别拿我磨的墨写东西!」
我一怼他,他反倒乐了,拽住我手中的诏书:「怎么还用抢的,你这什么做派?」
「哦这会儿嫌我蛮不讲理小家子气了,那当初求我入宫算什么?不如放我出去,这会儿一拍两散大家了无遗憾。」
「什么了无遗憾!」他一手继续握着诏书不放,一手试图堵住我嘴,拉拉扯扯之间连着我一把搂入怀中,紧紧拥了半晌,才柔声哄道:「好好好,怪朕不好,你想要的朕不知道,知道了朕可能也给不了。别说这些气人的话了好不好?你既不想作皇后,朕便永不立皇后。可是朕的毓儿,朕的长宁,你又可知道朕想要什么?」
我愣了。
早闻红尘间市井中的男女大多如此,女孩儿对自己想要的钳口不言,哪怕被追问再三也欲言又止,到头来反怪对方不解心意,如此往复,悖逆又真实。怎么他一个皇帝,也来二八少女这套?
我在他怀里老实了几分:「皇上是天子,皇上都若给不了自己,我一介妇人白丁,又能有什么法子?」
「是啊,我们都没法子…」他嗫嚅着,下巴抵在我前额,渐渐,我感受到有什么温热的湿润洇濡在我发丝之间,也像是一滴滴烧开的滚水烫在我的心头。
我不受控制地将手指覆上他的眼:「皇上刚刚又乱喊了,我不是毓儿……」
十月二十二,容和太后忌辰,与我的亡父在同一天。
我入宫三月又二十一日,和皇上越走越近,又好像越离越远。
我们之间横亘着一条沟壑,将我们心底真正的冀望与依赖全部吞没,每一次开口,说出来的话都背离了真心许多。
我抢皇上诏书的事儿不知谁传了出去,宫里最是严密华贵的长信殿竟也被人漏出去了话。
淑仪皇贵妃知道后罚我俸禄半月,并在太平殿内跪上三天。
引鸢挨着我跪,长吁短叹:「主子啊,您以前只是嘴上容易坏事,您说说这如今,这双手怎么也不学点好的,尽学那张嘴不牢靠爱惹事的坏毛病呢?怼人就算了,您说您抢人东西干啥呀?抢人东西就算了,皇上啊!皇上您都抢,这宫里还有您不敢干的事儿么!」
「有啊。」我淡淡道,「要不我俩别跪了,又冷又累的,上床躺着去岂不是优哉游哉?」
引鸢张着嘴,不可思议地盯着我。
我露出一个你放心的笑意:「你看我敢么?我肯定不敢呀。」
引鸢松了一口气,拿出了惯用的那套顾影自怜:「可惜林皇贵妃去的早,要不……」
「要不你现在洗脚水一定打得特别棒!」说着我冲她竖起大拇指。
好在皇上没真让我跪上三天,我才跪了两个时辰,皇上就下令改罚我三日不得出太平殿。真正遭殃的反倒是长信殿外那日伺候的宫人,有的被送入刑宫拷问,有的直接没了踪影,最后完完全全换了一批,一个不剩。
皇上禁足的旨意一下,我真的在床上躺了两天优哉游哉,而容和太后的忌辰,便是我躺着的最后一日。
我不知道太平殿外是什么情形,只听引鸢说,容和太后的忌辰一向是个大日子。
皇上是孝子,与容和太后感情尤为深厚。容和太后生前位分低,性子也软糯,护不住五皇子,二人没少吃苦,好容易眼瞅着要熬到了头,容和太后却在当年太子兵变一事中,为护救先帝死于乱军刀剑之下。
自此,母妃的过世成了当朝圣上李承穆心中最大的遗憾,当年杀死容和太后的乱军被诛灭九族,车裂鞭尸,太子麾下的叛军,在李承穆登基后被一一清算,轻者流放千里,重者举家连坐。
而每年容和太后的忌辰,更是休朝三日,举宫祭拜,声势甚至较先皇忌日更为浩大。
我倒是感谢他在这会儿禁我足,省去我要在先父逝世的忌日,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落下虚伪的眼泪。
宫里的规矩森严,我的亡父与太后天渊之别。没有灵堂,没有排位,没有纸钱,往年我只能跪在佛前为他上柱香念念经,如今更是捉襟见肘。只有等夜深人静,子时将至,外面祭拜容和太后的动静小去,引鸢也入睡,才偷偷拿出些写字的纸张,和孙公公上次送来点炭的火石,找了个空旷的地界,打出零星的火花。
火堆尚未燃起,突然宫门吱呀一声,惊起星火四溅。
我一惊,赶忙踩灭了火,还来不及收拾残存的纸张与灰烬,来人已至。
她孤身,踽踽,娉婷却嶙峋,我抬起头,竟是婉妃。
不等我开口解释,她蹲在我身边,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火石,不熟练地打了好几下,才堪堪升起火,紧跟着扔进去几张纸。
「没事的,今晚不会有人来这儿。」
她这话惊得我一背冷汗,就差问出口姐姐您是鬼是人。
看着我荡魂摄魄的神色,她依旧不改冷静与漠然:「瞧什么?怕我给你捅出去?」说着婉妃添了两把纸,「现在我和你一起烧了,我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都别怕谁捅出去。」
我细听,她声音竟然有几分打颤,再一看,婉妃下拉的唇角轻轻抽着,似乎在努力压抑住情绪的蓬勃。
「我最讨厌这个日子,每年都是。」她哭腔愈甚,「那时候死的又不只容嫔一个人,其他人都不是人了么。那些被诛了九族的,那些尚未成家就战死的,谁人给他们祭拜,谁人给他们烧纸?」
她说着一把抢过我手里所有的纸张,恨恨地扔进火堆里:「我入宫七年了,从不敢烧过一次,启仁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真的怕,怕最后被烧死的是自己。」她看向我,「还有纸么?」
我点点头,顶着寒风窜回书房。
那一夜我们烧完了太平殿所有的纸。
我不知道婉妃和我爹有什么渊源,难道她说的与侯家血债指的是我爹,难道她和我爹有什么往事,难道她和我爹有什么旧情?难道我差点就要叫她一声,姨娘?
我不敢想,这么多年我熬下来的唯一方式就是不要多想,有些事情,哪怕明知真相是怎样的,也不要触碰,不要相信,便会活得容易一点。
十月二十三,正午前后,皇上来看我。
只字未提前一日容和太后的忌辰,也未提我被淑仪皇贵妃罚跪一事。
与往日相仿地用了个膳,聊上些只言片语,午后他兴致颇高,并未打算休憩,反倒延续着那一日争夺诏书的性情,要我给他研磨,他要在我这写两封手书给关外的将士。
墨研好了,等我拿纸时,我却傻了眼。
见我呆愣着,他自己走到柜前,打开紫檀雕花柜门,看看里面的空空如也,又看看我。
沉默许久,他召来卫公公:「给叶答应这儿送最好的纸张,让她以后舍不得糟蹋。」
十月二十四,清晨,我用着早膳,外面淑仪皇贵妃带了浩浩荡荡一批人,不由分说闯宫而入,控制住太平殿上下,大有兴师问罪之势。
果然,淑仪皇贵妃一声令下:「本宫听闻,太平殿中有人于容和太后忌辰一日行大不敬之事。」不等我回过神,她先让我闭嘴,「不用叶答应回本宫话,有什么,都等本宫的人搜完太平殿再说。」
未几,几个小太监指着墙角一片焦黑:「皇贵妃娘娘,您瞧瞧这儿!」
烧纸那事儿只有两个参与者——我和婉妃。
她说我俩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这样看上去,最有可能的就是她把我从绳子上踢了下去。
但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呢,她若真想除了我,大可那晚直接叫来淑仪皇贵妃人赃并获,何苦先和我演一出同仇敌忾的戏码,再倒戈相向,她一个自身难保的病秧子,折腾这么一通也太伤身子了。
这位新晋的皇贵妃娘娘仍未给我申辩的机会,直接让她浩浩荡荡的人马撤了出去,留下两个小太监将我押送去长信殿。
当着皇上的面,皇贵妃抖着两张不肯去见我爹的残纸:「臣妾一早和皇上说的话,今儿终于寻着证据了。」说着她还露出一副功夫不负有心人的热泪盈眶。
皇上看了眼跪着的她,又看了眼跪着的我:「地上凉,叶答应起来回话吧。」
他食指与中指轻轻一动,心领神会的卫公公端近一盆炭火。
皇贵妃对皇上昭然的偏袒无动于衷,面不改色地行了个叩拜礼,大有古来贤臣以死进谏的态势:「皇上,叶答应四年前入安元寺,正是林皇贵妃承宠之时,叶答应一颦一笑皆与林皇贵妃这般神似,宛如刻意训练一般,四年后又能如此与皇上在安元寺巧遇,令人不得不起疑啊。臣妾担忧皇上遭人算计,遂安排人盯住叶答应一举一动,果不其然,终于找到叶答应与前废太子旧人有所瓜葛的证据。」
皇上淡淡道:「有何瓜葛?」
「七年前,十月二十二,前废太子李承瑜起兵谋反,幸得皇上您早有筹谋,击退逆贼,护卫先皇。那一日,随废太子杀入宫中的部将悉数于当日或战败或被斩,唯有废太子被拘禁,十日后饮鸩而亡,其余旧部残党也随之一一清算。」皇贵妃继续得意地抖着那两张纸,可惜了,没给我爹在阴曹地府里花着逍遥快活,给她搁这儿摆我一道了,「那今天的十月二十二,叶答应,你是在祭拜谁啊?」
皇上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皇贵妃于是表演得更来兴致:「或者我该问你,是废太子哪一位旧人,安排你入安元寺,安排你邂逅皇上,你入宫,又究竟有何目的,你对皇上,又是何居心?」
我真的恨她,不是因为她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爹的、潦草的、在地府可能并不通行的纸钱,而是因为她撕破了我的遮羞布。我还记得皇上在家宴上冲柔充仪砸去的酒器,人在被扯下遮羞布的一瞬总是生气而沸腾的,恨不能扼住对方的喉咙,让她把这该死的话给生吞回去!
皇上还是不说话,甚至干脆停下手上批阅奏折的动作,完全进入看戏状态。
我却不得不压着怒火应对:「娘娘刚才说到,前废太子在兵败十日后身亡,倘若我是为祭拜太子,为何要前日烧纸,不该等到下月初一才是?倘若我祭拜的不是太子,而只是那日战死的某个……某个将士……」
我知道我拙劣了,我应该言辞再恶毒一些,我应该称呼他们逆贼,或者是叛军,但我怎么能这样说我爹呢,我只能强装着理直气壮:「那么谁人能如此神通,家眷同党不仅逃过了诛灭流放,还能有幸得见并熟悉宫里最位高权重的林皇贵妃,并且把我培养得和她相仿?这般了得,恕嫔妾见识短切,也只能想到海大人和侯老尚书了!」
皇贵妃还想驳斥我,皇上终于开了口:「这事儿,的确是皇贵妃多虑了。」
闻言,皇贵妃瞪大了眼。
「婉妃今儿早上来找过朕了,说她前日身子不适,没能祭拜太后心中不安,于是和同样缺席的叶答应一起烧了些纸钱,虽是一番心意,但的确不合礼数。朕罚了她为太后抄经十篇,叶答应……也一样吧。」
皇贵妃正欲争辩,皇上抬起额,意味深长地睥睨了她一眼:「不过叶答应有句话说得倒是对,你和侯尚书的确颇有神通,朕的一个嫔妃几时入的安元寺,朕都不知,你们倒是清楚得很。」
这话是摆明了说他们侯家手伸太长。
我看了眼一向雍容大度贤身贵体的淑仪皇贵妃,此时前额渗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像在讥讽自己功亏一篑的机关算尽。看来荣贵妃的跋扈毒辣,淑仪皇贵妃的老谋深算,都比不过婉妃这只蚂蚱,拖着病歪歪的身子,不动声色地保护了她扶不上墙的盟友蚂蚱。
皇贵妃离去后,我本也想逃开,皇上叫住我,漠然道:「你身边伺候的人已经被送去刑宫了,这种背主求荣的人留不得。你心软,手也干净,见不得血,朕会替你处理。」
「谁要你替我处理!」
我一开口,卫公公和我都惊住了,他匆忙开口喝住:「答应无礼!」
没有引鸢在身边,我像撒了缰似的,连一个让我想着我要忍住的动力都抛之脑后了。
皇上示意他无碍,又让他退下,宫门闭上,皇上才不急不慢道:「朕不懂你的怨气。」
「我也不懂,我怎么就见不得血了?」我站着,冷笑着,带着遮羞布掉落后,光脚不怕穿鞋的底气,居高临下看着他,「我见的血还少了么?宫里的血,宫外的血,刀子抹下去的血,鸩毒化在腹中的血,我们至亲的血,你和我见得还少了么?」
他躲开我目光的灼灼:「七年了,那些都过去了……」
「过不去的。」
我想起在寺中的每一度春秋,想起那一个个难熬而清醒的无宁的长夜,孤灯只影无眠,徒留山枕檀痕涴。将化不开的褶皱抹平,逼过不去的过去过去,是我这七年里做得最频繁,也最没用的事情。
我和李承穆可能都曾以为,讳莫如深加上掩耳盗铃,便能让彼此都好受,直到淑仪皇贵妃扯下我们俩共享的这条遮羞布。
这样想,我不该恨她,合该恨我们自己之间,那道羞于启齿的鸿沟。
离开长信殿,我去刑宫接出了引鸢。
她吃了些苦,挂着泪珠摇着头对我一遍遍哭诉着:「主子,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我说我知道,然后带她回了太平殿。
十月二十五,我去拜访传闻中的懋嫔,未遂。
她那里不像深宫,反似牢笼,无人进也无人出,问门外的侍卫,也不肯和我说道一二。
果然,不是每个人都像引鸢那么健谈,说起书来还兼具感染力和故事性的。
皇上当着淑仪皇贵妃的面偏袒了我,她也有点自知之明,不再找我不痛快,一转头整治起了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婉妃。明面上逼着她每日晨时定省,晚上去佛堂给容和太后守灵,背地里撤了她宫里的人手,连炭火份例都不给足。
婉妃可不是一般人,她是个病秧子啊。我听闻后立刻出让了我宫里的炭火暖炉,晚上干脆和她一起跪进了佛堂。
一个连容和太后忌日都不愿装装样子的病美人,这会儿居然真心实意地跪在佛前,双手合十,神色坚毅,念念有词,宛如一个虔诚信徒。
我挨着她跪下,同样虔诚地请教道:「你是怎么装得这么像的?」
她念完口中那一串才回应我:「今儿正好是二十五。」
「什么好日子?」
「就当提前七日守着他,我在这跪上七日等他来,再跪上七日送他走。」婉妃怔怔地看着面前佛祖的慈悲,「可这沾满血的皇宫,他怕是一步都不想再进了吧。」
她对故人的意惹情牵如此昭然,在我面前坦荡而不讳。她的磊落宛如扇在我脸上的巴掌,留下赫然的五指,控诉着我心底的讳莫如深。她像个君子,而我是个小人。
我知道她说的那个人是谁,所以我不想问。
婉妃却偏要说:「七日后,你也会给他烧纸么?」
「我不敢。」我合上眼,奈何止不住眼睫的微颤,「皇贵妃再发一次难,我辨无可辨。」
沉默半晌后,我倒吸一口气,问道:「太后忌日那晚烧纸的事,是你维护了我,但其实,也就是你自己说出去的吧?」
婉妃一怔,不惊讶更不惊慌,似笑非笑地侧过脸打量起我:「只听宫里传闻说,太平殿叶答应耿介单纯,直言无忌,不懂讨好皇上,不溺人情世故。竟不想,你倒是看事情最明白的人。」
「这宫里什么都是假的,不是么?」我也苦苦地笑了,「淑仪皇贵妃最是高贵体面,其实是个沽名钓誉、虚张声势的空架子,连自己母家的弟弟都护不住。林皇贵妃最是三千宠爱,一朝身死,脱不了干系的江容华却不降反升,转眼成了最是风头无俩的荣贵妃。还有婉妃娘娘您……」
「对啊,就是我说出去的。」婉妃痛快认下,「我并不想害你,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那个,」一向柔柔弱弱的婉妃后面的话语突然恶毒,「——那个逼死林皇贵妃的人。」
这话太狠,这个罪名也太重,压得我几乎跪不住,干脆一股脑站起了身子。
「那你现在知道了么?」我问。
「当年知道林皇贵妃死因的,后宫里除了皇上,就只有荣贵妃了。」她收起了方才猛然的攻击性,一如既往地纤细而尖利,「荣贵妃一向跋扈,却从来没有真的对付过你,要么,是她没来及对你动手,要么呢,就是她知道,林皇贵妃真的是因你而死,所以她根本不敢动手。」
在佛前说着什么生死啊,罪孽的,真是微妙极了。
婉妃似乎也这样认为,所以她背过身来,将我佛慈悲抛诸身后:「于是,我便告诉了荣贵妃你烧纸的事儿。如若荣贵妃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按她的性格,一定会趁热打铁除了你,但她没有,她转头去禀告了淑仪皇贵妃。表面上是要与皇贵妃一起对付你,而实际上,被对付的只有皇贵妃自己而已……」
妈耶,到底还是小看了这只绳子那头的蚂蚱,这点女人间的雕虫小技,对于这位病秧子来说简直是游刃有余,百密无一疏。
婉妃这头告诉了荣贵妃,那头又直接说给了皇帝,护住自己也护住我。就算荣贵妃真去皇上那告了状,婉妃大可以推翻口供,强说成就是与我拜祭容和太后,变成一桩无头公案。
这样看来,似乎只有我是蚂蚱,她根本是在拿茅草杆子挑逗我这个一年三季的莽夫。
我有些恨道:「你可知道,这差点赔了引鸢的性命。」
「那又如何?」婉妃轻言浅笑,「这宫里又有多少女人是因为你,轻者孤寂终生老死宫中,重者白绫自缢一尸两命呢?」
婉妃的话勾的我心里一颤。
「她们的命就不是命了么?引鸢当然没错,可莺常在有什么错,失了宠的陈婕妤、方容华、殷贵人、刘美人有什么错,林皇贵妃又有什么错?就因为和你有些相似,就活该被皇上纳入后宫,过上三两日,暴露出不像你的地方,或者招惹了荣贵妃,再活该失尽恩宠,郁郁而终吗?甚至像林皇贵妃那样,相似得再多一些,就能一生被蒙在鼓里,自以为被怜惜被宠爱,等看到真相时,除了自尽,竟回头无岸走投无路吗?」
她突如其来的指责宛如一柄利剑,被不动声色地旋入我心窝,触着最致命的地方后,就一小下一小下地在那块命门上捣捣戳戳。
「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我强装漠然,不然我总不能说住手,我被你戳得痛死了。
她却不肯,站起来步步紧逼:「长宁,呵,这名字多讽刺。」她冷哼一声,「这么些年,你真的能有一日安宁?入了宫后,知晓了这些事儿,你还能长宁么?这名字是他给你取的吧,我一向看不懂这位皇帝,他到底在爱你,还在咒你?」
「你什么都知道?」
「也不是,我曾经真的以为你死了,和每一个人一样,以为你死了。」她将我端详得仔细,「直到我在宫里见到你,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我惑然到:「我们见过么?」
「见过,许多年前,你嫁给他的那天。」她一字一顿,「我挤在人群里,就想看看,他的新娘子,传闻中上都护佟大人的独女,到底长什么样子。风吹起你的盖头,他拉着你的手,说毓儿,你今天真好看……」
那一夜,我跌跌撞撞地逃出了佛堂。
我不知道去哪儿,这宫里这么陌生,比安元寺更要陌生。
我想起我在安元寺的那些个长夜,我也曾这样在漏尽更阑时跌跌撞撞,褴褛而蹒跚,那时我为了逃离惊悸和梦魇,而今,我为了逃离事实的残败。
这么多年,我在往事面前依旧丢盔弃甲,毫无长进。
十月三十一,那日长信殿对峙后,我再未见过皇上。
也不只是皇上,我称病不肯见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我总是拉着引鸢,说你给我说些林皇贵妃的事情。
这个女人在她口中越鲜活,我心中就越痛苦,我口中却越追问。
引鸢说关于皇上登基前的事儿,其实宫中说得很少,她之所以知晓一二,是因为皇上那时总和林皇贵妃说,他常在耳鬓厮磨间一遍遍地呢喃着:「毓儿,倘若早一些,倘若母妃争一争,倘若母妃再得宠些,在朕当皇帝前,朕不用做个郁郁不得志的五皇子,朕也能像二哥那样,可以请旨娶你过门……」
每每此时,林皇贵妃便回应说:「现在也不晚,何况来日方长。」
引鸢咂舌道:「还是林皇贵妃得皇上圣心,短短几个字,就堵了皇上的嘴,皇上每次听完,便抱着她更加浓情蜜意。」
「这些你都看到了?」我惊叹道。
「还看过好多遍呢。」引鸢颇引以为豪。
引鸢口中,皇上宠林皇贵妃宠得无以复加,宠得人尽皆知,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林皇贵妃过世后,皇上不责罚江笑情一事成为后宫迄今为止最大的未解之谜。
后宫众人对此众说纷纭,有说荣贵妃魅惑皇上,皇帝老儿喜新厌旧,厌弃了曾经捧在手心的林皇贵妃。也有说是林皇贵妃母家意图谋反,甚至说林皇贵妃给皇上戴了顶绿帽,腹中胎儿的父亲另有其人。
「那你觉得是什么原因?」我问引鸢。
引鸢看了我一眼:「皇上的事儿谁懂啊,您一个,是吧,一个感情经历丰富的女人,都能得皇上宠幸呢。那只能说皇上是天子,口味和想法都不一般呗。」
夜间,我去了福堂,婉妃还跪在那,依旧虔诚。
我跪到她旁边,也依旧虔诚地请教道:「你嘴里都念啥呢?」
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念大了点声:「佛祖保佑,冤有头债有主,侯渊盈一家不得好死。」
「侯渊盈是谁?」我问。
她不屑地侧目而视,缓缓道:「你们这些趋炎附势之人,都尊称她淑仪皇贵妃。」
「妈耶。」我捂住她的嘴,「你这样想就想着,干嘛要说出来?」
婉妃嫌弃地看了我一眼:「还不是你问我的么?」
「好好好。」我松开她,压低了嗓,「你这么恨她?」
「我不该恨么?倘若没有侯家帮着当今皇上杀了承瑜,如今我就是承瑜的小老婆,谁愿意给别的人当什么婉妃!」
这位姐姐是真的刚毅,曾经最大的希冀,如今最强的遗憾,也不过是给别人当个小老婆。可恨命运无情,如此朴素的愿景,终于也随着七年前那桩血案扑了空。
我弱弱提醒道:「那你也该恨皇上,侯家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把刀,你该恨捅刀子的人。」
「怎么恨呢?」婉妃又苦苦地笑了,「我没法恨他,我纵然千百个不愿,到底还是当了他的嫔妃,一转眼就嫁了他七年。细细想来,皇上待我不差,待我母家也宽厚,他给过我柔情,也让我误以为爱和被爱,何况,我们还曾经有个孩子……」
我这才发现,婉妃也是一年三季的蚂蚱,被宫里的时间斗转禁锢住了爱与恨的自由。
她当然恨皇上,也当然爱太子,只是时间最终揉碎了恨,却没碾平爱,时间澌灭了她继续憎恨李承穆的理由,也没有顺便也澌灭掉她心里的仇恨。所以她没有办法,她最后自救一般地去恨,恨不了始作俑者,就恨他手里的刀,恨淑仪皇贵妃一家人。
婉妃口中,五年前,她曾怀过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像一个纽带,也像一碗孟婆汤,让她不得已洗刷尽过去的牵扯,去正视自己和李承穆之间的连接。她爱的太子已经死了,如今,她必须去爱这条崭新的生命。
事实上,婉妃也这样做了,十月怀胎,她曾以为她爱上了自己的孩子,连带着有些爱皇上,也有些被皇上所爱。
他们的小公主玉環诞生后,婉妃在做母亲的喜悦中沉浸了许久,也在与过去和解的假象中沉浸了很久,直到一年后,这个孩子匆匆来,又匆匆走。
「環儿那时候还没有一岁,是皇上唯一的孩子,她那么小,那么可爱,那么尊贵,我不懂,怎么能说没就没了。」说这番话时,虽然动情,婉妃却一滴眼泪也没流,我猜过去的那七年里,她哭断衷肠太多回,以至于这些伤疤虽然够痛,却不足再让她外泄出脆弱。
婉妃说那是个冬日,皇上召她去长信殿,她一进去就看见小公主的奶妈跪在地上,说自己正转身给小公主拿被褥,一个没留神,小公主就自己打翻了炭火,那些燃着的热炭一股脑地盖在一个婴儿身上,皮肉化为焦炭的炙烤味顷刻腾起,伴随着小公主凄厉的啼哭和哀嚎。
婉妃说她当时就听不下去了,一脚踹翻那个奶妈,顶着不算强健的身子在寒风下一路狂奔至育婴堂,抱起那打着颤的、气息微弱的、小小的身子,那是她第二次嗅到失去的气息。
三天后,她到底也没能留住自己的玉環,玉環的身体渐渐凉透,她却依旧抱着那小小的人儿不肯撒手。
这于体制不合,宫里有人去了,哪怕是个婴儿,依礼也要入殓下葬。可她就不撒手,每日披着薄衫,坐在风雪中冷清的,再没了孩童哭啼声的育婴堂。她痴痴傻傻地抱着小公主冷掉的身体,皇上就一言不发地抱着她,一天、两天,一直陪她在那儿坐到她也昏死过去。
婉妃昏睡了三日,醒来后,一向杀伐决断的李承穆已经处死了育婴堂的管事和奶妈,其他人等也都被发落。他抱着她孱弱的身子,在她耳边说:「環儿走了,朕会连着给環儿的爱一起给你。」
「我的身子,就是那时候留下了病根。」婉妃看着我,冷冷清清,一如多年前灭了炭火和哭声后的育婴堂,「可你说,我该恨谁呢?我也努力过,可是,我竟然再也恨不起来他了……」
我没给人当过娘亲,可是我竟因为她的言语和惨戚,被迫品尝了一回身为人母而痛失骨肉的哀毁骨立。
我想堵住她的嘴,让她不要再说了。我发现婉妃也是一个神奇的女人,她口中的话要不让人惊惧,要不让人悲伤,总之就是在逼人快逃,逃不开就堵住她的嘴,堵不住就死死捂紧自己的耳。
但我忍住了,此刻我只想抱抱她,一如多年前的皇上,暖暖她凉透的腑肺。
她却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身子,冰冷得不让人靠近,我不知道此刻,她心里念想着的,到底是她的環儿,还是皇上,亦或是废太子。
「你走吧,快到初一了,我在这等承瑜……」抖着嗓子,她缓缓说道,「我时常想,当年二八年华,十里红妆,倘若他掀开的盖头下面是我,该有多好啊。哪怕和他一起死了,哪怕茅草裹尸,无法同穴,也好过入宫嫁与他的仇人,眼睁睁看着我的環儿咽了气……」
婉妃没哭,我先哭了。
我哭哭啼啼地离开佛堂,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我独自而来,没有引鸢,亦没有伞具。我想让人在佛堂支点炭火,别再冻了她寒掉的心,可我找不着人,泪水搀着雨水从我脸颊往下滑,在我的衣襟上沉下去,濡湿一片伤怀。
我擦一把脸,不知擦得是雨还是泪。
不知过了好久,突然身后一阵小跑的声响,还跟着遥远的声音飘近,那种奇异的娟秀,是太监独有的嗓音,他叫唤着:「皇上,皇上您慢些,小心淋着身子……」
我转过身,正对上他的眸,他的怀,雨水被头上的纸伞阻绝了,他的气息在伞下的一方天地里浸润着我,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朕终于找到你了。」他拨开我沾湿的发丝,抓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揉搓了两下,「好凉。」
「皇上为何找嫔妾?」
「胡兰城急报,侯家独子,镇国大将军侯渊颐,率兵独闯敌军阵地,中伏身亡。」他一字一顿,仍难掩起伏的激动,「侯家手握重权太久,是时候放还了。」
「七年前的今日,没有侯家,太子就不会死。太子不死,就不会有如今的皇上。」我像说着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
他的手将我攒得更紧:「朕起兵那日,侯家也就该想到,输了,便是一败涂地,成了,便会功高震主。朕并非要将功臣赶尽杀绝,只是这些年,侯老尚书不知收敛,一心想让朕立他女儿为后,给他儿子兵权,朝里朝外都想要,这种人,朕不得不除。」
「杀人诛心,让他唯一的儿子战死沙场,侯家自此绝了后,侯老尚书纵然位高权重,也彻底断了指望。皇上手段的确是高。」我冷戚戚地笑着,「只怕胡兰城战乱,也与皇上脱不了干系吧。」
他并不兜转,大方承认自己决绝的手腕:「不错,这是笔双赢的交易,只要让将领侯渊颐身死战乱,帮朕去除心患,朕便保边境十年安定,我军绝不进犯。」
他的话让我不寒而栗,明明他的手那么暖。
「这和皇上来找我,有何干系?」
「如今,没有人能再钳制朕分毫,朕可以给你名分。」他搂住我的肩,「七年了毓儿,七年,朕从未立后。」
是啊,这么些年,他终于从默默无闻任人欺凌的五皇子,成为执掌朝野俯瞰天下的君王。可我们等不起时间,相看白刃血纷纷的往事,还君明珠双泪垂的俗情,始终横亘在我们之间,像鸿沟,像壁垒。
「可皇上既想给我,何不在十六岁那年给我呢?」
话,终于还是在此刻说破。
「我明明等了那么久,从七岁与皇上相识,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我就一直等一直等,从垂髫总角等到碧玉之年,只等皇上奏请娶我,可我等到最后,我等到什么呢?」我想推开他,他却那么用力,我疲乏,瘫软,只能无力地用言语去控诉,「只等到一纸明黄,好似天大恩赏,赐我无上富贵,那圣旨将我指给承瑜做太子妃!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时候你不能争取一下,为什么那时候就要眼睁睁看我嫁作他人?明明从七岁,我就一直以为,我会是你——」我戳着他的胸膛,「你五皇子李承穆的新娘子。」
这笔遗憾,纠缠我们太久了。
「好,既然你眼睁睁看了,既然我已经嫁给了太子,为什么,为什么又发生了后来的事……为什么太子死的时候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随着他一起去了……」
「因为我舍不得!」他捧起我的脸,「这么些年,荣贵妃嚣张自傲,朕却一直赐她权势,你又可知为何?」
我不语。
「因为她好像朕的母妃,朕第一眼见到她,就像看到当年不受宠的母妃一样。朕就喜欢情儿争宠跋扈,不择手段,每每此时朕就会想,如果当年母妃也这样,也能是容贵妃,也能赢得父皇垂青,朕就可以不只是一个不受宠的五皇子,那朕就有骨气去和父皇说,要娶重权在握的佟大人的女儿。」他细细地瞧着我,「可这么多年,朕除了怨什么也做不了,怨母妃不争,耗了大半辈子只是区区容嫔,让朕连自己心爱的人都得不到。」
我想起引鸢说的,荣贵妃江笑情原本并非这番心性,反而是变了脾性,开始争名夺利后,才被皇上百般宠爱,一升再升。想来李承穆也是可怜,一生都只是在修复遗憾而已,对他母妃容嫔的遗憾,和对我的遗憾。
子时的更响了,今天是废太子李承瑜的忌日。
我不知道婉妃有没有等到她一生遗憾的人。
李承穆吻着我的眼睛,柔声问道:「毓儿,你恨么?」
我的嗓却是冷的:「恨谁?」
「还有谁?」他苦笑着。
「恨啊。」我点点头,「恨皇上,也恨太子。」
他重复了一遍:「恨太子……」
「是啊,当年兵革满道,戎马生郊,皆因太子发动的兵变,我并非不通事理之人,自然知道皇上是无奈出兵勤王,并无过错。」情理我都明了,心绪到底凄迷,「我也知道,太子迎娶我,就是为了我爹手上的兵权。说什么共谋天下,可结果呢,我爹一生汗马功绩,到头来跟着太子起兵逼宫,落得身首异处,佟家满门抄斩,我兄长襁褓中的孩童被摔死在地上,毫不知情的家仆一一被杀,举家背上不忠不义之罪,我又怎能不恨?」
我抓着皇上的袖子,用力到想要碾碎一般:「我到现在都记得,那日黄昏,我爹身死,太子被擒,我和我娘在太子府等着发落。最后毒酒赐下来,我问我娘恨我爹么,她说我阿爹心有家国,自有谋划,纵然我爹死无葬身,一抔黄土之下,她也寻着我爹,再给他做结发之妻……」
记忆总是百般鲜活。
那一日,佟家死了个干净,太子府也血洗满门,唯独留下了我。
那杯毒酒喝下,我再次醒来,是在五皇子的马车上,李承穆和我说,他定护我周全。
我问他如何护我。
他说他若能继承大统,便等稳定了时局金屋藏娇,他若仍做个王爷,便与我远走天下忘怀京都纷扰。
我说你护得住我的命,如何护我的心呢?年岁漫漫,纵然我活得康健,心中又如何安宁?
这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残破,他的母妃容嫔,为护先皇,死在我父亲麾下的将士手中,我的父亲上都护佟尉,也是因他李承穆的兵马兵败自杀。再添上我举家的血仇,我夫君的身故,我们心里这笔烂账,可能一生都算不干净。
最终,李承穆送我去了安元寺,山脚下,他求我忘记这一切,他说他可以一直等,等到这些沾了血的仇恨与纠缠变成陈芝麻烂谷子,彻底化在肺腑里。
我说那要好久。
他问我多久。
我随口一回,说七年吧,七年后你来找我。这世上自此没有毓儿了,就当水阔鱼沉无处问,纵然七年后再见,也切莫回顾往昔。
李承穆答应了我,后来却食了言。
从他唤出的第一声毓儿开始,我便知晓,所谓的忘却,不过是一场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游戏罢了。
「那一日山脚分别,你说别无所愿,一愿君好梦,二愿君长宁。我说佟毓儿合该死了的,今后我便以长宁为名。又问你作何姓氏,你说白天里热闹些,还能骗过自己,最怕夜久寒深,辗转愁眠,又怕故攲单枕,往事入梦,不如以叶为姓,通了『夜』字的音,夜夜长宁。」我嘴里泛起一丝苦涩的甜味,「可我们都没有做到,这七年里,我只有长夜无宁,皇上,也终究辜负了一颗颗真心。」
「你又怎知那些是真心?」他微微颔首后又扬眉瞧我,不经意的动作间渗着些苦涩。
雨慢慢小了,卫公公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这些习惯了伴君如伴虎的人都是最有眼力见的,如果有一天他们这份眼力见也丢了,那要不就是痴了,比如在太子和皇上又在爱与恨之间首鼠两端的婉妃,要不就是疯了,比如知道自己血亲将一去不还的侯渊盈,要不就是真傻,比如柔充仪。
我不想管什么真心什么虚情,我只是突然好想回安元寺,往年的今日,我都倚着孱弱的烛火,给承瑜烧一封家书。
他死在这么冷的日子。
去年寒风侵肌,忽喇喇地撞开纸窗,裹灭哀弱的烛光,我重新点上,风重新吹熄。前年一样朔风凛冽,我烧信笺时,燃着的残纸随风乱飞,差点烧没了素白的帘幔。寺里的小和尚见着我屋里火光,听着我平静而癫狂的呼救,替我灭了差点酿成的火灾。
捡起我零碎的麻纸,小和尚看着那行不肯诉给承瑜的小楷问我:「叶姑娘,什么叫『来世愿无缘』?」
我接过来,看了看那行字:「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以后,就都不见了。」
「既然不见,还写这些给他做什么呢?」小和尚摆起要说教的架势,「叶姑娘这些话,他在九泉之下若真听了,也是平白烦恼,更不能忘了,叶姑娘不如什么也别烧,什么也别说。」
我说你说的有道理,然后把他推了出去,临了不忘添上一句:「那便不愿无缘,但求缘深,切莫情浅,这样有缘有情的人,一辈子遇到一个,便是最好的事……」
今天的风一样刻薄,我裹着薄衣咳了两声,皇上说我送你回去吧,我点点头。
路上我问他林皇贵妃出宫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答非所问地告诉我,婉妃曾有个女儿。
我说我知道,叫玉環。
他继续答非所问告诉我,淑仪皇贵妃曾经怀过一胎,七个月时孩子没了,人也鬼门关走了一遭。
这我倒不知道,于是我闭嘴了。
他还继续说,又卿这名字有趣,朕以前问她,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她说她爹娘意笃情深,她娘生她难产而去,她与她娘眉眼相仿,又是她娘在这世上最大的寄望,她爹瞧着她就像瞧见她娘一般,因此给她起名又卿。
他笑起来,说又卿和你很像,很多地方都像,揣着明白装糊涂也像,看上去坦诚直率也许,性子讨人喜欢也许。说着说着,他的表情突然阴冷下来,但是,偏偏内里太毒了。
这位天仙般的林皇贵妃,在皇上口中换了副模样。
李承穆所述,他一直知道林又卿做的那些事儿,为了固宠,后宫里不少人被她的手段整过。
传说中的林皇贵妃瞧着人畜无害,温柔软糯,三千宠爱在一身,唯独她和皇上自己知道,枕边人莫名其妙似有还无的冷漠与疏离,他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心事重重,他在每年中元节佯装祈福,去安元寺守上一整晚。
「朕本来不想除她,虽谈不上爱,但至少有她在,朕心里有个寄托。」他唇边溢出一声叹息,「只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费劲心机打探朕藏在安元寺的秘密。」
「環儿的事,朕饶了她一回,侯家女儿的事,朕保不住她了。」他说得那般无情,好似林又卿这个女人,真的只是短暂地陪了他一阵,「她既然想去安元寺看看,朕就让她看,朕还要让情儿陪着她看。生怕她一个人看不懂,看懂了也不信,得有人好生给她讲解一番。」
「所以荣贵妃,一直都知道……」
他点点头:「情儿七窍玲珑,姱容修态。倘不是你赖在朕心里,朕对她,兴许有几分珍惜。」
我突然想明白什么,蓦地顿下脚步,拉住他的袖子:「不对吧,不是皇上保不住她,也是皇上卖了她。恐怕就是皇上安排,让林皇贵妃萌发醋意,伤了淑仪皇贵妃的身孕,好一举两得,既除了侯家的血脉,也除了林皇贵妃。」
他没说话,径直走了。
呵,真不愧是我认识的五皇子。
容嫔不受宠,李承穆自小心机深沉,不动声色,腹中甲兵,这样的人,是当皇帝的一把好手,只不过这个位置,得拿亲人的血,和半生的遗憾去换。如果让李承穆选,也许他不愿,但命数不给人选择与转圜,强行给予,并强行剥夺。
一路缓行至太平殿,我扣了扣宫门,侧过头没去看他,低声道:「皇上请回吧。」
「不留朕?」
我一如既往地坦承:「承瑜的忌日,他若来找我,定不想见你。」
他点点头,转身离去了。
门打开,引鸢掺住我轻飘飘的身子:「主子您终于回来了。」
那天晚上,我拉着引鸢絮絮叨叨地说。
起初问她见没见过婉妃的小公主李玉環,我说那孩子真可怜,婉妃也真可怜,又问她淑仪皇贵妃没了孩子的时候,是不是像跪在长信殿外求皇上那夜一样惨,到了后面我问她知不知道当年太子为什么要杀入宫中,明明都是太子了,起什么兵啊……
我越说越浑,最后惊得引鸢捂住我的嘴,一捂才发现我脸滚烫,头也滚烫,挪我去床上,发现我浑身都热得厉害。
我像一个炙热的火球,努力地想燃烧干净自己,我嘴里一会喊着皇上,一会喊着承瑜,后来可能我累了,也哭了,我拉着引鸢的手,擦着我的眼泪:「当年二八年华,十里红妆,倘若掀开我盖头的人是他,该有多好啊……」
十一月初七,侯老尚书亲自前往长信殿上书。
终于不是立后立皇贵妃那桩子事了,皇上看了这奏书时还有些不习惯,末了化作一声如愿以偿的哂笑:「侯老尚书是朝廷忠臣,朕虽百般不舍,但也体恤臣子之心,想要告老还乡享享清福,朕便准了吧。」
「老臣,谢皇上天恩。」这位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老人家行了跪拜大礼,起身前,他字字恳切道,「臣女渊盈蒙受圣恩,但德薄能鲜,诠才末学,当不起皇贵妃之重任,还恳请皇上收回其治理六宫之权。唯望皇上顾念旧情,能保小女一声平安康宁。」
我要是皇上,这时候准得嘲讽他两句,嘿小老头子,不是你让我立你女儿当皇贵妃嘛,这怎么说要做皇贵妃是你,说不做也是你,又当又立可不好啊。
好在皇上不是我,没把这位曾经功高望重的老尚书真给活活气死。
皇上亲自扶他起来,允下他所求之事:「朕必保侯家满门,三世富贵平安。」
「还有一事,老臣想在还乡前,告诉皇上。」
「侯大人请讲。」
侯老尚书未语先咽:「当年太子位居东宫,本就是储君,缘何起兵,皇上不觉疑虑么?」
十一月初八,我病后他每日都来,即便我现在已然活蹦乱跳。
唯独今日,他缺了席。
婉妃在太平殿里吃了三个桃,这不是产桃的节气,皇上弄这些罕见物什过来,想必也费了一番力。
我揶揄她一个病秧子,胃口怎生这么好。
她呵呵一笑,说你不是说了么,宫里都是假的,我看上去是个病秧子,实际上吃什么都香,干什么都棒。当病秧子有什么不好,一年算下来能少见侯渊盈那张虚伪的脸一百多面。
我突然有些心酸,不知道她又是否察觉过,贤良温婉的林又卿也是假的,她的玉環的意外也是假的,包庇着凶手的皇上对她的允诺和呵护都是假的。
但至少,她现在高兴就好。侯老尚书倒台,她大仇得报。
只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婉妃眼底,是无穷无尽填不上的落寞。
「那晚你见到你想见的人了么?」我问她。
「没有吧,不知道。」她神色黯淡下来。
不等我发问,她弱弱道:「那一晚夜越深,我越不知道,这么些年过去了,我究竟想见谁,究竟在恨什么了……」
我又想抱抱她了,这位婉妃娘娘,出了三代功勋的萧家后人萧秋昀,人如其名,清冷又灼热,她那么单薄,却也那么坚毅,矛盾得让人心疼。
我拉着她吃完桃儿还水淋淋的手,安慰道:「你这么年轻,养好身子,还能有自己的孩子,玉環还等着再投身到你腹中呢。」
婉妃兀自摇摇头:「生孩子那番苦,我是不想再为皇上吃了。再说,環儿走得那般惨,我也不信她还肯来这世间走一遭,还肯认我这没用的娘。」说着说着,她突然起了什么点子,严肃地看向我,「不如你生个孩子吧,要是女孩,我就当環儿疼,要是男孩,我就当……」
「就当啥?」
她居然红了脸:「就当承瑜,我让他此生一定登上皇位,了了前世的憾。」
妈耶,她居然想让我死了的前夫投胎给我做儿子,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这个女人了。
刚想伸手拿桃子砸她脸,我突然呕了一声。
十一月初九,太平殿依旧没等到皇上。
听闻淑仪皇贵妃恳请皇上允准,在侯老尚书告老还乡前,准他入宫,让父女得见。
侯渊盈大概也知道,侯老尚书年高体衰,本就在前朝苦苦支撑,偏偏侯渊颐的死榨干了他最后一寸心力。往后的余生那么难熬,后宫的院墙那么高,此时一见,只怕也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世事终归无常得残忍。
不过一个月前,胡兰城喜报频至,侯渊颐战功累累,长女晋封皇贵妃,侯家在前朝后宫都炙手可热,身居万人之上的高位。而如今,独子战死沙场,皇贵妃权势架空,侯老尚书与其说是告老还乡,不如说是被卸磨杀驴。
这个在七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日子里,挥斥方遒,血战皇城,一举辅佐五皇子登上王位的家族,终于陨落在了一个寒冷而平常的冬天。真相会慢慢腐烂,史官大笔如椽,史书上不过多添一段皇上与重臣相互扶持,相互体恤的佳话。
皇上准了她要见侯老尚书的请求,据说那日,淑仪皇贵妃依旧身着华裳,没有一寸粗糙的褶皱,依旧云鬟雾鬓,没有一根凌乱的碎发。她那么高贵而体面,却高贵得茕茕孑立,体面得不堪一击。
她在接见外臣的晋安殿从日出等到日落,冬日的黄昏天色总是沉郁,像起雾的海,像压境的大军。
酉时二刻,一阵难听的吱吱呀呀,宫门关了。
淑仪皇贵妃听得到这声音,这声音意味着,等不到此生最后的执手相看泪眼,父女的缘分便已然被这扇宫门悄然隔开。
福芹试图搀住她冰冷的胳膊,小心翼翼提醒道:「主子,侯大人不会来了。」
淑仪皇贵妃颤颤巍巍站起来,把头上的簪子一把拽下,她爱惜的那头云鬓忽尔垂落,盘发留下的扭曲印记,突然就显得这个女人没有那么高贵,那么体面了。
她把那根玉簪狠狠砸碎在脚边,推开福芹恭敬的手,低声道:「走吧。」
可能她突然意识到,她也只是侯老尚书头上的一根簪子,昂贵而精美,维系着对方的尊严和地位。如今尊严和地位都没了,还要簪子做什么呢。
十一月初十,淑仪皇贵妃一身素衣,褪去簪饰,跪在长信殿外,自请降位。
自古以来,犯了错的妃嫔会以这番打扮表明罪己。
只是淑仪皇贵妃什么错也没有,侯尚书是功成身体,告老还乡,如若此时说淑仪皇贵妃错了,把她发落了,那也就是摆明了昭告天下侯老尚书是被皇上革职逼退,赶出京都。
皇上对此自然是不置可否,连面都没见,就让卫公公把人送回承华宫。
之所以迫不及待把人送走,大概是怕她两眼一黑又昏了过去,只是这次昏过去后,承华宫再不用担心人满为患,叨扰皇贵妃休息了。
树倒猢狲散,原本溜须拍马的那几位,如今突然没了踪迹。僖嫔自知得罪了荣贵妃,庄妃婉妃选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转投婉妃门下。人刚到婉妃面前,正准备要行个大礼表下忠心,病秧子姐姐连忙扶额:「啊,你身上什么香粉,熏得本宫头晕。」
不等僖嫔开口,病秧子姐姐又咳了两声:「僖妹妹把外面寒气都带进来了,本宫……咳咳,本宫突然胸好闷,快,快传御医。」
一阵手忙脚乱,御医见怪不怪地来了,把了个脉,又见怪不怪地走了。
婉妃斜躺在贵妃榻上,抖了抖手里沾血的手帕:「对不住啊僖妹妹,咱们还是改天再唠吧。」
她在人家面前一通表演时,却不知道我在太平殿把朱砂一通好找,还招呼着引鸢:「这个月朱砂怎么用得格外快,还是你又放我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主子忘了,是前些日子婉妃娘娘拿走了。」引鸢也皱着眉,「听说婉妃娘娘因为唇无血色,每月向内务府讨的朱砂都比别的宫多些,前段时间来时,说内务府朱砂短缺,先找主子借些。」
唇无血色?我怎么记得烧纸那晚,素面朝天的她红润得很呐。
僖嫔后来去没去庄妃那我并不知晓,但大家都知道,倒霉胚子冯婕妤,还来不及投靠谁,就被荣贵妃收拾个利索。
沉寂了一段时间的荣贵妃江笑情重出江湖,把刘美人断了腿,贺常在倒了嗓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一并算在了冯婕妤头上。这是一石二鸟之计,冯婕妤到底只是个婕妤,没必要也没本事整这些事儿,她背后依仗着谁,后宫和皇上也都清楚。
荣贵妃倒是不痛打落水狗,也不追究到淑仪皇贵妃身上,点到为止,将冯婕妤送去和莺常在冷宫作伴,这事儿便也算尘埃落定。
我倒是有些困惑和引鸢拉扯起来:「这些事儿,不都说是荣贵妃自己做的么,她就这么栽赃给别人,心里不会难为情?」
「她害死林皇贵妃,也不见难为情啊。」
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
引鸢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所有人都觉得是江笑情害死林皇贵妃,却不知看似情深义重的李承穆才是真凶。就像所有人都以为江笑情害了殷贵人、刘美人、贺常在云云,真相也许也并非如此。
这深宫别院就是这样,特别假,特别不真实。
每一个人以为的,可能都和事实背道而驰。
十一月十五,皇上好久不来了。
我渐渐也习惯,每天和引鸢或婉妃唠唠嗑,闲暇时抄抄经文翻翻古籍,无忧无虑,睡眠充足,难得的静好岁月。
除了胃口不够好。
婉妃握了握我胳膊,斩钉截铁道:「侯渊盈给你下毒了,这个女人,明面上输了,背地里肯定不甘心,赢不了你,就要你陪葬。」
说起来后宫里如果有人最该恨我,那一是林皇贵妃,二便是这位婉妃萧秋昀了,毕竟,我占据了她心爱的人,也没能呵护好他的性命。
引鸢一听婉妃这番不着调的胡言乱语,竟然真的急了起来,跺着脚道:「那怎么办,要不要请御医来看看?」
一听御医我来了精神,坐直了身子,认真地问病秧子姐姐:「你有病没病,旁人看不出来,御医也看不出来么?怎么就肯帮着你骗合宫上下了?」
婉妃嘻嘻一笑:「因为太医院右院判,是我二舅呀。」她揽过我的肩,「怎么样,要不要让我二舅,也给你看看?」
我还来不及摇头,引鸢也小鸡啄米般把脑袋一阵猛点。
十一月十六,皇上来了。
他带来了一份大礼,为了婉妃二舅的一句话——她二舅说,我有了身孕。
而李承穆这份礼物,比我想象的还要重。他要为我母亲佟柳氏平反,甚至封为正四品县君。
县君是给王侯女儿的爵位,不是平常的小封赏,我母亲是前朝重臣妻子,按理说该封诰命夫人,但毕竟我爹是乱臣,诰命夫人不合礼仪。
我想问李承穆你是疯了吗,我娘是被赐死的,是先皇亲自赐的鸩酒毒死的,我娘是被谋逆重罪株连的九族,能有个全尸已是先皇恩裳了,你这番举动,不是白白陷自己于不仁不义。
不等我说,他已然看出我的顾虑:「朕会昭告,说你娘生前,对你爹与太子屡屡劝谏,太子起兵,你娘也一早向父皇通禀,只是你娘性子刚烈,不忍家族名誉蒙尘,自尽而亡。」
「我娘……一早向先皇通禀?」我几乎笑了,「你的意思是,我娘筹谋,出卖了我爹和承瑜?」
他颔首,并未看我,半晌应道:「只是一个说辞。」
我没再深究这个问题,我搞不懂他,自从他当上皇帝,我就越来越搞不懂他。
本着不懂就问的精神,我摸了摸平坦的小腹,认真地看向他:「有个问题,倒想向皇上讨教。」
他点点头。
我费解地啧着嘴道:「这位右院判,莫不是走婉妃的关系,才得如此地位吧?」
他饶有趣味,明知故问:「何出此言?」
「那难不成,不行这夫妻之事,也……也能怀孕?」我更是匪夷所思了。
从婉妃二舅说我有身孕,我喷出了一颗葡萄开始,我就深深陷入了对世间的怀疑和困惑之中无法自拔。自此更是连葡萄柑橘都不敢碰,唯恐看见引鸢那姨母般的慈笑和温柔的关慰:「吃酸的好啊,酸儿辣女,主子这是要生小皇子。」
想着想着,我后怕地也放下了手中把玩着的青梅。
皇上站起了身:「右院判既说你怀了,你便只当自己怀了便是。」
妈耶,早听说后宫最喜欢在子嗣身上耍花招,假孕承宠和陷害别人假孕承宠的诡计比比皆是,竟想不到玩到了我自己身上。
「毓儿,朕希望你有个孩子,无论是不是我们的,朕希望你膝下有个人。」他俯下挺拔的身子,手掌温柔地落在我的肩,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也通通只锢在一双秋水,「朕护不了你一辈子,但朕的孩子可以。」
我愈发有些懵了,我和他心中都明了,我明面上入宫四月有余,他也与我共度了数晌漫漫长夜,但他尊重我的人,也尊重我的心结,我二人从未有过夫妻之实,又怎么可能凭空冒出来一个孩子呢?
除非……除非这个孩子不是我的。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早年间,又卿阴毒,渊盈也善妒,宫中未能留下子嗣,但朕始终是要有后的,帝位也必得有人传承,朕希望,你是未来皇上的母亲。」他目光如炬,坚定地凝视着我,「这是保护你最好的法子。」
我蓦地明白了,偷天换日的把戏,我连连摇头:「可这对孩子的亲生母亲太不公平了。」
「她愿意。」
我惑然:「她是谁?」
「你不用管。」他复又直起身子,那么英姿卓绝,那么居高临下,「朕会昭告后宫,说你怀有身孕三月有余,右院判应该已经按照朕的旨意,给你用了些药,让你有怀孕的症状,也省掉你刻意假装。」
他总是这样,什么也不用和我交代,按照他的计划,他的心意做着他身为一个皇帝和我的青梅竹马该做的事情。
「你只要相信,朕会竭尽所能,护你一世周全便是了。」
十一月十七,太平殿第一次等到加封的旨意。
我,后宫末流的叶答应因怀有身孕,一举横跨常在美人贵人被晋封为叶容华,简直是一件让引鸢笑到合不拢嘴的事情。
我有些明白皇上为何在这种时候安排这个局了,后宫中原本最有权势,也最容不下旁人子嗣的淑仪皇贵妃一举倾塌,她下面有手段的人也被荣贵妃一一收拾。而看似飞扬跋扈颇具杀伤力的荣贵妃江笑情,从来都只是皇上手里一把指哪捅哪的利刃,根本不会伤我分毫。如此一来,我当真不用担心别人算计,只要安稳等待,等他给我送来这不属于我的血脉便可。
只是我不明白,李承穆正值壮年,来日方长,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我回想起从我入宫开始到现在发生的事情,总觉得很奇怪,这一切都太精致了,像是被人雕刻的、撰写的、塑造的,唯独不像是顺其自然发生的。
李承穆,他像是一个真正的天子,安排、计算、规划、实施着要发生在我,发生在侯家,发生在后宫,乃至发生在芸芸众生身上的一切。
加封的旨一下,太平殿替代了当年淑仪皇贵妃的承华宫,摇身一变,成了宫里最炙手可热,门槛都要踩断的地方。
宫中高位的庄妃婉妃慎修仪都来过,庄妃送了些礼,她一向是守己之人,与我礼貌了几句便离开。
婉妃起初是最愿意陪着我的,生怕引鸢照顾的哪哪不周,巴不得凡事她亲自来。后来太平殿人一多,这位病秧子姐姐便受不了,又拿出了朱砂装血的老招数,说不了几句话都抖着红了一块的帕子,连连哀嚎,完了又咳血了要死了本宫得赶快回去休息了。临走她还不甘心地在我耳边抱怨,装了这些年的病,就为了躲人,真是走哪都躲不掉。
慎修仪清冷得很,后宫里的人都说她心里除了皇上谁也装不下,谁也不搭理。我本来没指望见到着她,她却不请自来了,说皇上抱恙那次,感谢我托卫公公照顾她。我原本都不记得这事儿,却不想她放在了心里。
我知道她对皇上的心意,也不愿让她自觉错付,于是信口道:「我人微言轻,是皇上心中有娘娘,始终挂念娘娘身子,才嘱托卫公公侍奉娘娘的。」
慎修仪闻言便笑了,这一笑更是添了三分戚戚:「皇上只是拿人当替身呢。」
我不想她竟是如此明白,更不懂她为何如此明白后,还是对皇上一片忘我的痴心。
「是我失言了。」她看我满脸的错愕,不疾不徐笑着轻掩住口,「今儿是容华的好日子,该是恭贺容华,不该说这些话。」
我看见她原本藏在袖子里的手腕上,多缠了一块白布,于是多嘴问道:「娘娘家,是有白事么?」
慎修仪看了眼自己的手腕,又赶忙收了回去,沉默半晌,点点头,轻道了一句:「是啊。」
她话少,声音也凉凉的,生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画了一对幽怨的远山黛,像极了话本里的女子,为爱而生,也为爱而终。
我二人简单说了几句,我送她到屋外,目送她淡青色的衣袂飘曳出视野之外。
却没料到,我这一念成谶,早早为她清清冷冷短短寥寥的命数下了结论。
荣贵妃始终未来过,贺礼倒差人送了不少。我不知道看着淑仪皇贵妃倾塌,她心里是怎样想的。她帮皇上害死看似三千宠爱的林皇贵妃,又配合着击垮权力在握的淑仪皇贵妃,那下一个对手是谁呢,她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江笑情只顾着越装越像,装作手段卓绝,装作争风吃醋,装作凌驾六宫,终于她高高在上,坐拥浮云富贵,只为弥补李承穆对生母容嫔不受先皇恩宠的憾。
我不知道真正的荣贵妃,真正的江笑情是什么样的,也有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了。
十一月二十,容和太后的生辰,皇上说要去安元寺祈福,荣贵妃相伴,问我是否同行。
不知是不是婉妃二舅那药的原因,我近来身子懒懒的,但毕竟四个月没出过皇宫之外的天地,便与他一同去了。
坐在同一架马车,我与他四目相视,化不开的过往浸泡于久长的沉默。
「那日的纸,其实,也有一半是为容嫔娘娘所烧。」终于,我主动提起一些往事,「那日是我亡父忌日,也是容嫔娘娘的忌日,娘娘在我幼时,待我呵护有加,后因我父亲而死,我心中也是难安。我自知你我父辈仇怨太多,我没有资格说这些,我只是想告诉皇上,我对娘娘,也是敬重的……」
不等我说完,李承穆一把将我死死拥入怀中,仿佛这个拥抱谋划已久,蓄势待发。他动作太重,引得马车一个颠簸,也惊得卫公公赶忙问道:「皇上怎么了?」
「无碍。」他冷冷道,旋即捧起我的脸,换了一副热烈的语气,「朕都知晓。」
我很想说,我们错过的太多了。可是这句话梗在我喉间,没有力气吐出来,又不甘心咽下去。
「非尔之过,莫取其咎。只怪朕,没能保护好自己心尖上的人。」他离我那么近,鼻息扑打着我的睫毛,「毓儿啊,你放过自己好么?」
我无法回答他,我也想放下,青灯古佛萦绕了我七年,也没能救出我那颗断不了烦恼根的俗心,如今又谈何容易呢?
等不到我的答复,他将我抱得更紧了。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停到了安元寺外,我与皇上一同参拜半晌,用了午膳后,听闻引鸢和一个小宫女在后院争执,说着什么你看错了,不可能之类的。
我问引鸢在吵嚷些什么,引鸢笑道,那小宫女说瞧见了冯贵人,就是被荣贵妃打死的那个,这怎么可能呢,还能是荣贵妃给留了一口气,送出宫又救活了不成。
我问那小宫女在哪瞧见的,不等小宫女回答,荣贵妃飘了过来,瞅了眼那宫女,又瞅了眼我,说皇上乏了,让我去身边伺候。接着没多说一句,又飘似的走了。那小宫女也识趣地行礼离开。
原是定着戌时回宫,酉时二刻未至,宫里来了人,带了个噩耗——慎修仪死了。
昨儿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今儿突然没了。
惊闻此讯,皇上眸间闪过了明显的质疑,紧跟着是无法掩抑的感伤:「人怎么没的?」
「宝贤殿走水,慎修仪身死火海。」宝贤殿是慎修仪的居所。
「怎么走的水?」皇上声音大了起来,我暗自思忖着,他待慎修仪,纵然没有爱,始终也是有情,「好端端的宝贤殿,怎么就走了水!走水就罢了,怎么就没人发现,怎么就烧死人了!」
来禀的宫人齐刷刷跪下,为首的侍卫支支吾吾:「臣……臣不敢说。」
皇上恼火地一甩袖子,就差抬脚踹到他了:「说!」
「慎修仪……慎修仪自己放的火……」
我一听是如此心惊,想起她清清冷冷的模样,想起她手腕的白绸布,想起皇上病的那几日她一宿一宿地在佛堂跪着,想起她说皇上把人当替身时的平静和泰然,却怎么也想不出她为什么今天要放这把火,用这般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为爱而生的华年,仿佛一场无声而悲壮的对抗。
回宫的路上,皇上紧握我手的掌心出了汗。
他外露了他对失去的恐惧,虽然在短短的数年间,这种滋味一而再再而三地侵蚀着他的肺腑。
他叫慎修仪的小字挽挽,取自诗云「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是他取的。他说他们第一次在选秀时遇见,她在一众浓妆艳抹的莺莺燕燕之中,就是这般发髻松散,略施粉黛,那样干净而简单,仿佛就是为了落选,晨起懒梳妆后,便来随意走个过场。
这番模样让他想起他最后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在安元寺的山脚下和他道别,素净的一张脸上,连疲惫和悲伤都懒得再有,我低下头,随手挽起散落的头发,将之束了起来,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李承穆这个人爱起名字,我这下是发现了,可惜偏偏生了张说反话的晦气嘴。他的名字明明是祝福,最终却变成了诅咒。我得不到一日安宁,而慎修仪连自己的生命都挽不住。
只是我相信,慎修仪,他的挽挽,一定还有更多地方吸引了他,比如那一双剪瞳中荡漾着的多情。有些女人生来就是在感情里浮沉的,他的挽挽就是这种人,看眼睛就知道,她迟早溺死在自己的这汪秋水里。
皇上说,挽挽初进宫时,对什么都怯得很,总像是有满怀旁人看不懂的愁绪离索。直到有一年皇上携百官一起北上围猎,原本猎场大捷,却不想频繁的骑射引发了腰部旧疾,当时还只是贵人的挽挽,在天寒地冻的草原围场一宿一宿地为皇上煎药,那药一煎起来就是二十多个时辰,她当真自己熬着守着,说是自家的独门秘方,一定要自己个儿亲自盯着才安心。
说着说着皇上笑了起来:「竟还真比太医院有用,那些日子在草原得亏了她,算是药到病除妙手回春。」
他说后宫中这么些女人,有人爱权势,有人爱清净,也有人爱他,但他没见过一个人这样乐于付出,仿佛燃烧得越炽烈就越快乐。
终于,如今,他的挽挽用一把火烧干净了自己。
戌时三刻,我们一行快马加鞭回到宫中,急急赶往烧成炭黑的宝贤殿。火早被扑灭,水流混着碳灰,在脚下弯成扭曲的水渍。
宝华殿的太监宫女们灰头土脸地瑟缩在宫墙外,看上去都被问过了话。主持这事儿的是拖着病体的淑仪皇贵妃,庄妃在旁帮着打理。
一向不凑这种热闹的婉妃也在,正对着宫门的方向张望着什么。瞧见我来了,她像终于等到要等的人,快步向我走近,不等我过去先拦下我,一手轻轻柔柔按上我的肚子,一边在我耳旁轻声道:「别去,我就是怕你要管这事儿。宝贤殿烧毁了大半,慎修仪人烧得不成样子,你这正怀着呢,千万别瞧这些东西,小心动了胎气。」
她真是当自己怀孕一般小心翼翼。
皇上闻言也停了步子,对我点点头:「你先回去休息吧,慎修仪的事儿朕会处理,你的身子重要。」说着他又冲婉妃道,「你陪她回去。」
临走前,我回头瞧了眼久违的淑仪皇贵妃,她在笑,也在哭,是那种很苦很苦的笑,没有一点点高兴,好像很不理解什么,又好像终于理解了什么,她手里抓着半块白色的残布,我要是没瞧错,料子和色泽都像极了慎修仪生前手腕上绑着的那块。
回到太平殿,我问婉妃为什么慎修仪要放这把火,她那么爱皇上,怎么就忍心抛下皇上自己去了。
婉妃拨弄着自己的指甲,回了句:「你怎么知道她爱皇上呢?」
我几乎要被逗笑了:「这事儿举宫谁人不知,要连慎修仪爱皇上这件事都能有假,这后宫不得什么都是假的了?」
「这后宫本来就什么都是假的啊。」她冷冷说出这句话,停下对指甲的专注,抬起眸子瞧着我,「什么爱不爱恨不恨,假作真时真亦假,你难不成第一日知道么?」
我愣了。
十一月二十六,慎修仪的头七。
慎修仪摆明了是自戕,是连累三族的罪过,皇上却偏说她是意外身故,追封了她慎妃。为此,他收拾了宝贤殿的一众宫人,发落的发落,杖毙的杖毙。就连淑仪皇贵妃,都因为管理后宫不利,被降为贵妃,连带着罚了三个月的俸禄和半个月的禁足。
听说淑仪皇贵妃,如今的仪贵妃,收到这道旨的时候,如释重负地说了句叩谢皇上,然后卸了珠玉,终于安了心似的躺上她缠绵的病榻。
一向视仪贵妃为杀夫仇人的婉妃这回却没笑出来,她说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七分感触,三分悲凉。
我也久违地拜访了承华宫,原本说禁足中的仪贵妃不见人,没想她却网开一面见了我。
原本光彩照人的仪贵妃如今容颜黯淡,面无血色的脸上挂着一双深凹的眼窝,薄薄的唇无力地翕动着。她盯着我的肚子,吃力地开口说:「真好,本宫也曾经差点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可惜了,可惜……」
不知道她在可惜什么,可惜林又卿伤了她的骨肉,还是可惜皇上策划了这一切的发生。
我开门见山地问她,慎修仪为什么要自杀。
仪贵妃抽了抽嘴角,勾起一个干涩的笑:「这重要么?」
「嫔妾诚心求娘娘赐教。」
「你怎么知道本宫就知道呢?」她反问。
大概是因为她手中那块残布吧,那块布让我不仅预感到她知道,还预感到慎修仪的死和她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拉扯。
我看着她微红的眼眶,试探道:「慎修仪去了,娘娘心里也难受吧,娘娘待慎修仪,是有情义的。」
旁人眼里,慎修仪生前和仪贵妃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明明,我上一次看见仪贵妃像那日站在宝贤殿的废墟前那般凄切,还是听闻自己弟弟侯渊颐死讯的时候。
「本宫不知道慎修仪缘何自尽。」她顽固地昂着头,一如往常地保持着高傲,「本宫肯见你,只是想好好瞧瞧你到底有什么神通,想来从前没把你放进眼里,也没仔细看过你,等有功夫好好对付你的时候,本宫也没对付你的必要了。我侯家为了皇上出生入死马首是瞻十年,到头来终于落得这般下场,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倒真让本宫好奇,怎么就能怀上龙胎,笑到最后。」
我知道她不甘心,我想起她在长信殿检举我烧纸时的强势,和被皇上怼回去后的窘迫。这个强装出骄傲的女人,到底对最后的残败无法甘愿。
「嫔妾告诉娘娘,娘娘是否就告诉嫔妾?」
她一声冷笑:「你在和本宫做交易么?」
「是。」我点点头,「娘娘如今也翻不了身了,还有什么,比一个真相更重要呢?」
这番血淋淋的话,她心里都知道,只是从没有人敢真的说出来。
「好。」她也点点头。
她缓缓地说了出来,我猜这番话,除了我,她也无人可说了。
仪贵妃口中,慎修仪从来没把自己当作皇上的挽挽,她不是自戕,而是殉情。
对,是殉情——为了皇上之外的人殉情,为了她戴白布的那个人殉情。
皇上把她当成替身,把第一次见她的模样,当成最后一次见我上山入寺的身影。她也把皇上当替身,把秋闱猎场上英雌飒爽的皇上,当成她心里在沙场上挥斥方遒的少年。
如今,她心底的少年死了,她就为他殉情。这把火,正是放在她的少年离开人世的三七。
我想起来,宝贤殿被火海湮灭的二十一天前,胡兰城传回了侯渊颐的死讯……
两个识于微时的人,在这红尘俗世最后的关联便也就此断了。
慎修仪本名沈虞欢,和侯家的小公子侯渊颐是自小的情缘。十八岁那年侯渊颐初赴沙场,临行前,二人执手相看泪眼,他说等他凯旋归来,便让他爹上沈家提亲。
小小的人儿总是不惯说离别,他们只说凯旋,谁也不提,倘若兵败,倘若身死,倘若阴阳两隔,又要如何再续前缘。自然也就更不会想到,他们还有可能都好好地活在同一方天地,却此生再无法相见。
等待的日子总是漫长,诗经有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沈虞欢却只从火伞高张等到了秋风习习,怎奈等来的却不是宿宿入梦的意中人,而是心上人的死讯。
当然,至于侯渊颐后来到底是怎么被忠心的老部下救出来,怎么死里逃生的,没什么人知道,也没什么人关心。只不过在侯公子频频建功立业后,大家都对他初次征战的经历说一句吉人自有天相,亦或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却不知侯公子的心已然葬送在那场劫难。
当时的沈虞欢是执拗的,她不信侯渊颐就这样死了,不信她的少年舍得将她一人孤零零地落在人世。她继续等,沙场回来的每一个人她都差人去问,有没有见过她的侯公子,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是不是还活在世上。可有人说没见过,也有人说死了,就是没人肯给她一个她翘首以盼的答案。
死讯传回来的第二十一天,沈家收到了一道旨——是自己家女儿,尚未与人定下婚约的沈虞欢,被列入了这一届秀女名册的消息。
柔柔弱弱的女儿家也想为自己抗争一次,沈虞欢连夜收拾行李,只为去他打过仗的地方,倘若他没死,她就找到他,倘若他死了,她就守着他。可她毕竟一介娇柔女子,京都的城门都没出,就被身后快马追来绑回了沈府,一直幽闭到入宫选秀那一日。
再后来的事儿,京都里很多人都听说过。侯家公子大难不死,屡立战功,却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自此流连沙场,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都不多看一眼娶回家的那位家世显赫端庄风雅的美娇娘,更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一次次逃似的远离京都,而又在黄沙漫天血流成河的边疆,对着京都的方向吹响一支玉笛,荡起一段哀毁骨立的音律。
就像宫里的人也都知道,慎修仪沈虞欢不争宠不夺权,只一味地待皇上好,却没人知道她一宿一宿地跪在佛堂里,只为乞求她的少年此去无虞,平安地苟且于世间,哪怕此生再不得见。
很多时候,他们可能还会想,如果他早些养好伤回京都,如果她选个更好的时机逃去战场寻他,如果她没有万念俱灰,没有挽着那松松散散的发髻去选秀,没有像极了七年前同样万念俱灰的我……
反正也没有如果了,这一次,胡兰城传回侯渊颐的死讯,她又等了二十一天,她知道该是他们相见的时候了。他们最后还能期盼的如果是,如果黄泉路上还能相见,如果苍天垂怜,真的还有来生……
仪贵妃说到最后,用那干枯而苍白的手指轻按了按鼻尖,我知道她想哭,但她的高贵她的自持不允许她在我面前哭。
「本宫和慎修仪并没什么往来,本宫只是可惜……」她无力地想解释什么。
人大多时候,都是如此无力的。
后来我把这些事儿告知了婉妃,婉妃说这么看,沈虞欢才是这宫里最聪明也最蠢的女人,皇上到处把人当作影子,唯独她,竟会利用皇上来排遣相思。可惜了,最后逃不过情关,不如当年就跟着侯渊颐去了,省得这么些年逢场作戏,都没为自己活过。
我说,那宝贤殿这把火,总算是为自己活了一次。
想来也真是可怜,这世上竟然有人,为自己活的方式就是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抬头看了眼停在宫墙上的乌鸫,扑腾了两下翅膀,伴着另一只鸟儿飞走了。
婉妃问我,那后来我和侯渊盈说了什么,不会真的把我是太子旧人的事情都告知她了吧。
我低着眉眼,摸了摸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两袖清风,寸草不生的肚子道:「她真正想要的,可能并不是真相,而是一个让自己输得不那么难堪的托辞吧。如果我是太子旧人,如果我是被安排进宫的,如果我是被人特意拿来对付侯老尚书,她听了心里都会舒服一点。那样她输,就是因为太多人想算计她,是皇上被人蒙了眼,而不是她自己没用,不是皇上对她对侯家向来无情。」
婉妃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为什么要让侯渊盈心里舒服?我不能看她太舒服,她一舒服我就不舒服。」说着她戳戳我胳膊肘,「所以你怎么和她说的,你不会真让她舒服了吧?」
「我就说……」我又摸了摸啥也没有的肚子,「谁叫我肚子争气,皇上与我第一次在安元寺遇见,我就……就怀上了呢。」
婉妃不可思议地捂住嘴,面露几分嫌弃:「你们,不是吧……」
「当然不是了。」我也翻了她一眼,「这个答案,可能是我能给她最好的答案了。就当答谢当初莺常在唱歌扰民,她愿意帮我换住所的人情。」
婉妃松了口气似的拍拍胸脯,又连往嘴里塞上几个葡萄,继而恢复亲切的姨母笑,对着我平平无奇的肚子嘘寒问暖。
十二月十二,日子一日日的过,如水寡淡,却如火烫手。
我并没有想好是否要给别人的孩子当母亲,我无法判断抢别人的骨肉是否道德,因为我也无从知晓,如果这个谎被拆穿,这对母子的命数又当如何。
或许就如皇上所说,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能让自己的孩子继承大统,坐拥天下,已经是最大的冀望与福泽了。如果没有这出狸猫换太子,这个孩子可能都活不下来,这位母亲,可能也一早成为后宫权谋下的牺牲品。
皇上常来看我,但凡我想要的,哪怕是安元寺山后那只毛色纯黑,四肢雪白,被人戏称为乌云踏雪,来去无踪的野猫,他都能隔日就给我找回来。
我时常出去走一走,有时会刻意从宝贤殿外过,看着一日日新搭起的楼阁,突然就想起跪在佛堂摇摇欲坠的沈虞欢,想起她那双多情的眼睛,我看过好几回,却始终没看出那双瞳仁里装着的,是她心中永远停留在十八岁的少年。
今日我在清晔池右岸晃悠,难得瞧见一个生影子,远远看她带着三两个宫人,妃嫔的打扮,想必也是宫里有位分的人,却是我过去从未见着的。
我打了个呵欠,懒懒地偎在池畔的惜存亭里,招呼过来引鸢,抬起手一指:「皇上几时又招新人了?」我想起上一个还是吵人的莺常在,不由得直皱起眉头,「这次这个是跳舞的还是唱戏的?」
引鸢望了望,赶忙按下来我的手:「主子唐突了,这位是懋嫔娘娘,位分可要比主子还高呢。」
「这就是懋嫔啊。」我登时恭敬了几分,直起身子眯着眼打量起来,这位主儿我也在不少人口中听过,也曾亲自拜访过,却未能得见,今日终于有机会一睹芳容。
我正准备跟上去瞧一瞧何方神圣时,那位懋嫔娘娘心有灵犀地也回过头,目光从惜存亭流连而过。
然而只一秒,她劈了雷似的收回视线,逃一般加快了脚步。
也只一秒,我脚下像千斤重,竟然迈不开步子去追她——这位懋嫔,我是见过的。
只不过从不是在宫里,而是在佟家,在太子府。
我没想到,我不是唯一一个被史书写死,却苟活于世的人。我也没想到,那场几乎是屠戮的灭门中,竟然还留下了我亲近的人,并且真真切切地和我被围困在同样的宫墙中。
——我如果没看错,那位懋嫔,有着一张和陪伴了我十余年的贴身侍女幼白一样的脸,虽然早在七年前那个血色的日子里,幼白和我一样,连着整座太子府一同被赐死。
我想拉住懋嫔问个清楚明白,却生生被错愕拖住了步伐,继而双膝一软,跌坐在惜存亭的石凳上。
引鸢眼疾手快扶住我:「主子怎么了?」
「没事的,没事。」我无力地推开她,扶了扶有点晕晕乎乎的前额,再一抬眼,懋嫔已经从我视线中消失。
我不敢相信自己这双招子,甚至不敢相信自己恍惚的神志。
懋嫔,当今皇上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位妃嫔,据说是后宫资历最老的人,从五皇子潜邸时便侍奉在侧。
而幼白,自我四岁那年便一直长伴我左右,她小我月余,聪明伶俐,也沉着隐忍,十多年的依偎扶持,与其说是侍女,她更像个比我还懂事些的妹妹。在我豆蔻华年之时,就将我和李承穆的情投意合都尽收眼底。
她怎么会活着,或者说她怎么能活着呢?
幼白是我的陪嫁,一半是佟家的人,一半属于太子府,她怎么可能逃过当年的满门抄斩?又怎么可能,竟然还入了当今皇上的后宫,当了他颇有地位的妃嫔,而口口声声爱我入骨的李承穆,也愿意给出身寒微,逆党余孽的她名分?
我不敢细想,也不能细想,我不得不去猜疑最坏的那个结果——她和皇上一直以来是有关联的,从太子谋逆前,到太子兵败后。甚至她参与其中,在李承穆的胜利中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
如果这样,那皇上得知承瑜起兵后火速勤王,可能根本就是早有谋划,可能是有人一早告诉了他,甚至有可能,太子从稳居东宫,到大溃身死,从头到尾都是被谋划的。
可她是幼白,是生在佟家养在佟家的人,是从约莫孩提之年便与我相识相守的人,她有什么理由,又有什么机会……
我打住了一片狼藉如麻的思绪。
我曾经多么希望,有人能从七年前的杀伐中活下来,可如今,我才发现如果真有人活着,竟是件这样可怕的事情。
我抬头看向她出现又消失的方向,知道自己追不到她了,她在逃。看来也不是我眼花,如果她不是幼白,她又逃什么呢?是逃我,还是逃对峙,抑或是逃往事,逃真相?
我深吸了一口气,复又支起身子,沉沉道:「走。」
引鸢一头雾水:「去哪儿?」
「去懋嫔的住处。」
懋嫔身居泰安堂,是一个极偏的地儿,我依稀记得上一次拜访,看她那儿像极了冷宫,守卫不让打听也不让进,看来除了她在逃,也有藏她躲她的人。
懋嫔刚刚去往的方向并不是离泰安堂最近的路,我趁这会儿抄近道去门口候着,或许能守株待兔。虽然我并没有想好,就算等到了这只兔子,我要如何与她交谈,又如何与她和平相处。
泰安堂的守卫大哥一如既往地不苟言笑,我却没过去那副好性子,开门见山就道:「懋嫔呢?」
大哥一脸严肃:「懋嫔不见客。」
「懋嫔怕不在里面吧?」
大哥不说话了。
我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好惹的好嘛,我现在正气着、乱着,被可怕的猜测拉扯伤害着,见他不言,我大着嗓子又问了一遍。他还不说,我恼火地用鼻子出了两口气,然后狠狠踩了他一脚。
见状,引鸢懵了,大哥也懵了,估计这宫里有的是飞扬跋扈的娘娘要他滚开,要他跪下,甚至要掌他的嘴,却从来没见人二话不说踩他鞋的。
大哥愣了半晌,才用宫中最常见的套路——跪下,低着头机械地答道:「小主息怒。」这个称呼,估计他也不知道面前这个踩人的莽夫到底是哪位主。
「别跪别跪。」我挥挥手,扶着一路小跑来有几分闪着的腰,「给我起来,你这样跪着我都不方便再踩你了。这样,我知道你有难处,你说懋嫔不见客我同意,也可以不再多做叨扰。但是有劳你进去一趟,请这位懋嫔娘娘亲口在我耳边告诉我,她不见任何人,包括太平殿的叶长宁,包括……」
我想说包括李承瑜的太子妃,包括佟家的小姐佟毓儿。但我咽下去了,看来我虽然掀拳裸袖口沸目赤,但至少没疯。
大哥支支吾吾了一会儿,继续为难道:「卑职就算请了懋嫔娘娘出来,娘娘也没法亲口和您说啊。」
「为何?」我等着看他还有什么托词。
大哥终于抬起头看了看我,眉毛纠结地拧着:「小主是不是入宫不久,宫里娘娘们大都知道,懋嫔娘娘是位……是位喑人。」
「喑人?」我惊了,「你是说,她哑了,不能言语?」
那位大哥默默点了点头。
我又看向引鸢:「当真如此?」
「宫里确实有说法,懋嫔娘娘不能说话。」她肯定了大哥的说辞。
我身子颤了一下,如果她真的是幼白,如果她真是在这深宫里,如果本来慧心妙舌的幼白真的哑了。我突然觉得无比可怖,又无比悲凉。
「走。」我扯住引鸢的袖子,临了对那位还跪着的大哥道,「不好意思踩了你,赶明儿我让人赔你些银两,再置双新鞋。」
引鸢继续傻着眼,先是在我耳边小声劝道:「宫里最忌讳私相授受,主子何必计较他一个奴才的鞋,或者就说是赏他的便是,用什么赔字。」回过神又赶忙问道,「不是主子,我们这又是去哪啊?」
「去长信殿。」我走了没几米,突然刹住脚步,松开她,放空了眼神,「还是回去吧。」
酉时,婉妃来了,她来之前,我已经一个人躺在寝殿门口的摇椅上晃了一个多时辰。我一遍遍地想可能是我看错了吧,她眼睛下垂的角度还是有几分偏颇的,眉毛画得也太好了,幼白是最不会画眉的。然后我又想,不对啊,如果她不是幼白,她看到我跑什么呢,难道我今天脸上画了只王八?
我把思绪止于此,努力遏制住往后想的冲动,延缓自己面对严酷真相的进程。
「怎么样,今天胃口好么,午膳吃够一碗饭了没……瓜果也不能多食,胖了是小,吃坏了脾胃以后得遭罪的,你别放任着你们家主子……」婉妃声音比人先到,拉着引鸢又是老三样,吃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吐得怎么样。
听引鸢说一切都好也要连连摇头,说起当年她怀孕遭的那番罪,苦是苦了点,至少生出来的娃娃康健,我连吐都不吐,搞不好是宝宝有气无力,都没法子折腾我。
远远见我眉头深锁,她即刻招呼人搬了凳子挨着我坐下:「愁什么呢?想孩子的名儿?」
「懋嫔……」我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嘴里呆滞而木讷地发问,「她是谁啊?」
「你见过懋嫔了?」婉妃声音一下子阴了下来,笑容僵硬地凝固在瘦削的脸蛋上,还掺了几分莫名的激动,「你们说了什么,她有没有告诉你什么事情?」
「只在清晔池旁,远远看了一眼……」我一字一顿,「她是谁,她为什么会哑,她应该告诉我什么事,你那个时候,又为什么让我去找她?」
婉妃深吸了口气,又全部叹出去:「她不是一直哑的,而是皇上登基那年生了场病才再不能开口说话。」
婉妃一双杏目游离着闪烁了几下:「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我好像见过她,在承瑜的太子府。」
她微侧着头,那段久远的记忆对她来说也没那么清晰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或者想得太多,如果她真的是太子府的人,后来又成了五皇子的妾室,这太奇怪也太可怕了。所以我那个时候想让你去见见她,如果你真的是太子妃,如果她真的和承瑜有关联,你一定能认出来,也一定能猜出背后的端倪。」
端倪?这端倪也太昭昭了,犯不着猜,明明显眼到我们躲都躲不过去。
婉妃按住我的手,她手心凉凉的,湿湿的:「所以呢,你今天看到她了,她真的是太子府的人么?」
「我不知道,我也怕我看错了。」我抖着嗓子,明明就是一个时辰前的对视,我像是再也记不清,「秋昀,如果是真的,怎么办啊?」
她抓着我的手重了几分力,我却没等到她的回答。
如果是真的,如果幼白真的是皇上的人,如果她好不容易原谅的玉環父亲,真的是一手策划害死了李承瑜的刽子手,她怎么办,我又怎么办?
我们后来什么都没说,关于懋嫔的,关于承瑜的,关于我身孕的,她就抓着我的手,一言不发。直到天边的暮色盖过了霞光,华灯初上,百鸟归来,她离开了太平殿。她走得摇摇晃晃,一如多年前我盖着盖头,蒙了视线,走入太子府的样子。
我躺在摇椅上,被关在侧殿的乌云踏雪趁着引鸢开窗的间隙窜了出来,钻进我的怀里。我摸着它黑亮的皮毛,竟恍然间觉得自己身在安元寺,我眯起眼,小声呢喃道:「我其实不信的,他不会这么做……」
十二月十八,我把自己关在太平殿里整整五日。
婉妃我没见,皇上我也没见。
皇上召引鸢去问了话,我让引鸢别提懋嫔的事,她心里有把关的,应对了一番就回来了。
婉妃二舅来诊脉我倒是见了,他隔着纱幔问我道:「容华心里有事儿?」
「没有。」
「肝气郁结,想必还是桩想来想去想不明白的事儿。」婉妃二舅不顾我的否定,「容华如果真有心结,何不解开它,而要将它越缠越冥顽呢?」
我「噌」地就鲤鱼打挺似的直了起来,一手掀开纱帘,急不可耐地跳下床。
引鸢在一旁看着拉也不是按也不是,只涨红了张脸,又生怕惊着我似的压低了嗓音,急吼吼地喊:「主子您别这么大动作呀,您有身孕呢,哎呀您慢着点啊,您可千万别跑啊……」
我却跟撒了缰似的,裹上厚披风便窜出门外,把引鸢和几个还没反应过来的丫头丢在身后。
至于那位婉妃二舅,我觉得他心里明镜儿似的,我的这番反应,想必便是他来太平殿走一趟药到病除的成果。
我急急地冲在宫里并不平坦的石板小路上,路遇冯婕妤还差点冲撞着。
哦,这会儿该叫冯更衣了。她本是被荣贵妃指去了冷宫的,后来多得仪贵妃在皇上面前求了情,皇上也自觉亏待侯家,便卖了个脸,把她放了出来,贬为最末等的更衣。
乖乖,想来我入宫小半年,如今也终于爬上个容华的位分,等我犯了错,也能被降成更衣,我不禁有一番翻身逆袭扬眉吐气的小小得意。
可惜了没人能分享我的快乐,如果我把这种得意告诉引鸢,大抵只能招来一个熟悉的看烂泥扶不上墙的眼神。
此番相见,冯更衣再没了当年仪贵妃病时,带着嬷嬷闯进我宫里,对我的不恭敬兴师问罪的冲天气焰。相反,她低眉顺眼地像个小媳妇,想必真在冷宫里被好好教了做人。
我未尝打算和她多言,她却非挨着我走,几乎贴上我的脸。这一近看,我才察觉到她前额凌乱岁发下,藏着的涣散眼神。
「叶答应。」她低低叫了我一声,想必冷宫待久了,都不知道我被册封的事儿。她低沉的声音哀弱地颤着,渗人得紧,「你说,这世上有鬼么?」
冷宫里待过的人,遇了些什么不干净,脑子受了什么刺激,也都是常有的事儿。
我不想与她纠缠,只有见她这模样又不免有几分可怜,便随口应答:「有如何,没有又如何。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呗。」
「那倘若,倘若我做过呢……」
我来了几分兴致:「你做过什么事?」
「其实……其实我……我不是想她死,我只是……只是……」
「想她死?谁死?」我放慢了步子,打量起她惊惶的脸,早听闻冯婕妤是仪贵妃的一条狗,却没想到这条狗还咬死过人?
「就是……就是长姐啊,我看不惯她明明没我得宠,位分也没我高,却运气好怀上了龙子。我我……我也没做什么,我只是不想她把孩子生下来,爬到我头上,我没想到她就死了……」
冯更衣的脸狰狞地扭曲着,我怀疑她疯了,如果她没疯,也不敢把这番话往外说,还是和八竿子打不着干系的我说。
「叶答应,你说啊……」她发黄的、劈掉了指甲的枯手扯着我的袖子,「宫里没什么人和我来往,荣贵妃也关着我,不让旁人与我说话,我好不容易遇着人,求求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世上真有鬼么,长姐,长姐她会来找我么?我在冷宫里总看着她……」
她的长姐、龙子、死?
等等,她的长姐,不正是我入宫那日见着的棺椁里的冯贵人?这么说,冯贵人之前是有身孕的?
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肚子,然后攒住她的手:「你告诉我,你对你姐姐,到底做了什么?」
「长姐……长姐怀孕的事不敢公开,就私下告诉了我。我……我也不敢瞒着仪贵妃,也不想长姐生下皇子,于是我就听仪贵妃的指派,拿了药,下……下在我长姐的吃食里。」她揉搓着本来就凌乱的头发,「谁料她吃了药后身子突然变得很差,每天都恍恍惚惚,没什么精神,这才踩了纪容华的鞋,得罪了荣贵妃……只是我也没想到,没想到她会死啊!你说她为什么不找荣贵妃,为什么来找我?」
所以,按她这么说,是仪贵妃知道冯贵人有孕,于是想下药害她流产,结果阴差阳错让冯贵人惹恼了荣贵妃,被活活打死,一尸两命扔出宫去?
不对吧,这样总觉得哪里有问题,我在脑中一遍遍地捋着,直到有唯一的一条线是完全顺畅的——这个事,想来是冯贵人有孕,承蒙荣贵妃庇护,演了一出戏好把她送出宫!
我突然就笑了。
妈耶,太假了,真的太假了,原来从我入宫第一日起,所见所闻所感,竟就都是假的。
引鸢这会儿终于追了上来,我把冯更衣推给她,让她送冯更衣回去,便奔向长信殿的方向。
今天,我一定要把所有事情弄清楚。
对于我的造访,皇上流露出了意料之外的欣喜与热情。
他小心地掸掉我披风上的晨霜,拿来自己的貂裘敞篷给我裹上,温热的手掌贴上我冻得泛红的脸颊:「瞧这粉面,再看上一百年也看不厌。」他宠溺的笑漾在我耳畔,「冷么?耳朵冷么,手也冷么,都让朕给你捂捂。」
我任凭他动作着,等他终于折腾完拉我坐下,我呵出一口长长的白气。那我们,就从没那么残忍的开始问。
「孩子的生母,是冯贵人,对么?」我看向他。
他先是被突然问懵,回过神来又笑了:「朕的毓儿,永远都这么聪明。」
「你什么时候知道冯贵人有孕的,仪贵妃让人下药的时候?太医把脉的时候?还是……」
「毓儿,你不用知道那么多。」他也认真地回应我的目光,「你只要知道,朕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才是为我好。」我低着声音,却说得咬牙切齿。
「好,只要是你的要求,不管什么朕都答应你。既然你想听,朕就给你说。」他正襟危坐,端起案边的茶呷了一口,「这一切是朕设的局,也不全是局。朕朝思暮想,终于熬到和你的再见之日。朕迫不及待想让你回到朕的身边,也必须先给你铺好一条久长的路,能护你一生。直到冯贵人有孕,朕的这条路,第一块砖才终于铺好。」
李承穆说,婉妃二舅,那位右院判是他的心腹之臣,一直为他密切关心着宫里各位主子的脉象。为了让计划顺利实施,自去年腊月至我入宫,李承穆都只临幸那些家世浅、好操控、没什么野心的低位妃嫔。
终于,最合适的冯贵人怀上了,还被婉妃二舅判诊大概率是男胎。而这之后的一切,从冯贵人告诉冯婕妤,再到仪贵妃下毒,也都尽在李承穆的掌握之中,一步不落地切合他意。
戏演到这出,便轮到他的另一个心腹,当时的荣昭仪江笑情出场。江笑情适时制止冯贵人用有毒的吃食,道出仪贵妃下药的原委。又说深宫步步为营,防不胜防,从来没有孩子能活下来,唯有一计可保她母子平安,甚至能让她的孩子将来高居皇位。此时的冯贵人本是山穷水尽退无可退,却不想还有这番柳暗花明,登时应下。
再后来的,我便都知晓,合宫也知晓了。
叶长宁叶答应入宫的那天,荣昭仪打死冯贵人却被封妃,人们议论着冯氏的凄惨,唾弃着江笑情的毒辣。
而此刻被李承穆捧在手里护佑着,呵口气都舍不得的我,却觉得莫名悲凉,人微言轻的冯贵人也好,高高在上的荣贵妃也罢,飘摇半生,竟都像蝼蚁一样,活在他人的把玩里。
「毓儿,」他像看出了我的心惊,轻柔地摩挲着我的下巴,「朕不管你怎么想,但对于朕来说,为了你,什么都值得。」
「也包括……」终于,我们还是聊到最残酷,最不该也不能面对的问题——我今天来这里最初的目的,「设计承瑜,让太子府、佟家、数千将士一起消亡在那场谋逆的事情么?」
李承穆愣了。
他的手从我面颊滑下,想抓些什么,最终却只能无助地紧握着盛满茶水的杯盏。我看见他手背的青筋,看见他颤抖的五指,看见他拧蹙的剑眉,看见他复杂的面色,甚至看见他鼻息间秉着的那口气。
我等待着,我想好了,他说是我就信,说不是我也信。对于现在的我,对于这无边无际的苦海,相信是唯一的救赎。
良久,我却只等到他一句:「朕给不了你想要的……真相。」
「为什么?就因为……这些都是真的么……」我鼻子猛地酸了,我最后的救赎泯灭了,「你,和幼白——我除了亲人,除了被你们手刃的亲人之外最亲近的两个人!你们一起,你们里应外合,你们杀了承瑜,你们……」
「不是的毓儿,不是你想的这样。」
「那你说啊,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是什么样!」我站了起来,不可控制地歇斯底里。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我努力说服自己搁置的恩恩怨怨,又被重新满满登登变本加厉地塞进我的肺腑,而这回,我再也没办法放下,没办法和过去和自己和解了。
李承穆想触摸我,最终只是重重坐回榻上,躲开我的视线:「朕不能说,毓儿,你也不该知道真相。」
「啪」一声,他手中的杯盏应声碎开,割裂着他的掌纹。
我觉得太可笑了,我哭着笑着,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我想打他,想把他的头塞进茶壶里,但最终我只是抬起脚,狠狠踩上他的鞋,转身跑了。
李承穆没有追。
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走在长信殿外的台阶上,我抬头看了眼天,黑的,看了眼树,灰的,看了眼喜鹊,我看不见它们,我看不见世间的流动、活泼、希冀、透彻。我只能看见人和人的羁绊乱麻似的密布,缠住我的脖子,勒紧我的四肢,直逼人喘不上气。
与此同时,我听见身后的长信殿里传来卫公公尖利的嗓音:「皇上!皇上您怎么了,您别吓我,您……您唇都白了,皇上您醒醒,快来人,快召御医!」
我听见这番呼喊赶忙回头,却被卫公公拦在了长信殿外。
「皇上如此情形,奴才实在不敢放容华进去。」卫公公头也不抬,用诚惶诚恐的几个字将我生生堵截。
他这话说得没问题,毕竟,皇上也算是被我气晕过去的。也许我再进去叨扰一番,他更是气血上涌,两眼发黑,只怕要呕出一口积郁已久的老血来。
我在长信殿外度日如年,虽然只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太医院的人就带着一身淋漓的大汗匆匆跑至长信殿。
在此之前,我听不见李承穆的动静,感知不到他的声息。但我能听见自己左侧胸膛喷薄的律动,能尝到自己喉间的甜腥,我知道我在恐惧,在心痛,在东躲西藏试图逃过人生中一次又一次的失去和别离。
又过了没一会儿,仪贵妃来了,她抬手一掌重重落在我脸上,留下斑驳的指印。我能感受到脸颊火辣的麻木,却远不及此刻我心口的痛觉。
「贱婢!」她恶狠狠地斥道,随即而来又是一巴掌,「本宫恨没能早料理了你,留下今日这祸患!皇上倘若真有些什么,本宫要你的九族来陪葬!」
太可笑了,我哪来的九族,她又哪来的这权利呢?
我的九族早就全然折在李承穆手里了,太子一脉也好,佟家上下也罢,我唯一的亲缘便只剩下宫里的懋嫔娘娘,还是个与李承穆里应外合狼狈为奸的东西。
她也不过是宫里的贵妃之一,没了侯家,没了一统六宫的权势,她说到底不过是个华丽的空架子,是比我这匹弱马大上几分的痩骆驼,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打我几巴掌出出气。
「你就给本宫在这跪着,跪到皇上醒了,再让皇上亲自发落你!」
我看着她涨红的面容,看着她错乱的气息,看着她失措的眼神,突然觉得她是真的在关心皇上,她是真的怕李承穆有事。
我倒也不气她打我了,反倒有几分怜悯,她待李承穆真心实意,虽然糅杂了朝野纷争,到底也相守数载春秋,落了一片真情,结果换来的却是弟弟惨死沙场,父亲被迫离京,她也不过是深宫内院从不稀罕的一个可怜人罢了。
没等我跪下,荣贵妃翩翩而至,高喝一声:「依本宫看,跪就免了吧。」如今,她更像是宫里正经的女主人,「叶容华怀有身孕,皇上格外看重,仪贵妃若是伤了皇嗣,只怕等皇上醒了没法交代。」
言罢,她料定仪贵妃无法驳斥,路过我身侧冷冷道:「你在这儿怕是多生事端,老实回太平殿待着吧。」末了她拍了拍我的肩,「别怕,本宫送你。」
离开之前,我回头看了眼长信殿。
「舍不得?」荣贵妃浓妆艳抹下,那张几乎看不出本来模样的脸上挂着一丝奇异的讥笑,像是嘲讽,更像是蔑然,「舍不得早干嘛去了呢?时不我与,人真是下贱,非等到快要失去了,才想要抓牢。」
我不知道,我乱得很,是啊,我难道不该是最希望李承穆死的人么?
我的承瑜,我的双亲,我在襁褓中被活活摔死的侄儿,不都是背负在李承穆身上活生生的血仇?
可为什么,为什么此刻我那么希望他没事,希望他依旧是杀伐决断锐意图治的九五之尊,是我心里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五皇子。
我跟着荣贵妃回了太平殿,引鸢一见我就喜上眉梢,说太好了,婉妃娘娘听右院判说了诊脉的事,一早就来找我,怕我在长信殿又生了事,如今我回来她便去回婉妃,让婉妃别记挂。
只是引鸢还没迈出殿门,看见荣贵妃的大驾,腿登时就软了,吓得牙齿都打起了颤,跪下来双膝也止不住抖。
这个外强中干的东西,要不是我今天没什么心情,非要好生嘲讽她一番,平日里说起荣贵妃咬牙切齿,怼起我神气活现,今儿一见人家摆出兴师问罪的架势登了门,竟就这般没出息。
荣贵妃理都没理她,不拿自己当外人就在我殿里一通转悠。
晃到我休憩的床榻,她握住纱幔下挂着的玉佩端详了一番,问我道:「这是皇帝表哥的东西吧。」看看还不够,她还一把给扯了下来,「打从我入宫就见他戴在身上,我瞧着这上面的花样稀奇,还问他这是什么,他都不肯说给我。」
荣贵妃回过身,摇晃着手里的玉佩:「宫里的东西最喜欢雕龙刻凤,再怎么也都是些附庸风雅的花样。你告诉本宫,这上面纹着的一堆笔杆似的玩意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从她手里又拿了回来,将它紧紧攒在手中:「是柴火。」
她不解:「柴火?纹柴火是什么意思,噼里啪啦,红红火火?」
「诗经《绸缪》里的一句。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这么多年,他竟一直带在身上。
这是我和承瑜成亲时,他赠的贺礼,承瑜当时说,五弟不俗,用了心思。
《绸缪》是诗经里的名篇,唱尽了寻常百姓洞房花烛的欢愉。我不知道他当时把这块玉佩交到我手上时在想什么,但我知道七年后,我在安元寺的山脚下把这块玉佩还给他时,我和他说,束薪散尽,天人两隔,这玉佩和当年新婚时的祝福一起归还给你。
荣贵妃冷笑着坐下,叹了口气:「表哥但凡待我有半分这样的心意,我也算无憾了。」
「皇上待娘娘也是好的,还给了娘娘如此尊荣。」
「尊荣又如何呢?抬我贵妃,赐我封号,你听听这个『荣』字,也不过是为通当年姨母『容』嫔的音。表哥喜欢的,不过是我身上的血缘,和我这张和姨母七分相似的脸罢了。」她说着还捏了捏自己的下巴,「我理解表哥,也心疼表哥,他儿时的苦,过往的遗憾,总是要排遣的。我能被拿来排遣,也是我的幸事……」
我第一次和江笑情这样说话,她的飞扬跋扈下藏着那么深刻的脆弱与自怜,我试探着问道:「娘娘与皇上素来亲近,皇上也拿娘娘当知心人,娘娘可知道,皇上的身子,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江笑情把玩着我桌前皇上赏的一座粉青釉水丞,悠悠应道:「旧疾罢了。」
「是何旧疾?」
「毒。」
「谁敢给皇上下毒?」
「先帝康贵妃袁氏,废太子生母,你的前母妃。」她饶有趣味看着我。
我听了心里一惊,康贵妃早随着承瑜失事被赐了白绫了,而在此之前,我竟不曾听闻。
我赶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很多年前了,那时候皇帝表哥只有九岁,姨母也才是个贵人。袁氏与姨母不和,又忌惮表哥文治武略少年老成,长大后会是个威胁,便在送给姨母的糕点里下毒,虽不立刻致死,可姨母那羸弱的身子吃了,怕是没多久活头。姨母不受宠,在宫里人微言轻,就算出了事也没人会追究……」
她说的这事儿我倒是知道,康贵妃袁氏亲自盯着当时的容贵人吃下那糕点,却突然窜出来五皇子李承穆,五皇子说自己许久没吃过这般好的东西,便上前抢下塞进自己嘴里,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赞不绝口说感谢康娘娘。
事后,我只知晓李承穆吐出大半,头疼脑热又闹了几日肚子便罢休,先皇也因此下旨严查御膳房的饮食,康贵妃便没能再下手。殊不知,时隔多年,竟埋下这样祸根。
「闹肚子不过是个由头,表哥故意把这事儿闹大,好保护姨母不再被人设计。」谈到皇上的身子,荣贵妃神色沉郁了下来,「太医院当时都是康贵妃的人,只说表哥无碍,实际上那毒早伤了肺腑,药石无医。表哥登基后便自知没有多少年头,旧疾时常反复,饱受折磨,尤其是这两年,身子越来越差,太医也说,最多……」
「最多什么?」我声音颤抖着问。
「最多,也就五载春秋。」她抬起头看着我,「所以,现在到了他不得已,必须给你安排好后路的时候。你听表哥的,把这个孩子当成你自己的孩子,五年,他有的是机会给你安排一个合理的家世,给你安排好宫内宫外的势力,名正言顺封你做皇后。到时候表哥真的去了,这个孩子就是储君,你就是天下的女主人……」
「什么五年……」我后撤一步,捂着肚子连连摇头,「骗人的……」
好好的,明明什么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最多五载春秋了?
我拼命摇着头,我不想这样,不想他什么都瞒着我,不想他什么都为我设计好,不想他一早就做好离开我之后的准备,不想他死。
是啊,不管多么不愿意承认,不管我看到的真相有多难堪,我就是不愿意他死。
「你必须这样,我也必须这样。」荣贵妃逼近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要逼死林又卿,送走冯贵人,设计侯渊盈,如今还要保护你。但我已经活成这样了,我这一生,只要是表哥让我做的事,我都要为他做到,包括这最后一件,护佑你一世长宁。我必须得为他做到,这是我活着的意义。」
我依旧摇着头:「骗人的吧……」
我一点都不像一个二十五岁的女人,我被世间的劫难踩踏得心气全无,我瑟缩着,闪躲着,唯独不愿意去面对愈发残破,愈发可悲的未来。
我像是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抓住江笑情的手:「七年前,太子到底为什么起兵,李承穆到底做了什么,你可以告诉我么?」
「我不知道。」她无情地摇了摇头,「如果是表哥不想你知道的事情,我想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十二月十九。
卫公公说,皇上昨儿夜里就醒来了,拖着病躯,亲自来了趟太平殿,见灯都灭了便怕扰着我休憩,没让人知会我,又回了长信殿休息。
他还说,皇上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切莫让任何人等为难我。
我点点头。
他说见我一切都好,也没被诘难,就回去复命了。临了添了一句,皇上说,叶容华想去长信殿,什么时候都能去的。
十二月二十三。
我在太平殿想了整整五天。
我每天都睡上很长时间,却总是清清浅浅地做着些不痛不痒的梦,那些梦都是我曾经努力遗忘却忘不掉的从前。
比如我和承瑜成亲那天,入洞房前,我透着盖头看见人群里喝得烂醉的五皇子。第二天太子府的管家还打趣,说人都散了,五皇子还瘫在席间就是不肯走,手里紧紧握着我和承瑜的那条喜带,最后管家没办法,连人带喜带一起送了回去。
承瑜当时还打趣说,五弟这是羡慕呢,赶明儿给五弟也娶个媳妇就好了。
比如承瑜死的那天,我行尸走肉一般飘荡在京都的街道上,听人们说太子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只因皇上在朝堂上驳斥了几句,就起兵谋反,活该被诛杀。
后来我听人说承瑜被埋在南郊的乱葬岗,我就一个人大晚上跑过去,扒拉着黄土,一挖就是一夜,挖到十指是血,痛得没了知觉,我也没找着他的棺椁,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后来是李承穆找到我,说太子葬在皇陵,让我别再听坊间传言。他握着我的双手,贴在他的胸口,求我好好活下去。
过往百般鲜活,今后却一片死寂。
我听闻皇上身子渐渐好了,对外他只说操心国事积劳成疾,休息了几日便又照常上朝。
直到有一日他下了朝回长信殿,见到一早等在殿门口的我。
我和他说,这次换我求你,好好活下去,好么?
冬日里吝啬的暖阳打上他的侧脸,我在另一侧的阴影中看到他的动容与隐忍。
李承穆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晃了晃,卫公公一行识趣的退下。
「情儿这件事,没给朕办好。」他微微颔首,似笑非笑。
旁人眼中飞扬跋扈却圣眷优渥的荣贵妃江笑情,在他眼中,到底不过是对儿时母妃不受宠的遗憾的弥补,是如今指哪刺哪忠心不二的刀刃。这刀捅好了,他宝贝着,那刀捅偏了,便失了他的心。
可江笑情是乐意的,每个人的生命都要有一个出口,江笑情的出口就是为她的皇帝表哥而活。哪怕在这过程中不断地惹上血债,不断地丧失自我。直到最后彻底找不到自己,便干脆丢弃掉自己,专心做黏着面具的荣贵妃,强行为苍白的人生涂上一点意义。
她宛如一只扑棱着薄翼的蜉蝣,《诗经》里说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一如江笑情的美丽与哀弱,华贵与忧伤,矛盾地存在于这个卑微又强大的个体身上。
我能猜到,他没想让荣贵妃告诉我他命不久矣的事实,而一向听话的江笑情却自作主张了一回。她想为李承穆,或者说为我们安排一出好的结局,哪怕这违背了李承穆自己的意思。
我拉了拉他袖子,执意又问了一遍:「好么?」
他想了想,点点头:「你说什么都好。」
十二月二十九,辞旧迎新的前一日。
死亡和新生将我们重新拉扯到一起,我们尝试着用一种新的方式去相处,为了拒绝死亡,也为了迎接新生。
我们不约而同地对过去讳莫如深,关于承瑜的、关于幼白的、关于七年前的一切,我们没有再提过。
懋嫔被送出了宫,荣贵妃告诉我的,说被送去了昭仁寺为国祈福,眼不见为净,是个好事。
李承穆也真的像他曾经说的那样,追封了我母亲为县君,美其名曰我母亲忠君爱国,劝谏有功,无奈螳臂当车,死而后已,不当归属逆贼一党,实为社稷功臣。
但这件事他也没在我面前提,我是从婉妃口中得知。婉妃说她特别能理解我现在的心境,当年她入宫做了李承穆的妃子,她怀上玉環的时候,也是这样。她忘不了恨,也抗拒不了爱,她知道自己不能爱上杀了承瑜的刽子手,但她也不能不爱这个孩子,和另一个与孩子血脉相连的人。
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和这些矛盾和解,但是一次次的失去告诉她,如果连现在仅有的都不珍惜,那么人只会永远地沉沦于新一轮的后悔和哀恸。
我听着听着,若有所思摸了摸肚子,我问她,你说我会爱这个孩子么。
她说当然了。
我又问她,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帮我照顾这个孩子么,不用当玉環那么爱,就把他当成皇上的孩子去爱。
她沉默了,然后她看看天,又看看我,突然戏瘾上来,熟练地掏出手帕咳了口「血」出来:「我都没说我不在了,你说什么胡话?」
我一把把手帕抢了过来:「行了行了,搁我这还演什么演。」啧啧,我捧着贵重的手帕,凝望着用来装血的朱砂,想必又是从我这儿偷的吧,我不经心疼地锤了锤胸口,「瞧瞧这上好的成色,朱砂做错了什么?」
我心疼地长吁短叹,婉妃乐呵乐呵地继续咳着。
这个姐姐,真以为我不知道她每天在自己宫里绕着宫墙一跑就是十圈么,简直后宫强身健体第一人。常年装病秧子装出了瘾,都忘了上次在自己个儿宫里的小厨房徒手拧起两袋米的时候,我就站在灶台旁拍手叫好了吧?
婉妃白日里一有空就来陪我,但总是傍晚时就走了,因为李承穆每每戌时不到便出现在太平殿,陪我到亥时三刻又离去,嘱托引鸢伺候好我休息。
这一晚不同,第二日是除夕,他和我说起他儿时的年三十,总和他不受宠的母妃一起窝在又偏又小的祈香阁,有点儿梅花酥吃就是件乐事。
但我知道后来他就不吃梅花酥了,什么点心甜食一概不碰,自此他抢下康贵妃赐的那盘下了毒的糕点,连着盘子舔了个干净。
他说着说着天就愈发沉了下去,快到午时,我撑着下巴打起盹儿,他揉了揉我脑袋,催促我休息。我迷迷糊糊拉住他的手,轻声呢喃着:「等明年,我们也有个孩子……」
我感觉我攒着的手开始颤抖,开始变暖,我感受到磅礴的爱,却裹挟着深沉的克制与遗憾。
倏尔,我像是回到了儿时,他还是五皇子,我还是佟毓儿,原来在那个时候,我们就已经要注定成为对方一生的遗憾。哪怕如今执子之手,哪怕如今相依相伴,到底逃不掉炽热的回忆,和潦草的结局。
景元七年三月十八,我入宫九月有余,皇上喜得龙子,宫里的妃嫔都眼瞅着叶容华又连抬两级,晋了嫔,赐封号昭字。
我问李承穆昭字何解。
「昭晳。」他说,「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朕要你昭然堂皇地做未来皇帝的母亲,也要保你未来一片光明。」
我们都在彼此心底不见光的角落存活了太久,一句白日昭只也算了了多年抱憾。
后宫里渐渐有人嚼舌根说孩子月份对不上云云,皇上亲自滴血验亲,断了悠悠之口,又在朝堂后宫都表明对这份血脉的看重与珍视。
礼部拟了好些字让皇上选,换了一轮又一轮。孩子跟辈分行「衍」字辈,李承穆把礼部拟的名字一遍一遍念一遍一遍写,急得都白了几根头发,也选不出一个中意的。
我拿给婉妃看,婉妃也连连摇头,说每个都好,也都不够好。她看着不够又拿给颇有文才的庄妃看,看完回来反添了几个庄妃拟的字,害得李承穆连带着婉妃一起再白了一轮头发。
直到有一日,我在太平殿里玩着他送的那块玉佩,李承穆一拍大腿跑去案前唰唰地写了个字,侧过纸给我看:「瑾字可好?」
我愣了愣,然后点点头。
景元七年九月初三,五个月大的皇子李衍瑾被封了怀王,我作为怀王母妃也被晋为昭修容,李承穆说昭昭仪也太难听了,先做个修容委屈委屈我,免得升得太快树大招风多生事端。
我抱着衍瑾去问荣贵妃,能不能保住冯贵人一条命,荣贵妃说这样的把戏一向是杀母留子以绝后患,古来如此,冯贵人答应时不会没想到自己的下场。
我说总还是有办法的,送她远走或在谁府中安置。
荣贵妃笑了,说按她对皇帝表哥的了解,李承穆不会留下任何有可能威胁到我的人或事在这世上的。说完她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可能也包括我。」
见我惊异而复杂的神色,荣贵妃笑得更开:「也就是可能而已,你怕什么。」言罢她正色道,「我知道你不想手上沾血,而我不一样,我可以帮表哥害人,也可以帮表哥留人,但我只听表哥一个人的话。你若诚心想保她一命,便去找表哥,表哥点头了,我就替你做这事儿。不过你也想明白,不斩草除根,以后真有个万一,没了表哥护佑你,你都得自己担着。」
我早就想明白了,这世上的事有太多种可能,我不能为了躲最坏的那一种果就行最坏的因。
于是同样的话,我也抱着衍瑾去长信殿求了李承穆一遍,他头也不抬就应道:「朕不会杀冯贵人的。」
「真的?」
「嗯。」他伏案的身子直了起来,捏了捏衍瑾的小脸,「朕没打算要除了她,朕不想你心里不安。」
看来荣贵妃还不够了解他,我也低估了他,他确实将我保护得太好了。
景元七年十二月十八,婉妃二舅又说我怀了孩子。
「是真怀上了。」在我和李承穆一遍遍地询问中,右院判斩钉截铁地对天起誓道,「医者不打诳语。」
这我就不服了,我赶忙掏出婉妃丢在这的手帕:「那您帮我看看这是血还是朱砂……」
话音未落李承穆一把抢过去扔给卫公公:「拿去烧了,你怀着孩子,血和朱砂都不能碰。」
景元八年九月初三,这孩子也会赶巧,衍瑾封怀王的第二年,她冒出了头。
婉妃把小公主抱来给我看的时候热泪盈眶:「她和環儿可真像。」
这下好了,我真算替婉妃了了心愿,她觉得我给她生下了一个承瑜和一个玉環。从此以后她的人生有了希冀,有了寄托,她在后宫中枯索的强身健体之路终于伴随这阵啼哭重获新生。
和她一起热泪盈眶的还有李承穆,两个人抱着小公主左看右看左摸右摸,看着看着就变成执手相看泪眼,差一点就控制不住抱头痛哭。
只是很快,两个人就没了起初的和谐,开始在小公主面前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天天上演着宫斗大戏。
每每李承穆一逼近抱着小公主的婉妃,这位柔柔弱弱的萧娘娘便以男人粗手笨脚又没有经验不适合抱婴儿为由给请开。而婉妃一要抢李承穆怀里的小公主,又被皇上以病气太重胳膊没力的说辞给撵走,急得婉妃连扎了一盏茶功夫的马步,证明自己早已告别病歪歪的过去,洗心革面,身体强健。
之后又是折腾起名那一套,李承穆重复着一遍遍念一遍遍写的过程,婉妃则迷信许多,把字都抄一张纸上让小公主自己指。
小公主最像我坦承的性子,横竖看不懂,干脆把纸扯碎就要往嘴里塞,婉妃眼疾手快赶忙抢下,被皇上一通训斥,自此丧失了独占小公主的争夺权。
小公主通「玉」字辈,礼部拟了个「珑」字有几分合李承穆的心意,只是他又斤斤计较地说这「李玉珑」听起来金贵有余,灵气不足。婉妃说不如取「瑜」字,与衍瑾的名字合成怀瑾握瑜,意象和祝愿都是好的,至于她心里到底什么小九九我也不猜了。
最后还是我一拍脑袋,说这娃娃浓眉大眼,头发也生得乌黑稠密,让我们祝愿她一生无忧无虑不掉头发,就叫——玉稠吧。
婉妃刚想叫骂,一向捧场的李承穆适时鼓起了掌:「好,好,好名字,正和朕意。」
景元九年九月初三,玉稠的一周岁。
李承穆说要仿民间的习俗,让玉稠抓周。她在琳琅满目的珍宝和文墨中拍了一圈,然后拽下了我腰间挂着的那块玉佩,用柔嫩的小手摩挲着上面束薪的图纹。
荣贵妃见状大笑,婉妃则一脸懵,问我抓把柴火算什么?
我说可能玉稠长大以后想……想……
婉妃接到:「归隐山林,劈柴打猎,袅袅炊烟,逍遥余生?」
「想当个厨娘吧。」我咽了口唾沫。
也有可能,她也想一生一代一双人。我在心里默念,天佑我的玉稠,切莫两处销魂,碧海难奔。
景元十二年二月初二,按宫里的习俗,位分高的嫔妃可以出宫省亲。
这时我早被封了皇贵妃,怀王衍瑾也小小年纪就被立为太子。作为仅有的两个龙嗣的母妃,我此时稳如泰山,风光无两。
李承穆安排了他远在京都之外无甚纷扰的亲信之臣——太原府牧叶戎叶大人作我的名义上的母家。这是双赢的买卖,白扣了未来皇上外祖父的美名,叶大人临表涕零喜不自胜,连连保证会全心辅佐护佑我和太子衍瑾。
我这才知道,哪怕我这个姓氏,都是李承穆一早安排好的。
这些年里,李承穆每每病起来,时间都比之前更久一些,哪怕康复了,也总留下些或大或小的疾患,比如一到冬日里就咳得厉害,今年这一咳,就从去年十月咳到了如今,也不见转好的迹象。
婉妃二舅那个老骗子又跳出来,在我面前保证三联,没事,会好,小问题。
我是不信他的,这老骗子和荣贵妃如出一辙,李承穆让他说啥他就说啥,信他我就是一孕傻三年。
这些年里我总是忘记回顾,然而真的只一展眼,荣贵妃口中的五年之期被我们享用个干净。
我悬着一颗惊惧而哀伤的心,不肯离宫省亲,李承穆却非要我去太原府这一趟。他说样子总是要做的,我与叶大人也有必要多些走动,就算是为了衍瑾和玉稠好。
此时不到五岁的衍瑾已懂了几分世事,他学着大人的样子和李承穆说:「儿臣会替父皇保护母妃。」
我总是嗅到离别的味道,但我不敢承认这一切。
不是说最多五年么,我自欺欺人着,如今五年都过去了,他还好好活着,我们能多偷几个月的时光,就能再偷上几年,再偷光一辈子。
景元十二年二月十二,我们省亲一行返程时在昭仁寺暂歇。
宫里传来消息,说皇上身子不大好,我在太原府只停留了一日半,听闻消息立刻快马加鞭回赶。无奈眼瞅着到了京都却跑死了两匹马,荒郊野外,只能在附近的昭仁寺停留,等宫里派人来接。
昭仁寺的住持接待了我,我突然想起久违的幼白,便询问住持大师,宫里四年前有位娘娘被送来这,如今可还安好。
住持想了想道,可是那位不能言语的女子?
我说正是。
住持说她可怜,先前被人毒哑了嗓子,只会零星写一些字,后来入了寺里,便托人去寻她在宫外唯一的亲人,谁知那位亲人多年前就被杀害,后来她习了几年写字,留下一封手书便去了。
我早听闻幼白的娘亲尚在人世,我爹在时对她母亲多有照拂,佟家抄家时也未受牵连,竟不想也被人下手杀害。只是幼白是李承穆的人,承瑜一党也被赶尽杀绝,谁会杀害幼白的亲人。
我来不及多想脱口而出:「她去哪了?」
住持叹了口气:「哎,希望那位施主,能常住极乐。」
我的幼白,来不及告别,她也走了。闻言我不禁潸然泪下,我与幼白自别离至重逢,未能说上只言片语,便只得她与世长辞的噩耗,人间的遗憾大多如此。
我问住持那手书是写给谁的,可否给我一看。
住持说是给宫里一位姓叶的娘娘,还说只能给叶娘娘本人,如果是其他人索要定不能托付,望我见谅。
我说我就是她口中的叶娘娘。
住持却不信,说那位叶娘娘位分不高,不是我这番皇贵妃的架势。
我问住持,幼白可有交代,倘若这位叶娘娘来了,拿什么自证身份。
住持说,那位施主是交代了,她让我问叶娘娘想在这封手书里看见什么,如果娘娘说的不是信里写的,那交给娘娘也无甚意义。还让我请娘娘三思,是否真的准备好面对真相。
我颤着嗓子回道,七年前的那场祸事,到底因何而起……
住持轻叹一声,差人去拿信,一边对我道,娘娘海涵,那位施主亲人也是死于宫里某位娘娘的手,不得不小心。
半柱香的时间,我捧着那封沉甸甸的信,我不知道我准备好了没有,但我知道,一旦我拆开,可能很多事都会不一样。无论是李承穆与幼白联手设计承瑜和佟家的设想被证实,或是其他,可能都不是我能面对得起的事情。
我的手冰凉而不受控制,撕开一个角便开始不住地颤抖。等到那封信纸被完全展开时,我的手心已冷汗涔涔,指尖却僵冷难曲。
我一字一句读下去,幼白在信里,给我说了一个我从未想过的故事……
一切要从先皇在位的乾安十一年开始说起,那年是五年一次的秀女大选。
从六品国子助教的幼女梅落惜入了宫。
那一天,我爹喝了十八碗酒,像个死人一样瘫倒在梅落惜的轿辇进宫的路上。
被我爷爷抓回去的时候,我爷爷并不知道,这件事,会成为我爹终此一生,最遗憾的心结。
毕竟我爷爷眼里,只关心我爹出息。好在我爹也确实争气,小小年纪就做到了正四品折冲都尉,一身戎马功绩,好不风光。
关于梅姑娘入宫前和我爹到底有多情深义重,我自然无从知晓,但幼白告诉了我另一件事,倒是可以窥出几分端倪。幼白的母亲,其实是我爹养在府外的妾室,只因容貌举止和梅姑娘颇为相似,便得了我爹百般宠爱,以至祸事真的发生时,他选择保护的人也是幼白和她娘,而不是佟家嫡出的大小姐我,和我那位直到死,都想着来世再给他做发妻的娘亲。
呵,我不禁想嘲一嘲李承穆,敢情找林皇贵妃做替身这种烂梗,早几十年前就被我爹玩烂玩糟了。
话说回梅姑娘,入宫后的日子也并不顺遂。初封了个答应,熬上怀孕生子,也不过是个区区贵人,赐号容字,清清淡淡,没什么涵义。
自己不受宠,连累着儿子的日子也不好过,势单力薄的五皇子打小便被人忽视,欺辱,甚至下毒。
我爹想了梅姑娘一辈子,结果真的在宫里的宫宴见着时,这个叫人魂牵梦萦的女子红着一双眼,楚楚可怜地哀求当时手握兵权,在朝野内外颇有权势的我爹:「求求大人,保住我的孩子。」
她的孩子,五皇子李承穆,吃了康贵妃下毒的糕点,没有一个人敢吱声。康贵妃独子李承瑜一早被立了太子,先皇皇后早亡,尚未再封,康贵妃在后宫也独揽大权,待到太子即位,梅落惜也好,李承穆也罢,都只有任人宰割的命,是生是死全凭康贵妃高兴。
我爹和容贵人都知道,要想保住他们母子,唯一的方法就是铲除康贵妃一党,连同着太子万劫不复,只有这样,梅落惜和他的儿子才有活下来的可能。
这是个烫手山芋,但我爹接下了,因为他同样滚烫的爱。
哪怕这个决定是致命的,要想救人,就必须害人。他要害的不只是康贵妃母子,不只是太子麾下的将士,更是自己的妻小,是佟家百年的忠名,是身前身后的声誉。
乾安三十年,十六岁的我嫁给了太子李承瑜,在我爹的图谋之下。
与此同时,我爹和其他皇子的党羽里应外合,在先皇面前巧言令色,将承瑜孤立于朝野。当然,这还不够,后宫也并不安宁,我爹安排在皇宫内院的人紧盯着康贵妃,放大并污化康贵妃的揽权与营私。
包括那位已经退出舞台的侯老尚书,当年也是我爹最为得力的臂膀。我爹一早和侯尚书策划好,事成之后,功名都给侯尚书,他唯一的要求,是侯尚书不要揭穿此事,对外人也好,对李承穆也罢。
只有这样,才能让李承穆击垮太子获得皇位的路走得顺理成章堂堂正正,不足以留下污点为人诟病。
这也是仪贵妃毒哑幼白的原因,幼白作为我爹安插在太子身边的人,自然知晓来龙去脉。仪贵妃为了不让幼白说出来,让李承穆心中侯老尚书功勋之臣的地位下降,让李承穆感念佟家背地的付出,她将不会写字的幼白毒哑,还以其母亲的性命做要挟,却还是在自己失势后没放过那位长得像梅娘娘的可怜女子。
事情也一切都按我爹策划的行进,太子越来越失信于先皇,地位和恩宠都大不如前,康贵妃在后宫也早已失宠,事实上就连太子手中的实权都被我爹架空得差不多。
但是这些都不足以击垮太子,太子就是太子,没有理由不会废的,就算被废了也远远轮不到五皇子李承穆,除非——我爹自然想到了这条最要命的路,让太子不恭,五皇子亲自出征,铲除叛乱,博得圣心。
于是那一年的事情发生了。
太子因为畏惧被废,加之朝野之中对太子也非议颇多,还有我爹一味的撺掇,后宫之中的母妃又岌岌可危,承瑜为了自保,终于下了起兵的决心。
我爹按计划行事,协助太子谋逆,领着寥寥无几的兵马打入了皇城。
一早获得消息的侯老尚书则在五皇子李承穆的带领下,适时出兵,剿平逆党。
可我爹唯一没想到的,是这场祸乱会殃及他心头的朱砂。
容嫔梅落惜是死在我爹眼前的——为了护驾先皇。
至于我爹,到死也不知道,梅落惜这么做,到底是因为她拿生命做了出戏,为儿子谋得在先皇心中的地位,还是因为,她心里装的人,她愿意为之付出性命的人,从来就是她嫁的皇帝,而不是我爹。
后来的事儿谁都知道,梅娘娘死了,我爹自杀,佟家和太子府满门抄斩。
先皇因此大受惊吓,身体一下子差了下来。救驾有功又文治武略的五皇子则得了圣眷,自此平步青云,直到先皇逝世后大势所趋地遗承皇位。
而承瑜、我的母亲、我的哥嫂、康贵妃袁氏、三千将士,都只是我爹对梅姑娘一场执念与算计下的孤魂,找不到冤情债主,最后沦为史书上的污渍……
这就是真相。
是李承穆不能告诉我的真相。
比起知道我只是我爹的一颗棋子,是用来保帅被丢掉的車,是让梅落惜的儿子登上皇位的一块垫脚石,李承穆宁愿我恨他,宁愿我把这笔账都算到他头上。
我的泪水吧嗒吧嗒地落在纸上,晕染开幼白歪歪扭扭的字。不只是我,幼白也是,她母亲也是,何其无辜,又何其侥幸,在最亲近的人的算计下偷生了这么多年。
我心中百转千回的思绪找不到出口,看不到尽头,我对我爹的愤恨,对太子的愧疚,尤其是对李承穆的复杂,交织成一团乱麻,堵在我的心头,闷住我的胸口。
我摸了把脸,飞奔而出,冲着马厩跑去。
我突然明白了婉妃说的话,失去的就是失去了,我唯一能做的,是紧紧抓住现在还存在的——我的承穆。
他守这个真相守得这么辛苦,也爱得那么辛苦,他从来都不是害死佟家害死太子的真凶,他一直在为不是自己的错误而埋单。
十多年了,我真的不愿意再错过。
只可惜,命运大多不遂人意,它把玩我,戏弄我,折磨我,摧垮我。
景元十二年二月初八,肃帝李承穆崩逝,皇后叶氏长宁所出嫡长子李衍瑾继承大统。
——我最后,到底什么都没抓住。
我一路快马加鞭,赶到皇城,却只闻丧钟。
李承穆一开始就想好不要和我告别,他摇摇晃晃地撑着孱弱的身子至今,然后算好时间,只为了不让我看到他离开的模样。
我最终没能和他道个歉,没能感谢他,没能和他说一说埋了十几年的话。
我只能捧着他留的两道旨,一是传位太子李衍瑾,皇贵妃叶氏封后,继为太后,二是为先太子李承瑜及其家室平反。
李承穆出殡这天,荣贵妃一头撞在了棺材上,结束了她为李承穆而活的一生。
婉妃拉着玉稠的手连连摇头,说何必呢,然后一转身,自己哭成个泪人,掏出手帕咳了一声,这次是真的血。
我没打算和婉妃说这一切的真相,让她以为着自以为的,好过拆解掉她这么多年相信并用来说服自己的慰藉。
仪贵妃这些年身子也不好了,出了这事儿更是雪上加霜,没熬到皇上出殡先撒手而去。
我开始收拾李承穆留下的江山,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好皇帝,把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包括我遇到的和可能遇到的危机,他都埋下了解决的路子。他留给我的叶大人也是个得力而忠心的助手,我把他调回了京都,给他更大的施展拳脚的舞台。
衍瑾一天天长大,越来越有小皇帝的模样。更可怕的是,萧秋昀一语成谶,他真的越长越有几分承瑜的影子。
玉稠小小年纪被封了长公主,没了李承穆的宠爱,她终于被婉妃独占,自此更是捧在手心里爱个没完。玉稠倒是颇像承穆,虽被百般呵护,偏偏少年老成,心思重得很。
婉妃总抱怨这样不好,然后将她宠得更甚。
顺宁元年二月初八,我去昭仁寺为承穆进香。
回去的路上我不停敦促着侍卫将马驾得再快些。
仿佛只要这些,我就可以填补上一年前什么也没抓住的遗憾。
我心里总有那么些话想对李承穆说,却一次次地收敛、隐忍、生吞。我们总以为还有很久很久的以后,足够让我们再等一等,再拖一拖。
而那些我们决定以后再做的事,大多都不会做了。
哪怕不愿承认,可终此一生,我们的结局只有错过。
顺宁十二年七月初一,衍瑾的第一次选秀。
他指着殿上一个挽着松松发髻的清秀女子,凑近我耳边:「母后看这位可好。」
我突然就想起多年前那个我进宫的日子,想起瑟缩在棺椁里的冯贵人,想起端庄华贵的仪贵妃,想起恶名昭著的荣昭仪,想起七病八倒的婉妃,想起清冷孤傲的慎嫔,想起很多很多人,想起虚假而真实的一切……
恍惚之间,我还看到承穆,我把当年梗在喉间的那句话吐露了出来。
我说,我们错过的太多了。
他拉住我的手,告诉我,那就从此刻开始,不要再错过。
我说好。
「母后。」衍瑾又唤了一声。
「都好,都好。」我微笑着点点头。
那一晚回去,我做了很久很久的梦,我梦到十六岁那年,梅落惜为李承穆请娶上都护佟尉长女佟毓儿,他掀开我红头盖的一瞬间,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小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