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傅芝钟回府了,傅府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太太急着选首饰衣裳,仆从则忙着准备立冬的家宴。
这清扫庭院,打理花卉,整清池塘……傅府占地大,这些活只多不少。
尤其是后厨的杂役,忙得不可开jiāo。
傅芝钟手下的军官带回来的鹿和羊,他们需得处理了才行。
偏偏傅府里的贵人们,又都是金贵的主,嘴上的活儿,是最难讨好的。这鹿血羊肉还都得保证新鲜。处理手法一定要到位。
不仅如此,六夫人的丫鬟又来后厨说了,六夫人喜欢吃羊骨头边上的肉,令厨房把羊骨头肉都给片gān净,他立冬宴时要炙着吃。
厨师一听这要求,脸上就泛起了难色。
这么些羊,都得剔骨头肉,那不知道得剔多久?
但来人是六夫人的丫鬟,后厨没办法,只能咬牙应下来。
“仆定完成六太太的嘱咐,还请姑娘放心!”主厨应道。
过来吩咐事情的丫鬟满意了,又按着秋狸的意思,分发了点银钱给主厨和几个帮厨,“我们太太心善,晓得冬天你们这些仆役不好过,赏点钱给你们回家添些东西。”
厨师们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等好事,一个二个揣着钱,面面相觑,喜色难掩。
这钱拿在怀里沉甸甸的,帮厨的脸上老早笑开了花。
有婆娘的可以指着这笔钱给婆娘买些胭脂,冬天多吃上点儿肉,没婆娘的则是乐得自己可以多买些酒菜。
主厨瞪了他们一眼,几个帮厨才反应过来,连声俯身道谢。
丫鬟见事情忙完了,便拂袖带着人走出厨房。
见丫鬟走远后,几个帮厨窃窃私语,“这六太太好生厉害!连他派来的这个丫鬟我竟都觉得不凡,你瞧她方才说话的样子没,可不得了的劲儿!”
这个几个帮厨都是新来,对什么都新鲜。
身边一个年老点的帮厨跟着点点头,“那可不是?”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年轻些的又插话,“要我说,夫人都没这么大的威风!”
这夫人便是指的身为正室的大夫人。
本来不做声的主厨听到这话,立刻喝止,“虚要妄言!贵人岂是你们能多嘴的?担心你们被打瘸了腿赶出府!还不快快来帮忙,早日完成主家的吩咐!”
这被打断腿赶出傅府的厨师,几个帮厨也是略有耳闻的。
据说是在给夫人太太们做点心时,多嘴了一句‘六太太怎么吃得比夫人都还好?’
结果恰好被六夫人路过的大丫鬟听见了。
六夫人的大丫鬟当场大发雷霆,把这个嘴碎的厨师赶了出去。
连六夫人身边的佣人都有这般大的权利,那更遑论是六夫人?
几个帮厨想到这里,立马不说话了,刚才自觉自己说错话的年轻帮厨立即封住嘴。
整个后厨又开始忙前忙后。
这些宴会背后的种种,刘蝉是不清楚的。
他一般都是想吃想玩什么,就和秋狸说。
秋狸转眼就会给他安排个妥当。
至于想要什么,这么多年,刘蝉去和傅芝钟撒娇说要,暂且还没什么没要到手的。
“傅爷,今年冬至可在家里多睡几晚?”刘蝉坐在傅芝钟的怀里,圈着傅芝钟宽厚的肩膀,轻声询问。
傅芝钟目不斜视地翻过一页手里的书,“不可。”
刘蝉顿时不高兴起来。
他趴在傅芝钟的怀里,有些闷闷不乐,“那我又得等chūn节才能见着傅爷了?”
立冬到chūn节这一个多月,是傅芝钟最忙的时候,刘蝉经常在府里痴望里七天,却还是等不来傅芝钟。
以往傅芝钟这会儿都是不清不浅地嗯一声。
告诉刘蝉,确实是如此。
但今年不知怎么的,傅芝钟却对刘蝉说,“月底接你去北苑。”
北苑和南苑都是傅芝钟办公睡下的地方,两处都是重兵防守。
傅芝钟这意思就是说允诺刘蝉,月底便让刘蝉去陪着他。
刘蝉听着眼睛都亮了起来,他从傅芝钟的怀里抬起头,一改前面奄疚疚的小模样,“那我是陪傅爷陪到chūn节归家吗?”
他急切地问道。
傅芝钟又嗯了声。
刘蝉脸上霎时裹起了笑容。
北苑和南苑刘蝉不是没有住过,但是也不是太多次,毕竟傅芝钟处理军务时并不留恋温柔乡。
刘蝉也自然是知晓该在何时纠缠,在何时安静。
刘蝉靠在傅芝钟怀里,静静地靠了会儿。
傅芝钟归家,已经换上了衬衫毛衣,他的头发微微散下来,相比起日常规整的军装,他整个人的煞气看起来都少了许多。
刘蝉卧在傅芝钟的怀里,能清晰地感觉到傅芝钟的温度,还有他身上像新雪,又像刀刃一样凛冽的气息。
刘蝉身上的貂皮大衣换了一件白狐狸绒的,是傅芝钟给他新带的。
这身狐狸绒大衣,比前面深棕色的貂皮大衣更加jīng致轻薄,穿到身上更显身段,刘蝉穿上就舍不得脱下来了。
傅芝钟由着他。
反正这身衣服都处理得gān净。
过了会儿,傅芝钟翻过一页书,刘蝉瞥一眼书上的字,他看傅芝钟读的是杂书,便又抬起头问道,“傅爷,这些日子赶路可累着了?”
他的柳叶眼里全是漫漫柔和。
刘蝉的语气温软,“今晚用了餐,我陪傅爷洗洗身,给傅爷松松筋骨可好?”
刘蝉松筋骨的手法是专门和那些西洋师学的,力道方法都是傅芝钟喜欢的。
傅芝钟也没做多想,他的眼微阖,随手翻过一页书,嗯了声。
刘蝉听到傅芝钟的肯首,脸上的笑便又明显了些。
只要是傅芝钟点头允诺的事情,那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会实现。
刘蝉在心里想得明白,这立冬,傅爷也不过是小住两三日。
待他占全了傅爷的这两三日,谁还记得那个才抬进门的李娟雅?
何况秋狸不也说了吗?
——那李娟雅还是完璧之身。
刘蝉的眼睛微虚,他狭长如钩的柳叶眼里眸光流转。
他晓得,这李娟雅进门定是还有其它内情。
否则不会这么地突然,连他这个傅爷的枕边人都不知道。
等他今晚伺候好傅爷,和傅爷相拥而眠的时候,还怕问不出来?
李娟雅换好衣服,在丫鬟的建议下,她一手一个白玉兰花手镯,一个银制镂花镯,头上带一只银饰珊瑚钗,再配一对儿珍珠耳钉。
当她打扮妥了,在镜子里瞧见自己这般珠光宝气的模样,还颇有些不好意思。
她只匆匆瞧了几眼镜中的自己,就没看了。
丫鬟反倒是在一边频频夸她漂亮。
李娟雅没说什么。
她扭扭头,镜子里的她也跟着扭头,她耳朵上那一对形状近乎完美,又光泽温润的珍珠耳饰,晃得她眼花。
李娟雅摸了摸自己耳朵上的珍珠耳饰。
珍珠的质地本来就光滑,傅府供给的珍珠又是其中的上品。
其中别说什么小裂缝,连丁点粗糙的纹理都没有。
真是不像乱世里的珍珠。
李娟雅垂下眼想道。
若是知道傅府有这般好的日子,也不知道她的大姊,会不会后悔?
李娟雅对于自己抬进傅府的原因,大概也能猜想道。
左右不过是李家衰败,只能把她送来,以求傅芝钟庇佑李家。
否则怎么会是一向在家里无甚么地位的她?
而且还是来做姨太太。
李娟雅随着丫鬟,步入傅府的大院大厅。
傅府占地广,原先是古典的老房祖屋,不过现在都是照着英吉利人的庄园搞,搞了不少洋楼花园。
其中七个夫人太太各一处院落,不过有些太太院落小,比如三夫人、四夫人和五夫人,有些院落大,比如大夫人二夫人和六夫人。
最大的是傅芝钟的院落,其次便是大院,专门拿来办舞会、招待客人和举行宴会的。
而其中,李娟雅自己那个院落是算大还是算小,她自己也不知道。
“太太注意脚下。”丫鬟小声提醒道。
李娟雅回过神,小心地跨过门槛。
等她进了大厅,抬起头,便愕然怔到了原地。
大厅中间的圆桌大极了,不像是八人用的桌,倒像是二十几人用餐的桌子。
这硕大的圆桌,不像是桌,反而是像每月十五,天上的月亮。
李娟雅有些束手束脚地走进大厅。
她踏上大厅里柔软厚实的地毯,看着上面闪烁的水晶吊灯时,心里都还有几分不真实。
这世上竟有如此大的桌?
这会儿,几个太太已经落座下去,李娟雅悄悄瞥几眼,发现她们身边一左一右还候着两个丫鬟,这才反应过来为何这桌为何如此大。
每个太太之间都隔着两个丫鬟,能不远吗?
丫鬟正把李娟雅往餐桌的位置上领去时,一个曲襟粉绸质长袖旗袍,披着huáng色貂皮坎肩的夫人,突然开口喊住了李娟雅。
“是七太太吗?”说话的人正是四夫人沈氏。
李娟雅转身看向四夫人沈氏。
四夫人沈氏相貌讨喜。
她的脸小,五官耐看,一双圆眼gān净透彻,一张仰月唇,唇角上扬,唇珠饱满,颇有未语先笑的意思。
“四太太安好。”李娟雅朝四夫人屈了屈膝。
“七太太今日与我一样,皆着粉色,”四太太笑道,“我看着欣喜,不若挨到我身边,与我同坐?”
那意思便是要李娟雅坐五夫人的位置了。
李娟雅面泛难色,有些不知所措,“这……”
这圆桌的位置,丫鬟早早就和李娟雅说清楚了的。
傅芝钟坐圆桌之首,他右手边至左手边,依此是大夫人、二夫人直到六夫人。
换而言之,如今她成了七夫人,也便是她替了六夫人刘蝉的位置,坐在傅芝钟的左手边。
这一下就离傅芝钟如此近,李娟雅对这个位置有颇多不安。
听了四夫人的话,她也有几分意动。
四夫人知晓李娟雅心中的忧虑,不禁莞尔一笑,“不碍事的,五太太来了,我与她说到道说道便好。”
“昨个儿看五太太如此喜欢你,想来也是高兴你坐身边的。”四夫人说。
同座的三夫人郭huáng鹂往这边看了一眼,并没说话。
李娟雅也找不到什么理应推脱了,她看四夫人沈氏说话轻声细语的,感觉应该是一个好相与的,便也应邀了。
她坐下后,其他几个太太也相继出来落座。
五夫人来时瞧见李娟雅坐四夫人边上,愣了愣。
“妹妹——”她话还未说完,四夫人便抢先回答了。
“五太太,我今个儿看七太太与我皆着粉色,心中欣喜,便邀她与我同座。我想昨**也颇亲近七太太,便自作主张叫我们三个坐一块儿了。”
四夫人笑着说。
五夫人撇过头,哼了一声。
她今天穿的是身宝蓝色的花边旗袍,配了水晶宝石首饰,看起来明艳动人。
“你倒是会为他考虑。”她落座过后,yīn阳怪气道。
至于那个他指的是,在座的除了李娟雅目露迷茫以外,其余都懂。
四夫人笑笑,也不弱气,“五太太哪里的话?我这也是想和七太太相处相处。”
五夫人翻了个白眼,不再多语。
李娟雅也不敢贸然搭话,只陪着笑了笑。
五夫人坐下后,李娟雅环视了一圈圆桌。
自己的丫鬟果然是没骗她。
这傅府上果真是财大气粗。
李娟雅这身镶金边银丝的粉袄裙,在这一圈太太里,竟然都不算是名贵。
她瞧得清楚,她右手边的四夫人裙衣上那栩栩如生的鸟眼,是用碎钻缝制。
而她左手边的五夫人,她肩上别出心裁的一摸幽蓝,是用翠鸟的羽点缀。
李娟雅苦笑一下。
没想到,她倒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小家碧玉了。
过了会儿,二太太也落座了。
二太太身着明huáng色的大襟长袖旗袍,裙身无花无叶,只有一白毛青眼、威风堂堂的老虎。
她丹凤眼抹醉红的胭脂,头戴十二金钗,颈佩白玉,整个人气势极足,又落落大方。
似乎是察觉到李娟雅呆愣的视线,二太太朝李娟雅看了一眼。
只一眼,便又收回了视线。
李娟雅却是被二夫人这看似不经意的一眼,给看了个激灵。
先前吃茶水,李娟雅没敢细看,这回儿打了个照面过后,李娟雅才在心中暗叹这二夫人好生英气。
如今这座位上也就傅芝钟、六太太和大夫人未到了。
李娟雅又扫视一圈圆桌,不禁在想道,这傅爷果真是好福气,什么样的人儿在他的府上没有?
环肥燕瘦不说,每一个姨太又是美得迥乎不同。
并且还有一个身为男子的六姨太。
思及此,李娟雅想起自己如今也算是这傅爷府中的人了,她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果真是乱世枭雄当道。
就在李娟雅胡思乱想,想些有的没的时,一名仆役突然高声喊道,“先生到——”
一桌子姨太太瞬时起身。
四夫人看李娟雅还在发呆,赶忙一把拉起了她。
“傅爷——”
满屋子的人同时行礼。
李娟雅反应了过来,她感激地朝四夫人投去一个眼神。
而后她便听到一个很低很淡漠的男声,“起,坐下。”
李娟雅心里一颤,没错了,这就是傅爷。
按着规矩行了礼之后,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向桌前的傅爷,她的老爷。
这一看,她便又怔住了。
她竟不知道——这傅爷原来生得如此俊美。
身高体壮暂且不说,这傅爷的相貌端的是一副无情脸,只见他剑眉飞扬,似刀似剑,眉下一双瑞凤眼半阖,似有千般筹算在酝酿,叫人看不清,薄唇冷淡,其中不见笑意。
尽管是张无情脸,可是却偏生叫李娟雅看红了耳朵。
也无人告诉她,这傅爷居然是这般惹眼,哪怕是三十有七,都俊朗得让人不敢直视。
而李娟雅都小女儿羞涩还没持续多久,她便又感受到一股冰冷的视线。
李娟雅下意识抬起头,却和傅爷身边裹着白色狐狸绒,身型纤细的刘蝉对个正着。
李娟雅这才发现,原来刘蝉是随着傅爷一块进来的。
他们二人亲密无间。
刘蝉半搂着傅爷的手臂,而傅爷则是执着他的腰。
刘蝉不像二太太,头戴金钗,也不像五太太,肩衔翠羽,他就高高束着头发,脖上戴了一块儿玉牌。
可这并不代表,他就寒酸了。
恰恰相反,他身上裹着的那条覆着全身,又尽显曼妙的白狐狸绒,才是真正地名贵。
这种狐狸绒,李娟雅知道,这绒说是猎的寒天极地的白狐狸,极其难寻。
她的太祖母就有一条如此的围巾,她老人家都宝贝得不得了。一定要到冬天拜祖才拿出来。
却没想到,这刘蝉有一身。
李娟雅连忙露出一个笑来,而后埋下头。
她是看出来了,这刘蝉,就是傅府上最不能招惹的人。
刘蝉原先还因着来了个七夫人,自己不能挨着傅爷坐了而有些许不悦。
一路上,他在心里都盘算着,怎么把李娟雅赶到别的位置上去。
而到了圆桌,他才瞧见,李娟雅已然坐到了四夫人和五夫人之间。
刘蝉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四夫人含笑地偷偷朝他眨眨眼睛。
刘蝉也对她露出了笑。
他漫不经心地收回自己搁在李娟雅身上的视线,嘴角的笑意明显。
傅芝钟对身边刘蝉的心情变化一清二楚。
他看了一眼方才刘蝉盯着的李娟雅,发现她正坐在沈氏的边上,似和沈氏相谈甚欢。
“傅爷,七太太都坐那边儿了,我陪着傅爷坐可好?”刘蝉故意问道。
他声音不大不小,圆桌上的人恰好都能听见。
原先还有私语的大厅,霎时间都安静了下去。连盛着热毛巾上来的小丫鬟都放轻了步子,唯恐发出一点声响。
李娟雅听到刘蝉唤她,心里紧张了半晌。
她感觉傅芝钟的目光正漫不经心地掠过她。
这不经心的一眼,明明没甚么情绪,可却让李娟雅觉得自己里里外外,心底里那点小心思全被看透了。
到底是只手遮天的人物,李娟雅不由地冒出层冷汗。
“可。”不过两三秒,傅芝钟应允道。
刘蝉脸上的笑意回chūn,他声音馨甜,“谢谢傅爷。”
不知怎的,李娟雅感觉自己和周围一圈人都松了一口气。